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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唱歌的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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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唱歌的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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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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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故鄉留給我的印象,是我小說的魂魄,故鄉的土地與河流、莊稼與樹木、飛禽與走獸、妖魔與鬼怪、恩人與仇人,都是我小說中的內容。--莫言

莫言的散文,一如他的小說,是理解莫言作品的重要燈塔。本書集結了莫言最具代表性的散文作品,流露了與小說同樣的語言才華、幽默和智慧。

會唱歌的牆昨天倒了。
千萬只碎瓶子在雨水中閃爍著清冷的光芒繼續歌唱,但比之從前的高唱,現在則是雨中的低吟了。
值得慶幸的是,那高唱,這低吟,都滲透到我們高密東北鄉的靈魂裡,並且會世代流傳下去。

《會唱歌的牆》是莫言童年,生活,創作的回憶集結。
莫言講述他在高密東北家鄉的苦樂往事;他的閱讀經驗以及漫長的文學夢;他與酒的愛恨關係;他對吃、對音樂、對小說創作的經驗與看法……。
全書讓我們看到莫言從個人生活到文學創作的歷練,在他恣意汪洋、暢快淋漓的散文書寫中,讓我們體驗到與閱讀他的小說一樣精彩的生命書寫。

本書特色
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莫言最具代表性的散文集!

莫言寫自己,寫高密家鄉、童年、生活、閱讀……,
全書流露出與小說同樣的語言才華,理解莫言創作生命的重要關鍵之作!

「莫言將魔幻寫實主義與民間故事、歷史和當代社會合而為一。」──諾貝爾獎委員會
The Nobel Prize in Literature 2012 was awarded to Mo Yan "who with hallucinatory realism merges folk tales, history and the contemporary.

作者簡介

莫言

山東高密人,一九五五年二月生。
少時在鄉中小學讀書,十歲時輟學務農,後應徵入伍。
曾就讀於解放軍藝術學院和北京師範大學,獲文學碩士學位。
一九九七年脫離軍界到地方報社工作。

著有長篇小說《紅高梁家族》、《酒國》、《豐乳肥臀》、《紅耳朵》、《食草家族》、《檀香刑》、《生死疲勞》、《蛙》;中篇小說集《紅耳朵》、《透明的紅蘿蔔》、《藏寶圖》;短篇小說集《蒼蠅.門牙》、《初戀.神嫖》、《老槍.寶刀》、《美女.倒立》,及散文集《會唱歌的牆》、《小說在寫我》等。

莫言是當代最被國際注目的大陸作家,作品已被翻譯成多國語言,並受邀到世界各地演講。作品曾獲茅盾文學獎、紅樓夢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亞週週刊中文十大好書獎、鼎鈞雙年文學獎、中國時報十大好書獎、聯合報十大好書獎等。
2012年10月11日,榮獲諾貝爾文學獎。

相關著作
《我們的荊軻》
《藏寶圖--莫言中篇小說精選2》
《蛙》

目次

會唱歌的牆
故鄉往事
童年讀書
漫長的文學夢
我的大學夢
洗熱水澡
我與酒
吃事三篇
雜感十二題
馬蹄
狗.鳥.馬
我與音樂
三島由紀夫猜想
超越故鄉

書摘/試閱

會唱歌的牆

高密東北鄉東南邊隅那個小村,是我出生的地方。村裡幾十戶人家,幾十棟土牆草頂的房屋稀疏地擺布在蛟河的懷抱裡。村莊雖小,村子中央卻有一條寬闊的黃沙大道,道路兩邊雜亂無章地生長著槐、柳、柏、萩,還有幾棵每到深秋便滿樹金葉、無人叫出名字的樹。路邊的樹有的是參天古木,有的卻細如麻稈,宛若剛栽下的樹苗。但據我所知,幾十年間誰也沒在這黃沙大道兩側栽過樹。

沿著奇樹鑲邊的黃沙大道東行三里路,便出了村。向東南方向似乎是無限地延伸著的原野撲面而來。景觀的突變使人往往精神一振。黃沙的大道已留在身後,腳下的道路變成了黑色的土路,狹窄,彎曲,爬向東南,望不到盡頭。人至此總是禁不住回頭。回頭時你看到村中央的完全中國化的天主教堂上那高高的十字架上蹲著的烏鴉變成了一個小黑點,融在夕陽的餘暉裡或是清晨的乳白色炊煙裡。也許你回頭時正巧是鐘聲蒼涼,從鐘樓上溢出,感動著你的心。黃沙大道上樹影婆娑,如果是秋天,也許能見到落葉的奇觀:沒有一絲風,無數金黃的葉片紛紛落地,葉片相撞,索索有聲,在街上穿行的雞犬,彷彿怕被打破頭顱般倉皇。

如果是夏天站在這兒,無法不沿著黑土的彎路向東南行走。黑土在夏天總是黏滯的,你脫了鞋赤腳前行感覺會很美妙。踩著顫顫悠悠的路面,腳下的紋會清晰地印在路面上。但你不必擔心陷下去。如果挖一塊這樣的黑泥,用力一攥,你便明白,這泥土是何等的珍貴。我每次捏這泥土,就如同捏著商店裡以很高的價錢出售的那種供兒童捏小雞小狗的橡皮泥。它彷彿是用豆油調和揉了九十九遍的麵。祖先們早就利用了這黑泥,用木榔頭敲打幾十遍,用它燒製陶器,用它燒製磚瓦,都在出窯時呈現釉一樣的光亮,敲之如磬,清脆悅耳。

繼續往前走,假如是春天,草甸子裡綠草如氈。星星點點、五顏六色的小花朵,如同這氈上的美麗圖案。空中鳥聲婉轉,天藍得令人頭暈目眩。文背紅胸的那種貌似鵪鶉的鳥兒在路上蹣跚行走,有時身後還跟隨著幾隻剛出殼的雛鳥。還不時有草黃色的野兔一聳一聳地從你面前顛過去,追牠幾步,是一種遊戲,要想逮住牠卻屬妄想。門老頭養的那條莽撞的瞎狗能追上野兔,那要在冬天的荒野上,最好是白雪漫漫遮住荒野,野兔無法疾跑的時候。

前邊是一個池塘,所謂池塘,實際上就是原野上的窪地,至於如何成了窪地,窪地裡的土到什麼地方去了,沒人考究過。草甸子裡有無數的池塘,有大有小。夏天時,池塘裡蓄著微微發黃的水。這些池塘不論大小,都奇怪地以極圓的形狀存在著,令人猜想不透,猜想不透的結果便是浮想聯翩。前年夏天我帶一位朋友來看這些池塘:剛下過一場急雨,草葉上的水珠把我們的下半身濡溼了。池水有些渾濁,水底一串串的氣泡冒到水面上破裂,水裡漾出一股腥甜的味道。

有的池塘裡生著厚厚的浮萍,看不到水面;有的池塘裡只在中央貼水展開幾片油亮的肥葉,挑起一枝兩枝的睡蓮,帶著十分人工的痕跡,但絕對不是人工。朦朧的月夜裡站在池邊,望著那閃爍光彩的玉雕般的花朵,象徵、暗示便產生了。四周寂靜,月光如水,蟲聲唧唧,格外深刻。使人想起日本的俳句:「蟬聲滲透到岩石中。」聲音是一種力呢還是一種物質?它能「滲透」在磁帶裡、唱盤裡,也必定能「滲透」在岩石中了。原野上的聲音滲透在我的腦海裡,時時會響起來。

我站在池塘邊傾聽著唧唧蟲鳴,美人的頭髮閃爍著溫暖的光澤,身上散發出一股蜂蜜的味道。突然,一陣溼漉漉的蛙鳴從不遠處的另一個池塘裡傳來,月亮的光彩紛紛揚揚,青蛙的氣味涼森森地沾在我們皮膚上。彷彿高密東北鄉的青蛙都集中到這個約有半畝大的池塘裡了,看不到一點點水面,只能看到層層疊疊地在月亮中蠕動鳴叫的青蛙和青蛙們腮邊那些白色的氣泡。月亮和青蛙混在一起,聲音原本就是一體—自然是人的自然,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人在天安門集會,青蛙在池塘裡舉行集體婚禮。

還是回到路上來吧。那條黃沙的大道早被我們留在身後了,這條黑膠泥的小道旁生了若干的枝杈,一條條的小徑像無數條盲目爬動的大蛇留下的痕跡,複雜地臥在原野上。你沒必要去選擇,因為每一條小路都與別的小路相連,因為每一條小路都通向風景。池塘是風景。青蛙的池塘。蛇的池塘。螃蟹的池塘。翠鳥的池塘。浮萍的池塘。睡蓮的池塘。蘆葦的池塘。水荇的池塘。冒泡的池塘。不冒泡的池塘。沒有傳說的池塘。有傳說的池塘。

傳說明朝嘉靖年間,有一個給財主家放牛的小孩兒,正在池塘邊的茂草中蹲著幹點什麼事兒。他聽到有兩個人的說話聲在池塘邊響起。談話的大意是:這是一穴風水寶地,夜半三更池塘中會湧上來一朵奇大的白蓮花苞,如趁這花苞開放時,把祖先的骨灰罐子投進去,注定了後代兒孫要高中狀元。

放牛娃很靈,知道這是兩個會看風水的南方蠻子,心裡便揣摸開來:我如果有個狀元兒子,不也是一件美事嗎?儘管我現在沒有老婆,但總會有的,放牛娃回去把父母的屍骨起出來,燒成灰,裝進一只罐子裡,選一個月明之夜,蹲在池邊茂草中,等待著。夜半三更時,果然有一個比牛頭還大的潔白的荷花苞兒從池塘正中冒出來,緊接著便緩緩地開放,那些巨大的花瓣兒在月光照耀下像什麼由你自己去想像,花兒全開放時,總有碾盤那麼大,香氣濃郁,把池塘邊上的野草都熏蔫了。

放牛娃頭暈腳軟地站起來,雙手捧著骨灰罐子,投向那花心,自然是正中了,香氣立即收斂,那花瓣兒漸漸收攏,縮成初始的樣子然後又沉下水去。放牛娃在池邊,彷彿在夢境中,月亮明晃晃高掛中天,池塘水平如鏡,萬籟俱寂,遠處傳來夢囈般地高叫聲。此後放牛娃繼續放他的牛,一切如初,他把這事兒漸漸淡忘了。有一天,那兩個南方蠻子又出現在池塘邊。

其中一位,跌足長嘆:「晚了!被人家搶了先了!」後來,這兩個南方人從南方帶來兩個如花似玉的江南美女,毫無道理地非要送給放牛娃做老婆。放牛娃只好接受了。又過了幾年,那兩個女人都懷了孕,南方人便趁放牛娃不在家時,把這兩個女人搶走了。放牛娃回來,發現沒了女人,便去追,終於追上了,並驚動了鄉鄰,南方人無奈,只好與放牛娃妥協:兩個女人,南方人帶走一個,留給放牛娃一個。

後來這兩個女人各生了一個兒子,自然是讀書如吃方便麵,十幾年後都要進京考進士。南方的那位,在北上的船頭狂妄地豎著一面大旗,旗上繡著:「頭名狀元董梅贊,就怕高密哥哥小藍田。」試卷交上去,主考官難判高低,只好以「走馬觀榜」、「水底摸碑」等方式決定名次。董梅贊在水底摸碑時耍了小心眼,成了狀元,而高密的藍田,只好屈居榜眼……這傳說還有一些別樣的版本,但故事的框架是一樣的。

如果乾脆捨棄了道路,不管腳下是草叢還是牛糞,不要怕踩碎了一窩窩的鳥蛋,不要怕被刺蝟扎了嬌嫩的腳踝,不怕花朵染彩了你的衣服,不要怕酢漿草的味道熏出你的眼淚,我們便筆直地對著東南方向那座秀麗的孤零零的小山走。幾個小時後,站在墨水河高高的、長滿了香草、開遍了白花的河堤上,我們已經把那個幸運的放牛娃和關於他的傳說忘卻在身後,而另外一個或是幾個在河堤上放羊的娃娃正在好奇地望著你。他們中如果有那位獨腿的、滿面孤獨神情的少年,你千萬別去招惹他,他是高密東北鄉最著名的大土匪許大巴掌一脈單傳的重孫子,許大巴掌曾與在膠東縱橫十六年的八路將領許世友比試過槍法與武藝。

「咱倆都姓許,一筆難寫兩個許字」,這句很有江湖味兒的話不知出自哪個許之口。至今還在流傳著他們比武的故事,流傳的過程也就是傳奇的過程。那孤獨的獨腿少年站在河堤上,揮動著手中的鞭子,抽打著堤岸上的野草,一鞭橫掃,高草紛披,開闢了一塊天地。那少年嘴唇薄得如刀刃一樣,鼻子高挺,腮上幾乎沒有肉,雙眼裡幾乎沒有白色。幾千年前蹲在渭河邊釣魚的姜子牙,現在就蹲在黑水河邊上,頭頂黃斗笠,身披綠蓑衣,身旁放一只縮頸的柳條簍,面前是平靜的河水,野鴨子在河邊淺草裡覓食,高腳的鷺鷥站在野鴨們背後,尖嘴藏在背羽中。

明晃晃一道閃電,喀啦啦一陣霹雷,頭上的黑雲團團旋轉,頃刻遮沒了半邊天,青灰色的大雨點急匆匆地落下來,砸得河面皺紋萬千。一條犁鏵般的鯽魚落在了姜太公的魚簍裡。河裡有些什麼魚?黑魚、魚、鯉魚、草魚、鯽魚、鱔魚。泥鰍不算魚,我們捉了餵貓,貓還不願吃。色彩鮮豔的「紫瓜皮」也不算魚,牠活蹦亂跳。鱉是能成精的靈物,尤其是五爪鱉,無人敢惹。河裡最多的水族是螃蟹,還有一種青色的小蝦子。這條河與蛟河一樣是我們的母親河,蛟河在村北,墨水河在村南,這兩條河往東北方向流四十里,在鹹水口子那裡,匯合在一起,然後注入渤海的萬頃碧波之中。

有河必有橋,橋是民國初年修的,至今已搖搖欲坍,橋石上曾經浸透了血跡。一個紅衣少女坐在橋上,兩條光滑的黑腿垂到水面。她的眼睛裡唱著一百年前的歌謠,她的嘴緊閉著,她是孫家這個陰鷙的家族中諸多美貌啞巴中的一個。她們是徹底的沉默,永遠緊繃著長長的嘴。那一年九個啞巴姊妹疊成一個寶塔,寶塔頂端是她們的夜明珠般寶貴的弟弟—一個伶牙俐齒的男孩。他踩著姊姊們造出的高度,放聲歌唱:蓮花白白如奶奶……這歌聲滲透在他的姊姊們的眼睛裡,每當我注視著孫家姊妹們冷豔的眼睛,便親切地聽到了那白牙少年的歌唱。這歌唱滲透到他的姊姊豐滿的乳房裡,變成青白的乳汁,哺育著面色蒼白的青年。

關於墨水河上這座老弱的小石橋,那故事多如牛毛,世間的書大多是寫在紙上的,也有刻在竹簡上的,但有一部關於高密東北鄉的書是滲透在石頭中的,我指的是這座小橋。

過了橋,又上堤,同樣的碧草雜花爛漫繁榮的堤,站上去往南望,土地猛然間改變了顏色:河北是黑色的原野,河南是蒼黃的土地。秋天,萬畝高粱在河南成熟,像血像火又像豪情,採集高粱米的鴿子們的叫竟如女人們悲傷的抽泣。但現在已是滴水成冰的隆冬了,大地沉睡在白雪下,初升的太陽照耀,眼前展開萬丈金琉璃。許多似曾相識的人在雪地上忙碌著,他們彷彿是從地裡冒上來的。

這就是高密東北鄉的「雪集」了。「雪集」者,雪地上的集市,雪地上的交易,雪的祭祀和慶典,是一個將千言萬語壓在心頭,一出聲便遭禍的儀式。成千上萬的東北鄉人一入冬就盼望著第一場雪,雪遮住了大地,人走出房屋,集中在墨水河南那大約有五百畝的莫名其妙的高地上。據說這塊高地幾百年前曾是老孫家的資產,現在當然是村裡的公地。據傳高密東北鄉的最高領導要把這塊地圈成開發區,這愚蠢的念頭遭到了鄉民們堅決抵制。圈地的木頭標記毀了十幾次,每次都是白天插上,夜裡便被人拔掉。

我多麼留戀隨著爺爺第一次去趕「雪集」的情景,你只能用眼睛看,用手勢比畫,和全部心思去體會,但是你絕對不能開口說話。開口說話會帶來什麼後果呢?我們心照不宣。雪集上賣什麼的都有,最多的是蒲草編織的鞋和各種吃食。主宰著雪集的是食物的香氣:油煎包的香氣、炸油條的香氣、燒肉的香氣、烤野兔的香氣……女人們都用肥大的棉襖袖口罩住嘴巴,看起來是防止寒風侵入,我認為是怕話語溢出。我們遵守著這古老的約定,不說話。這是人對自己的制約還是挑戰?

蘇聯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裡的主人公保爾.柯察金說不抽菸就不抽菸,高密東北鄉人說不說話就不說話。會抽菸不抽菸是痛苦,會說話硬不說話卻是一樁樂趣。難得的是來這裡的所有的人都不說話。當年我親眼目睹著因為不說話雪集上的交易以神奇的速度進行著,一切都變得簡潔利索,一切都變得清楚明瞭,可見人世的話語中百分之九十九的都是廢話。閉住你的嘴巴,省出力量來思想。

不說話使你捕捉到更多的信息,關於顏色、關於氣味、關於形狀。不說話使人處在一種相互理解的和諧氣氛中,不說話使人避免了親暱也避免了爭鬥,不說話使人與人之間拉上了一層透明的帷幕,由於有了這層帷幕,彼此反倒更深地記住了對方的容貌。不說話你能聽到世間更多的、更美好的聲音。不說話女人的嫣然一笑更令人賞心悅目、心領神會。你願意說話也可以,但無數的目光會注視著你,使你自己都感到無趣。大家都能說而不說,你為什麼偏要說?

人民的沉默據說是一個可怕徵兆,當人們七嘴八舌夾七雜八地議論著時,這社會大概還有救,當人民都冷眼不語時,連罵娘都不願意了時,這社會其實已經到了盡頭。當然雪集上的沉默僅僅是高密東北鄉自己的事。據說有一個外鄉人來趕雪集,納悶地說:「你們這兒的人都是啞巴嗎?」他受到了什麼樣的懲罰?請你猜猜看。
不要在此流連,關於雪集,我會在一部長篇小說裡再次對你講起。下面,請同志們注意那條狗,那條瞎眼的狗,在雪地上追逐野兔。我在本文開篇時為這條狗下了一個定語:莽撞,其所以莽撞,是因為瞎眼,正因為盲目,所以莽撞。其實牠追逐著的,僅僅是野兔的氣味和聲音,但最終牠卻一口咬住了野兔。

使我想起了德國作家徐四金的小說《香水》,那裡邊有一個怪人,通過對氣味的了解,比所有的人都更加深刻地了解了整個世界。日本盲音樂家宮城道雄寫著:「失去了光之後,在我面前卻展現出無限的複雜的音的世界,充分補償了我因為不能接觸顏色造成的孤寂。」這位天才還能聽出聲音的顏色,他說音和色密不可分,有白色的音、黑色的音、紅色的音、黃色的音,等等,也許還有一個天才,能聽出聲音的味道。

就不去西南方向的沼澤地了吧?也不去東北方向的大河入海處了,那兒的沙灘上有著碩果纍纍的葡萄園。也不去逐個遊覽高密東北鄉版圖上的大小村鎮了,那兒的歷史上曾有過的燒酒大鍋、染布作坊、孵雞的暖屋、馴鷹的老人、紡線的老婦、熟皮子的工匠、談鬼的書場等等等等都沉積在歷史的岩層中,跑不了。請看,那條莽撞的狗把那隻兔子咬住了,叼著,獻給了牠的主人—高壽的門老頭兒。他的孤零零的房子,坐落在高密東北鄉最東南的邊沿上,出了他的門,往前走幾步,便是一道奇怪的牆,牆裡是我們的地盤,牆外是別人的土地。

門老頭兒身材高大,年輕時也許是個了不起的漢子,他的故事還在流傳,我最親近他捉鬼的故事:說他碰到一個鬼,鬼要他揹她,於是便揹她一直揹回家放下,原來是……是什麼?我也不知道。這個孤獨的老人,曾給一個大名赫赫的人物當過馬夫。據說他還是共產黨員。從我記事起,他就住在這遠離村莊的地方,但我經常吃到他託人捎來的兔子肉或是野鳥的肉。他用一種紅莖的野草煮肉,肉味鮮美,宛若悅耳的音樂,至今繚繞我舌尖耳畔。但別人找不到這種草。前幾年,聽村裡人說:門老頭兒到處收集酒瓶子,問他收了幹什麼,他不說。終於發現他在用酒瓶子砌一道把高密東北鄉和外鄉隔開的牆。這道牆砌了約有二十米長時,老頭兒坐在牆根死了。

這道牆由幾萬只瓶子砌成,瓶口一律朝著北,只要是颳起北風,幾萬隻瓶子便一齊發出聲音各異的呼嘯,這些聲音匯合在一起,便成了亙古未有過的音樂。在北風怒叫的夜晚,我們躺在被窩裡,聽著來自東南方向變幻莫測、五彩繽紛、五味雜陳的聲音,眼睛裡往往飽含著淚水,心裡常懷著對祖先的崇敬、對大自然的恐懼、對未來的憧憬、對神的感激。

你什麼都可以忘記,但不要忘記這道牆發出的聲音,因為它是大自然的聲音,是鬼與神的合唱。

會唱歌的牆昨天倒了,千萬只碎瓶子在雨水中閃爍著清冷的光芒繼續歌唱,但比之從前的高唱,現在則是雨中的低吟了。值得慶幸的是,那高唱,這低吟,都滲透到我們高密東北鄉人的靈魂裡,並且會世代流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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