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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本色3:本無心(全二冊)(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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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本色3:本無心(全二冊)(簡體書)

商品資訊

人民幣定價:65 元
定價
:NT$ 390 元
優惠價
87339
領券後再享88折起
海外經銷商無庫存,到貨日平均30天至45天
可得紅利積點:10 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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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由來放逐之路,葬無盡河邊枯骨。
唯有她的前行,步步生王者之蓮。


諸國林立,幫會橫行,白山黑水之間風煙滾滾,刀光與寒雪,陰謀與算計,將她等候。
終不敵她天羅地網計,翻雲覆雨手。
殺王大會反失地,草莽群雄紛折翼,招賢納士奪上元,乾坤袖底反間計。
玳瑁疆土三千里,盡在她和他的錦繡囊中。

而他的千變萬化,蹤跡掩藏,不過是一場苦與癡的守護。
她知道他,他也知道她,她知道他已經知道她知道他,他知道她已經知道他知道她知道他。
所有不能出口的言語,不能觸碰的心事,不可挽回的曾經,不敢期許的未來。
且交付給詭譎江湖,王權爭霸。

山河輿圖之上長袖飛舞,縱橫來去之間,都不過是彼此在說:
我愛你。

作者簡介

天下歸元

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2011年獲全國女性文學新人獎,2012年獲瀟湘書院“非凡成就獎”。其代表作《扶搖皇后》獲2011年度十大優秀女性文學獎。作品“天定風華”系列連續六個月雄踞瀟湘書院月票榜TOP1。代表作由陳坤、楊冪分別主演的《凰權》《扶搖皇后》2018年播出。
於流光綺麗文字中看見闊大沉雄新天地,遂執筆撰文,慢撥心事么弦,暗設流年陷阱,以中文之溫存博大,於驚風密雨、眾生色相、十丈軟紅、諸般妄念和魔障中,和有緣相遇的人們,一同行走、思考、存在。

目次

上冊

第五十四章 又一場醉
第五十五章 同心
第五十六章 上花轎和入洞房
第五十七章 鬧洞房和聽壁腳
第五十八章 殺王大會
第五十九章 春色無邊
第六十章 暴龍的告白
第六十一章 一生一個對的人
第六十二章 美人相贈
第六十三章 他和他的大禮
第六十四章 驚豔
第六十五章 石榴裙下眾生拜倒
第六十六章 情敵抬杠
第六十七章 要,不如搶
第六十八章 好戲
第六十九章 女王和國師的大戲
第七十章 大神唱戲
第七十一章 欲拒還迎?
第七十二章 大神vs錦衣人
第七十三章 深情
第七十四章 群壓
第七十五章 攜香入夢
第七十六章 銷魂的人工呼吸
第七十七章 愛的滋味
第七十八章 走火
第七十九章 請為彼此量體
第八十章 火不火爆?
第八十一章 救她!
第八十二章 真愛柔軟

下冊

第八十三章 願你永葆青春安樂
第八十四章 誰守著誰的幸福
第八十五章 選誰?
第八十六章 有種你面具戴三層!
第八十七章 咬痕
第八十八章 人間有情最美
第八十九章 相愛最實在
第九十章 女王之霸
第九十一章 得知真相的她
第九十二章 天下雖重,她最重
第九十三章 扒人者人恒扒之
第九十四章 相見

卷三 本無心

第一章 相認
第二章 先給我抱抱
第三章 留下還是離開
第四章 解衣覆懷
第五章 磨人的小妖精
第六章 珍饈千道,只吃一口
第七章 真心所愛,一生唯一
第八章 銷魂滋味
第九章 我的小菊花兒
第十章 我與你同生共死
第十一章 編個花環娶大神
第十二章 愛情的真義
第十三章 一起睡?馬上來
第十四章 不作就不會死
第十五章 “情”之一字
第十六章 追妻
第十七章 女王風騷
第十八章 真假女王?
第十九章 宮胤的未婚妻?
第二十章 老娘也有38D!
第二十一章 宮胤是我的人!
第二十二章 景肥婆

書摘/試閱

 第五十四章 又一場醉
 
景橫波撒酒瘋那一刻,整個玳瑁,乃至更遙遠的地方,一樣不平靜。
世外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
山頂終年覆蓋著皚皚積雪,遠遠望去一片潔白連接著湛藍的天,雪光在霞光下光芒閃爍,乾淨而神聖。
雪山周圍十裡無人煙,十裡之外有村落,村落裡的人,在天氣晴好的時候,登高遠望,能夠看見雪山之上時不時飄出的白色煙氣和人影。
他們認為那是神仙。吸雲霞,吐霓虹,操縱天地之氣的神仙。凡人不可衝撞,否則必遭橫禍。
這樣說是有來由的。十年前,曾有人貪圖山中的獵物,入山打獵,有去無回。也有一些遠道而來的遊俠兒,聽聞山中有仙,或不信,或嚮往,不顧阻攔入山一探究竟,同樣一去不歸。
時日久了,傳說就成了事實,此地就成了禁地。村民們認為,那不是仙的話,什麼是仙?他們不涉紅塵,這麼多年就沒人見過山中仙人;他們高來高去,有時候能看見人影如煙氣一閃,倏忽不見。除了仙人,平常人哪能這樣呢。
村民們時常仰望仙山,想著那最高級、最法力通神的仙人,一定住在山的最高處,每日只食雲霞,沐浴天光。
山的最高處。
終年不化的積雪,沒過人膝,確實有無數人影在雪地上遊動,那些人都穿著厚厚的白錦衣服,手執帶著倒刺的長鞭,在空無一人的積雪之上游走,看上去是在巡視。
一群同樣裝扮的人從山的一側上來,每個人手裡拎著一個筐子,山上巡視的人迎上去,數了數數目,不滿地道:“怎麼人越來越少?”
“不容易搞啊。”山下上來的人道,“棄嬰、殘缺兒、被拐帶的孩子以及大戶人家被主母棄了的妾生子,能搜羅的都搜羅來了。一些貧戶養不了的孩子,也花了點錢弄來了。大荒條件惡劣,生育不繁,哪裡經得起咱們這樣一批批地搜羅。”
“不行就去周邊的小國試試。”山上巡視的人取過一個筐子,筐子裡有一個嬰兒,不過半周模樣,小臉凍得通紅,不知怎的卻不哭,烏亮的眼睛盯著陌生的臉孔,看上去很是可愛。
那男子卻像看一塊石頭一般,漠然看了一眼,三兩下扒掉嬰兒的衣服,隨手往雪地裡一拋。
嬰兒的哭聲尚未響起就被積雪覆蓋,那一片雪陷下去尺許,旁邊的一片雪微微動了動,那巡視者唰的一鞭子便抽了下去:“不許亂動!”
砰的一聲悶響,雪花四濺,雪地上隱隱現出一抹長長的血痕,很快又被四周湧來的積雪覆蓋。
那片雪地安靜了。
周圍的人好像沒看見這一幕,各自快手快腳地將自己筐子裡的嬰兒剝光,扔進了雪地裡。
有的嬰兒發出響亮的哭聲,有的哼哼唧唧但隨即聲音便被湮滅,有的連聲音都發不出。
那最先說話的巡視者,不太滿意地看著,哼了一聲道:“越來越差!”
山下送嬰兒上來的人,便像犯了錯一樣低著頭,知道這一趟辛苦的差事,能受到的獎賞便有限了。
巡視者對他揮了揮手:“下去領賞吧。也許下次會給你換個任務。”
送嬰兒上山的人下去了。
巡視者看了看時辰,道:“半個時辰後扒出來。”
“是。”
巡視者繼續拎著鞭子巡視,他和同伴走在雪地上,輕飄飄不留痕跡,看見腳下的雪地稍有異動,便啪的一鞭子甩下去。
雪地平靜了,他走到雪地盡頭,那邊是一片山崖。
“上一批的時辰到了。”他道。
屬下扒開雪堆,拖出一些僵硬的軀體來。大多是三四歲的童子,衣裳單薄的身軀僵硬發青,已經在雪下凍死。
他用鞭子如同撥豬肉一般細細地撥過去,偶有發現一個氣息尚存的,便道:“送到後山。”
一批孩子看完,只有兩個還活著,他歎息一聲,搖了搖頭,又是一聲“一年不如一年”。
處理完這批,他稍稍往下,一段山路之後,有一小段瀑布,瀑布下坐著十幾個七八歲的孩子,夾著無數細碎冰晶的水流,就那樣無遮無攔地沖到他們頭上。
孩子們渾身發青,瑟瑟發抖,在冰冷的圓石之上努力盤坐,要熬住頭頂的冰水連貫衝擊,還不能滑下滿是碎冰的圓石。
瀑布中冰晶隨機生成,有的大有的小,有的尖銳有的圓潤。小的圓潤的,砸在頭上不過是個包,遇上大的尖銳的,也許就是刺穿天靈蓋的結局。
在這裡,不僅需要能力,還需要運氣。
巡視者到的時候,瀑布中正順流而下一支大冰淩,落在了一個孩子的頭上,那孩子哎喲一聲,頭頂血花一濺,身子一傾,滑下圓石。
他落下時徒勞地伸出凍得鐵青的小胳膊,似乎在祈求一雙救援的手。
然而沒有人救他,同伴們咬緊牙關在和自己的命運對抗,巡視者冷冷地抱著雙臂,眼神如見一隻懦弱的鹿被命運的箭射穿。
失敗者無權要求救贖。
這是雪山的鐵例。
那孩子輕弱的小身體翻了下去,捲入滾滾冰流。瀑布之下就是一條溝渠,跌落的孩子會被捲入山中暗洞,在深水中腐爛,永不見天日。
冰流紅了一霎,隨即又恢復了清澈,這水流動不休,再多的血也染不紅。
其餘孩子目睹同伴的結局,大多面無表情,繼續穩坐。
不坐穩,下一個就是自己。
巡視者繼續向前走。
前面是一段暗洞,一進去就能感覺到和外面截然不同的溫度——火熱,似裡頭點燃了無數熔爐。
在冰流瀑布下挨過三天,立刻來到這裡,冷熱交擊之下,體質稍弱的立刻便會倒下。
不倒的,則進入暗洞中的小洞。暗洞兩側都是這樣的小洞,每個洞都散發著暗紅的光,似煉獄,似地火,令人見了心中瘮得慌。
然而他們不能猶豫,必須立即走進去。
走進那些小洞,也有玄機,有的是真的天火洞,一進去就被焚化為灰;有的卻是可以錘煉身體的血玉髓洞,雖然身受苦痛,卻能有所助益;還有更為高級的火源功洞,可煉體,可補氣,可學洞壁上的高深心法。
走進不同的洞,便是不同的結局。但這裡需要的不是運氣,而是智慧。
在進洞之初,便會有一些線索和暗示,指引洞的選擇。但沒有人會提示你,只憑你自己的悟性和智慧發現。
多少孩子熬過了雪地龜息,熬過了冰流瀑布,進入這洞中,感覺到久違的溫暖,信了引路者“每個洞都有大造化”的話,急急尋個洞取暖,就此葬送性命。
只有最細心、最審慎、最聰慧的孩子,才能過這一關。
巡視者自洞中唯一的安全道上走過,落足聲空洞而悠遠,四周很多洞裡都有人,他看見有個孩子進入了天火洞。
他微微地,微帶惡意地笑著。
幾乎是刹那,黑暗中紅光一閃,一蓬灰嘭的彈了出來,散落在他的衣上和腳下。
那個孩子連一聲慘呼都沒有,就被瞬間從世上抹去。他的家人也許還以為他在某處享福,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早已入了地獄輪回。
巡視者撇了撇嘴,罵了一聲“蠢蛋”,漫不經心地撣掉袖上的骨灰,踩著那些灰步向洞外。
他很喜歡這截巡視路,溫暖、安全、不費事,不需要用鞭子抽那些在雪下忍不住動彈的孩子,也不會被瀑布裡的冰錐割傷手和臉。洞裡的天火可以幫他解決一切。
腳下聲音沙沙的,好多灰白的灰,他走得很舒服。
身後有慘叫聲,那是在血玉髓洞裡,受熬骨換皮之苦的人在號叫,滾熱的血玉髓會貼著他們的肌骨,一遍遍淘洗他們的筋骨。淒厲的慘叫聲撞擊在厚厚的洞壁上,滿洞都是令人恐懼的回聲。
伴隨著紅光猛閃,骨灰不斷飛出,仿若地獄。
他卻覺得很親切。
這裡活著的每一個人,都是這麼過來的,他習慣了。甚至因此,他看見那些傻傻入天火洞的,還會有智商上的優越感。
他看見前方一點天光,要出洞了,於是趕緊豎起衣領——外面會很冷。
出了洞,是一個冰湖。老遠就能看見冰湖如鏡,尺許長的冰淩如劍如樹在側。
冰湖裡也有人,一些赤裸著上身的十來歲少年,在冰湖之上對戰。
他們赤足,持劍,劍光如冰淩一般冷寒,招招都往對手的要害招呼。
因為兩個人之中,只能活一個。
那些少年臉上,大多有冰珠在反光——那是凝結的淚珠。
能活到現在,活著到這裡,和同伴已經相處多年。而且冰湖對戰,主持的人會特意選交情最好的兩個比劍。
絕情忍性,才能為人所不能為。
巡視者站定,抱臂津津有味地欣賞著比劍。冰湖上有很多深紅的痕跡,有粗有細,細的是腳底摩擦粗糲的冰面留下的血痕,粗的,自然是拖曳人體留下的。
一對少年正比到他面前,兩人一高一矮,出手都很輕捷,最初的痛苦已經過去,現在彼此臉上都是稚嫩的兇狠,看著越發令人心驚。
巡視者忽然有些恍惚,似回到了多年前,也是濛濛飛雪,如鏡冰湖,周天寒徹。
有一對少年在比劍,也是一高一矮,兩人臉上的淚珠,劈裡啪啦地墜落在湖面上,清脆。
……眼前的少年中,個子高的猛地一劍,角度刁鑽,從脅下直取對方小腹。
當年的矮個子少年,猛地一劍,直取對方眉心。
……眼前的矮個子少年猛地一個鐵板橋,後背著地,劍從腳尖飛起。
當年的高個子少年,忽然一劍從肘下飛起,直奔矮個子少年心口。
……眼前的高個子少年踉蹌後退,腳底一滑,落到冰湖邊緣,背後冰樹鋒銳如刺,他撞了上去,一聲慘呼,冰刺從他胸口穿出。
當年的矮個子少年,踉蹌後退,眼看劍將刺入胸口,高個子少年卻忽然收手,劍落。
當年的高個子少年伸手去攙矮個子少年。
當年的矮個子少年仰頭看向高個子少年。
忽然一劍飛來,釘入當年的高個子少年的胸口,血花飛濺裡有宏大的聲音沉聲道:“棄劍手軟者,處死!”
那寒冷徹骨的聲音,釘入當年的矮個子少年心的冰湖深處,永不融化。
……
冰樹上,高個子少年的屍體高高掛著,矮個子少年怔怔地盯著他,臉上的表情似乎是想哭,但他不敢哭,淚如果真流了下來,他便過不了最後一關,成不了記名弟子。
巡視者第一次,慢慢抱起了雙臂,似乎終於感覺到了寒冷。
當年那個矮個子少年,也沒有哭,他撿起了劍,默默回頭,走進半山的小樹林裡,在那裡成為一名記名弟子,再經過三年磨煉,成為正式弟子、外堂管事、內堂管事,直到今天。
當年那個矮個子少年,便是他。
當年那因為棄劍被殺的高個子少年,是他的孿生哥哥。
……
巡視者忽然不想再巡視下去了,之後的事,也用不著他多管。
和別人的想像不同,雪山不是越往上越見高人,相反,山頂是第一關,能下山的,才有活路。
他站在半山上,遙遙看著山腳,快要靠近山腳的地方,有一座小木屋,那裡,是外門弟子走向內門的必經通道。
只有進入內門,才真正算是宗門的人,宗門會為其承擔一切生死要務。
想到當年走進那小屋子所經受的一切,漠然的他也禁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體內某個要緊的地方開始痛起來,提醒他“絕情忍性”的真義。
他站在那裡,深深吸了一口氣,氣沉丹田,慢慢往下,往下……
真氣在體內沉到一定程度,隨即便是一陣劇烈的刺痛,他知道,到了。
在那裡,屬�男人的最重要位置,有一根針。
斷性,鎖陽。
他又吸了一口氣,以真氣將感覺到的那根針,慢慢往上拔。
在這寒冷地域,他臉色漲紅,渾身顫抖,額頭滲出滾滾的汗,汗珠劈裡啪啦墜落地面,融入雪堆不見。
五官因劇痛糾結在一起,近乎猙獰,他忽然吐出一口長氣,踉蹌地向後退。
背靠在冰面上,他瑟瑟顫抖了好一會兒,才平復下來。
用真氣再次查探了一下,他發現,那針上移了大概一粒米粒的距離。
這讓他有點高興,覺得這次進展迅速——以往只能移動一根頭髮絲的距離。
離將這根針拔出要害部位還很遠,但他相信,有生之年總有希望做到。
這個方法,是他付出了極大代價,才從門中的老人那裡得來的。拔針極不容易,因為很難控制針的軌跡,很容易刺傷內臟。據說門中很多暴斃的人,都是因為悄悄拔針沒有成功。
針是無法完全拔出體內的,時日久了牽扯著要害,剝離不開。所有偷偷拔針的人,都只是希望將針移到別的不要緊的部位,總比堵在那裡日夜痛苦要好。
有沒有人成功?他不知道。他希望自己是一個。
他靠著冰壁,好一陣才平復了體內的劇痛。每一次拔針都如酷刑,讓他們這些曆遍苦痛的宗門中人,都覺得難以忍受。
他覺得能將這針完全轉移的人,一定是這世上最強悍、最堅忍、最不可動搖的男子。
他開始再次向山上走,循環走過的路。走回去的時候,他忽然想起雪山史上第一次真正意義上走下山的那個人。
他不僅下到雪山的山腳,甚至走出了山腳,走向更遙遠的大荒。
他是宗門的禁忌,不可提起,他當年單劍獨行的身影,陰影般覆蓋在宗門所有人心頭。驕傲的宗門,因他深受百年來未有之恥辱,至今宗門上下,對於此事都諱莫如深。
他想起自己那被一劍穿心的兄長,心中微微歎息。
他人有他人的命,我們都是平庸的人,只能服從于森嚴的命運。
不過,他有沒有成功呢?
……
他走到山上,正好半個時辰,手下將那些新上山的嬰兒從雪地裡扒了出來,正在一個個測試呼吸。
都已經死去。
他很失望,又歎:“一年不如一年!”
……
雪山上有四季分佈,山頂是冬,而山腳是春。
這裡的湖水很清澈,草地如毯,花並沒有開在花園裡,盛放得到處都是,冬天的和春天的花,都擠擠挨挨開在一起,讓人在對山頂的仙氣敬慕的同時,又禁不住疑惑,這裡或許才是真正的仙地。
花叢裡還有很多白狐狸,多到讓人覺得,是不是全大荒的白狐狸都被養在了這裡。那些狐狸被圈養久了,個個顯得溫柔嬌憨,翹起的雪白大尾巴掩住烏黑的眼珠,在花叢中輕盈躍過,如一蓬蓬軟雲,覆蓋在草地上。
草地上有雪白的裙裾,裙裾被風吹起,蒲公英一般悠悠散開,和山頂的緊張肅殺比起來,這裡的氣氛悠然自在。
裙裾的對面,有許多雙併攏的靴子,一個個稟報事務的姿態。
事情彙報已經告一段落,所有人都在等待裁決。
裙裾上落了一片深紫的花葉,一雙雪白的手伸了過來,細細將花葉拈去,似乎這比這些人的等待回復要重要得多。
一隻狐狸愛嬌地蹭在她的手邊,她摸了摸它的頭。
“記名弟子失蹤?”
“是。”有人恭敬地答,“已經又派了一位外門弟子,前往玳瑁。”
“記名弟子在何處失蹤?”
“七峰山。”回話的人小心翼翼地道,“連同帶去的所有從屬……”
撫摸狐狸的手一頓,但隨即恢復了從容,那狐狸卻似忽然受驚,尖嘶一聲向外躥出,頭頂上一簇深紫的花,簌簌碎了很多花葉。
她靜看狐狸逃走,手指毫無煙火氣地一彈。
半空中的狐狸身子一頓,隨即墜下,落入深紫的花叢下,那裡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坑,狐狸墮入坑中。
風將泥土掩起,明年那花定然開得更美。
“死便死了吧。”她更加沒有煙火氣地道,“慕容,你這事辦得不太妥當。”
一個中年男子微微躬身:“是,稍後屬下便前往刑堂領責。”
她淡淡地嗯了一聲,忽然又道:“藥壇那事辦得怎麼樣了?”
“維持住了,暫時沒有人死亡,但……不排除還是有可能會死。”
“不是說已經從沉棺骨殖上尋找到解決方法了嗎?”
“但又發現了其餘毒素。”
“我們沒必要救那家人的性命,但他們的武功和我們同源,他們所遭受的反噬,將來便可能是我們的遭遇。告訴藥壇多用心,需要人手隨時增派。”
“是。”
“沒有惡化也是喜訊。傳信給他,讓他加緊了。”提到這個“他”,她語氣微微沉鬱。
“是。”答話的人更加小心。
“他最近還在帝歌?”
“是,聽說他限制了女王的權柄,應該已經有所打算……”
“不要說應該。”她打斷。
眾人噤聲。半晌,有人輕聲道:“他會的。我們履行了保護職責,他應感恩。”
“南宮,”她沒什麼表情地道,“這麼虛偽的話,就不用說了。”
又是一陣沉默。
“最近山下有什麼變化?”半晌,她似乎很隨意地問出一句。
她問得隨意,別人卻不敢答得隨意,立即有人道:“無事。只是……”
“有後續,就不要說無事。”
“是。”那人低下頭,覺得今日她似乎心情不好,“有一點不順。尋找優秀根骨孩子越來越難,連棄嬰也很少能找到。下山辦理此事的管事,行事也不如當初順利。”
“原因何在?”
“靠近我們的沉鐵翡翠部,和姬國、蒙國,最近都出現了一個‘樂善堂’,專門收留棄嬰和無家可歸的少年。據說是來自商國的大富商所為,本意不過是行善,卻影響了天門的計劃。正想請夫人代為請示宗主,是否要對該堂實施制裁。”
“管事們可有異常?此人行事可有故意針對我等之處?”
“管事們的忠誠無可挑剔。至於那富商有無針對——不管他針不針對,他影響了天門宗門延續大計,就是死罪。”
眾人紛紛點頭,深以為然。
“忽然出現的樂善堂,”女子說話從無沉吟和猶豫之色,思考也像是在下決定,“命專人予以觀察,若有不軌,立即剷除。”
“是。”
她站起身,其餘人都退後一步,都知道這便是談話結束了。
雪白的裙裾拂過紫色的花叢,落了一裙的紫雲英花瓣,花瓣隨著她的步伐輕輕躍動,幾個翻落之間,化為一片濛濛紫霧不見。
她的自然花園裡,什麼顏色的花都有,但她永遠只在紫色的花下停留。
眼看她將轉過拐角,那先前被稱為慕容的男子忽然揚聲道:“敢問夫人,宗主近日可好?宗主神功大成之期已近,我等當早日備禮,為宗主賀。”
這兩句話有點怪異,聽來毫無關聯。
四周依舊無聲,氣氛卻忽然肅殺了些,滿園紫雲英簌簌落得更快。
她停也不停,頭也不回:“宗主一切安好,你們準備著就是。”
她的身影冉冉消失於花叢深處,所有人都長籲一口氣,緩緩抬起頭來。
有人默然,有人冷笑,有人目光閃動。
滿園的狐狸驚惶地四處飛竄,不時有一隻白狐無聲地倒地死去。
天光在雪光的反射下亮到逼人,這裡繁花似錦,祥和如仙境。
……
她走入一座外表簡樸的小木屋,推開門,向裡走,再向裡走。
一路向下,再向下。
她步伐緩緩輕輕,卻毫不停留。
在道路的盡頭,她站定。
這裡依舊是普通人家裝飾,有床有桌有窗,甚至有廚房和淨房,看上去像是最普通的夫妻睡房。只是窗裡永遠透不進太陽的光線,頭頂木板縫隙裡暗藏的夜明珠代替了燈火。
床上的百子戲花帳看起來竟有幾分俗氣,這種民間夫妻用來求子的帳子,掛在這裡,充滿一種格格不入的感覺。
帳子內,隱約似有人影。
她隨意地卸掉披風,如同所有回到家中的妻子:“我回來了。”
沒有回音。
她在桌邊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捧在手中,道:“你渴不渴,想不想喝?”
沒有回音。
她自顧自喝了幾口,捧著空杯出了一會兒神,道:“今天慕容問你了,你想不想見他?”
沒有回音。
她點了點頭,道:“好吧,不見就不見。哦,對了,”她好像忽然想起來般,道,“差點忘記告訴你,今天我懲罰了慕容。”
沒有回音。
“哦,你問什麼事?”她淡淡地道,“當然是辦事不力。雖然他是你弟弟,但門規就是門規,親弟弟也得按規矩來,是不是?”
沒有回音。
她忽然笑起來:“你責得對。是,我是在假公濟私,我故意的,我就是故意處罰慕容,怎樣?”
她將茶杯一擱,站起身來,快步走到床邊,稍稍撩開簾子,有點激烈,但語氣依舊平靜地道:“對,我不喜歡慕容。他是我們的親戚,很親近的血緣關係,但我永遠不能忘記……”她頓了頓,“……因為他,我們失去了我們的孩子。”
床上依舊毫無聲息。
她撩開帳子,爬進去,雙手捧住了裡面那人的臉,哀傷地道:“我們唯一的孩子因為他沒了,你要我如何喜歡他?”
她的身子忽然一頓,似聽見什麼誅心之語,半晌,聲音終於激烈地響起:“你說我根本不是在意孩子?你說我只是在找藉口?嗯?你就這麼不相信你的妻子,護著你的弟弟?”
帳子內毫無動靜。
她猛地向前一沖,將帳內的人撲倒,一陣沉悶的聲音響起,似是有人在捶打床板,帳子一陣震動,稍稍露出的縫隙慢慢合攏,隱約露出一抹雪白的長髮。
床板依舊在輕輕震動,隱約夾雜著曖昧的喘息,喘息的間歇,她的聲音斷斷續續地飄出:“……我要去傳信給……我不信我找不到他……他還活著……他一定還活著……這無上宗門,未來基業,都是他的……他怎麼可以不活著!”
……
雪山的冰風,吹不到黑暗的玳瑁。
上元城附近的一座莊園,在玳瑁獨有的微微發灰的迷霧中矗立。
附近的村民都知道,這是屬�一位翡翠部貴人的地產,這貴人很少過來,平常莊園都空著。
此時莊園也是一片黑沉沉的,似乎沒有人,只有眼力極好的人才能注意到,莊園深處閃爍著一點燈火。
那點燈火擎在一個中年漢子手裡,他正就著燈火,細細看一部有些古舊的冊子,看了半晌,忍不住搖頭驚歎:“果然不愧是世外宗門!隨隨便便拿出來的東西,就如此驚人!”
他對面坐著一位衣裳樸素的男子,氣質乾淨,眼神卻幽邃。那男子微微搖了搖頭,道:“大哥,他們給的東西,我勸你不要隨便學。”
“為什麼?”十三太保中的大太保屈少宏,有點戀戀不捨地放下手中的劍譜。
這裡對外稱是一位翡翠部貴族的私產,其實卻是十三太保的諸多隱秘私產之一,十三太保多年來,在玳瑁諸勢力中居於末位,但很少有人知道,他們的私產在玳瑁可稱第一,只是很多私產都記在了別人名下而已。
這是二太保簡之卓的意思,他崇尚韜光養晦,一擊必殺。
“這種宗門的築基方式,和別家不同,”簡之卓道,“一般都極為殘酷。尤其天門清心寡欲如此,肯定有絕情忍性的獨家修煉法門。你我這種基礎不夠,需要在紅塵中打滾的凡人,還是不要逞能練他們的心法為好,小心走火入魔。”
“你說得也對。”屈少宏立即有點不安地將冊子拿開,“看那天門弟子的冷漠,就不像什麼有情有義的人,只是幫了一個小忙,就給出這樣的謝禮,也未必就懷了好意。”
他想了想,又道:“你說天門這種世外宗門,從來不涉人間煙火的,怎麼會忽然派人下山,尋一個普通江湖勢力的麻煩?”
簡之卓笑了笑,晃動的燭光裡,他的笑容不可捉摸。
“難道你……”屈少宏看著他的笑容,似忽然明白了什麼,“你在借刀殺人!”
“大哥,小心隔牆有耳。”簡之卓笑容溫淡。
屈少宏閉上嘴,目光炯炯地盯著他。簡之卓被他盯得有點無可奈何,輕聲道:“天門要找的是耶律祁,說耶律祁侵犯了他們的尊嚴,必須懲處。但天門的人,可沒見過耶律祁。”
“所以你把目標指向了影閣的穆先生,讓天門的人誤以為穆先生是耶律祁?但天門的人發現不對怎麼辦?還有你為什麼對影閣這麼重視,一定要先除去影閣?把目標轉移到淩霄門不好嗎?淩霄門欺壓我們很久了。”
“天門要面子,不肯明說要找耶律祁,只指出了一個特徵,而我也只是說,影閣的穆先生似乎有點像天門要找的人。我並沒有肯定,天門自己找過去的,如果不對,與我何干?”簡之卓笑得溫和又狡黠,“至於指向影閣,而不是更為勢大的三門四盟,我覺得是因為,和三門四盟相比,這個不顯山不露水的影閣,才是我們將來最需要小心的對手。”
“真的?”屈少宏神情有點難以置信。
“我們隱忍多年,甘心在玳瑁江湖勢力中居於末位,絕不允許在關鍵時刻,冒出一個新勢力,來和我們爭奪最後的勝利果實。”簡之卓淡淡地道,“有沒有天門,我都會動手,早遲而已。”
“不對啊!”屈少宏忽然想起什麼,驚道,“穆先生不是在玉樓泡湯池的時候,被雷生雨背叛重傷,下落不明嗎?羅刹門護送的,你不是說是女王手下的英白嗎?你把天門的人,指向英白那一行人做什麼?”
“誰說羅刹門那批人,護送的是英白?”簡之卓譏諷地笑。
“什麼意思?”
“別忘了,打聽來的消息是說,女王和我們接頭,被人圍攻,英白因此失散。真相如何我們自己清楚,十三太保從來沒有和女王接頭過,有人在散佈假消息,將矛頭引向我們。所以接頭是假,圍攻是假,英白也是假。這時候需要護送的人是誰?只有重傷被屬下背叛追殺的穆先生!”
“原來如此……”
“所以……”簡之卓笑得淡而肅殺,眼底閃動著淡淡的惡意,“有人把禍水引向我們,我們自然也可以引回去。女王陛下、穆先生,等著接九重天門的招吧!”
……
景橫波又喝醉了。
許是這殺戮戰場,四面刺客中喝酒論風雲,有種別樣的刺激;許是這茴香豆和牛肉的戰爭,別有意趣,牽動了她的注意力;許是這穆先生,有種讓人不知不覺中放下心防的能力;又許是玳瑁的局勢過於讓她關注,反正莫名其妙的,她又醉了。
她有個毛病,醉了就喜歡運動,喜歡又蹦又跳大喊大叫,發洩到累了之後倒頭睡覺。
她倒還知道,不能沖到戰場上出手。第一,反正有人擋刀,何必便宜他們;第二,她晚上恢復了本來容貌,一露面就露餡了。
王進等人還在拼殺,還在慶倖那個獵戶的女兒倒是乖巧,曉得自己躲在馬車裡死活不出來,至於那些接近馬車就倒黴的刺客,王進自然以為是英白出的手,心中對這位女王座下大將的戰鬥力更增幾分佩服。
景橫波抬頭看看車頂,車頂在轉,低頭看看地面,地面也在轉,四面都轉得人發暈,似乎這逼仄的空間,要將人擠到喘不過氣來。
她決定跑遠點透透氣,一個閃身,出了馬車,已經在遠離戰場的一處山坡下。
背後忽然多了一個人,趴在她背上,她傻傻地回頭:“咦,你怎麼也在這裡?”
她背上,穆先生笑得又羞澀又無邪:“你背我出來的啊,你說帶我出來看看夜景。”
“啊?”景橫波捧著頭,想了半天,似乎是有這麼回事,“哦……”
“我們要看夜景。”他提醒她,“你這樣擋住我,我看不見。”
“哦。”她站起身,背著他。
背著他的時候,她心中忽然流過奇怪的感覺——她覺得這一幕,似乎,也許,好像,發生過?
喝醉酒背人……
有哪裡像,又有哪裡不像。
喝醉酒的腦筋總是打結的,她梳理不開,只得搖搖晃晃地背著他東轉西轉看星星。
“你看,星星好亮!”
他抬頭看了看天上,今夜的天色並不算好,除了西北方向永遠的霾雲之外,頭頂只有幾顆暗淡的星,在雲層縫隙裡很沒存在感地明滅。
“是啊,好亮。”
她在的地方,無星光也生亮。
“你看,月亮好美!”
雲層偶爾移動,露出一抹月色,模模糊糊的,還染著斑駁的紅,像不潔的血帕。
“是啊,很美。”
他盯著她的耳垂,潔白圓潤,似有玉色和月光色。
“你看,三個飛著的人!”她雀躍地指著天上,揮手大聲喊,“小透視!男人婆!蛋糕妹!別跑!姐在這裡!在這裡!”
他皺眉抬頭看天,天上當然沒有人,只有流星飛過,刹那劃過天際。
他在這一霎閉目合手,忽然想許個願。
大荒傳說裡,對流星許願,可得上天垂憐。
第五十五章 同心
他從不信這些,然而此刻,他想虔誠地求一回老天。
他的手才合上,就被那喝醉酒的傢伙大力拉開,她的嚷聲簡直可以刺破他的耳膜:“幹嗎睡覺?幹嗎睡覺?快看啊!小透視!男人婆!蛋糕妹!”
“是的,小透視,男人婆,蛋糕妹,我看見了,挺亮。”他溫聲哄她,皺著眉,不大明白這些怪模怪樣的名字指誰,聽起來像外號,女人的外號。
她的姐妹?
“小透視!”景橫波對著一閃而過的流星,拼命地蹦跳揮手,“你曉不曉得,姐要稱霸大荒啦!姐做女王啦!姐從天而降,萬眾膜拜,走到哪兒都桃花朵朵開啦!你快來和姐學一學……”
他拉下她的手,她執拗地又舉上去,第二顆流星閃過,特別亮,似呼嘯的劍,猛地插過到了山那邊。
“男人婆!”景橫波喊聲更高,“嘎嘎嘎,姐做女王啦!姐稱霸大荒啦!姐現在是你們當中的第一啦!你服不服氣?服不服氣?快過來喊一聲‘女王陛下’,我就賞你一萬打美男!你就不用愁嫁不出去啦,哈哈哈哈……”
“一萬打美男是多少?”他在她身後靜靜地問她。
“一萬乘以十二啦。”她嘚瑟地大笑,“十二萬啊,哈哈哈哈,男人婆,你要不要感謝我?”
他默默算了下大荒的男人總數……
“小蛋糕!”她忽然驚喜地叫了一聲。
他抬頭看,就看見一抹流星躲躲閃閃地從天際越過。
“哈哈哈,就知道是你!”她指著那看起來鬼鬼祟祟的流星,笑得前仰後合,“德行!永遠這麼賊!喂,你去哪旮旯啦?告訴你,姐做女王啦!姐有禦廚啦!以後再也不用求你做菜搶你的菜啦,以後你就沒得嘚瑟啦!你到哪裡去?你來大荒啊,我允許你拜我的禦廚為師,將來給你一個做蛋糕的機會,哈哈哈哈……”
曠野風過,呼嘯若哭,將她的笑聲吹散,荒煙蔓草裡,到處散落著她的笑,放肆滌蕩,沒完沒了,聽著讓人以為,這人一定是無憂無慮地過這一生,未經任何雨橫風狂,如溫室花朵般被嬌養長大。
他不再仰頭,若有所思,輕輕用手捂住了她的脖子——她的衣領在一陣蹦跳中,不知何時又綻開了。
那一大片流星,簌簌如無數白色的細線,劃裂這深青色的天空,在天涯的另一頭消失。
“你們別走,別走啊……”她還在笑,揮手追著那星光跑,似要伸手挽住那流失的一切。
她的笑聲不知何時,變成了嗚咽。
“小透視,你別走,你停下來幫我看一看……看一看這些沒良心的人,他們的心有多黑……給我看看他,看看他的心是什麼做的,金剛石?大理石?花崗石……”
他伸手去撫摸她頭髮的手頓住,在半空中懸了一陣子,慢慢落下來,落在胸口。
胸口,衣裳之下有假皮,假皮之下有……
一絲裂痕在體表,在內心,在長久煎熬的歲月裡,在一次次相遇中,被有心無心地撕裂。
痛到極處便是麻木,不如眼前這人可以痛快地哭。
“男人婆,你別走……”她蹦累了,嘚瑟累了,跪在地上,摳緊冰冷的枯草,“姐不嘚瑟了,姐也不嘲笑你了,姐告訴你姐其實沒那麼好過……你笑我也沒關係,你來給我復原,幫我復原到一開始,不,復原到研究所,我們回去,不做女王,什麼都不做,什麼都不要遇見……或者你來復原我,我要做原來那個景橫波……”
她寧願不要遇見。
她寧願回歸最初。
最初的自己,明亮天真,不懂這世間的愛與恨,不背負這路上的血與刃。
他身子微微一顫,向後滑退,跪坐於冰冷的地面。
一抹血痕,無聲無息中點染在唇角,他抬手輕輕抹去。
這世上鑽心之痛,莫過於,深愛的那個人,寧願將你忘掉。
莫過於,她在你身前痛哭,你只能在背後沉默,給不了她溫暖的正面懷抱。
……
最後一抹星光將消散。
她伸手抓握,握不住這秋夜冷寂的風。
“小蛋糕!你回來!”她爬著追了幾步,伸手徒勞地空中抓撓,那縷星光從她指縫中漏去。
“回來幫我瞧清楚,這大荒到底有多少咱們看不清的東西,看清楚回去的路,咱們一起回去好不好?一起回去好不好?”
她身體漸漸伏低,靠著那冰冷的土地,喉間聲音破碎,不知是歌還是哭,黧黑的泥土上草根寸寸碎裂,露出一截截慘白的根。
這一路隱忍,一腔心事,一抔咽下很久的熱血,壓在心底最深處,用嬉笑來掩蓋,直到這一日被冷酒燃著,沖胸而出,借著這滿天星火,呐喊在宇宙盡頭。
一雙手伸了過來,輕輕拉了拉她,拉不起也便算了,手摸索著墊在了她的臉下,以免她的臉被地上的細石磨傷。
一刹那橫流的熱淚,便濕透了他的手掌。
那些滾燙的液體流過手掌的一霎,他渾身顫了顫,如被熱流灼傷。
長空幽冥,星雲飛動,蒼穹之下,曠野荒草叢中,他用身體,輕輕覆蓋住了跪坐的她。
便擋這四面八方的冷風一刻,也好。
便背對著相擁這一刻,也好。
他和她坐擁天下,走在峰巔,卻走不進人生的圓滿,嘗不得紅塵幸福的平凡。
她貼著那雙溫暖的手掌,便似心尋著歸處,內心壓抑已久的情緒都化為眼底滔滔的液體,流過手掌,流過袖口,流過他緊緊貼著她的臉垂落的烏髮。
那些被淚水沾濕的烏黑的發,漸漸褪去顏色,現一抹月色般的銀白。
她偶然一側臉,似乎看見,不禁一怔,停了哭泣,大聲抽噎幾聲,伸手撈了他的發來看。
他忽然驚覺,身子一直,發從她的指間溜走。
她坐直,雙手撐地,呆滯而疲倦地盯著地面,腦子裡一片空白。
他也坐直,一側身,指間薄刃寒光一閃,那抹銀白的發梢齊齊截落,風一吹,散在天地間不見。
此時她正轉身,他指間薄刃已經收起,一雙眼睛烏黑而坦蕩地迎著她。
她的目光落在他整齊的黑髮上,微微有些茫然,似乎想不明白,又似乎明白了剛才只是錯覺。
下一瞬,她晃了晃,倒在他膝上。
他雙手接住,她閉上眼睛,喃喃道:“小透視,男人婆,小蛋糕,來來來,我們再拼三百回合……”
她在他膝上滾了幾滾,口齒不清地嘟囔了幾句,翻了個身要睡。
她醉酒就這節奏,鬧完就睡。
他伸臂輕輕地攬住了她,將她換了個面對西北的方向。
她很快在夢裡浮沉,夢裡沒有女王,沒有國師,沒有大荒,只有研究所那間小小宿舍,有三個死黨一隻么雞,有熱氣騰騰的美食,一群人頭碰頭地搶著吃海底撈。
曾經無比厭倦的生活,她此刻卻覺得如此溫馨難得。
她笑出了眼淚。
“真好……”
美夢讓她不願醒來,但夢裡,有個人一直在她身後,有個聲音靜靜地和她說:“橫波,將來,如果我們終究不能在一起,記住永遠不要找我。”
她在夢裡,隱隱約約曾睜開眼,看見天盡頭,西北方向,那些層疊的霾雲不知何時被吹開,露出一抹雪白的峰頂。
……
這個夢沒能做完。
她睡了沒多久,忽然覺得一陣寒意逼近,一睜眼,又趕緊閉上。
好亮,好刺眼。
前方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一閃一閃地亮著,刺得人頭暈眼花,而且四面八方都是,她抬手想擋住光,卻駭然發現那光似有穿透力,照得她的手掌一片慘白。
有股寒意幽幽地逼過來。她酒後發寒,竟覺得無法抵受,猛地打了個寒噤,喃喃道:“好冷……”
身後稍稍暖和了些,她側頭,看見穆先生的臉,他的銀白面具反射著一片銀白的光,嘴角平平地抿著,似乎……心情很壞。
“怎麼了……”她迷茫地問,覺得身子虛軟無力。
“你現在能不能瞬移?”他問她。
景橫波感覺了一下,點點頭,又搖搖頭,道:“走不遠。”
她眯眼看了看曠野,遠處那些白亮的點,圍成了一個圈。如果那都是人的話,就說明他們已經被包圍了。
這曠野本來四通八達,哪裡都可以跑,但現在對方這麼聲勢浩大地一圍,反而哪裡都跑不了,因為對方圍的距離很遠,她此刻瞬移,移不出包圍的範圍,只是將自己更快地送到包圍圈裡。
她有點奇怪,刺殺不是應該悄悄潛進,忽然出手嗎?怎麼這些人生怕別人不知道一樣,遠遠就圍住,用白光把人照醒?這也太傲嬌了吧?
還有,這些人知道她的能力?那麼遠地拉開包圍圈,正好控制住了她的瞬移。
“好像是刺客。”她悄悄地和他說,覺得說對方是刺客好像有點侮辱刺客。有這麼傻的刺客嗎?到現在還不出手。
背後很暖和,他的身體擋著寒意,她想挪開,他按住她的肩,她也就不動了。酒後的人,犯懶。
“別侮辱刺客。”他答。
她哈的一笑,覺得英雄所見略同。
“打算怎麼辦?”她有點憂愁,“我醉了,你有傷還不能走,咱們現在好像都處於狀態最差的時期啊……”
“靜觀其變。”他面無表情地道,“他們花樣很多,不妨先瞧瞧。”他一邊說一邊脫下自己的披風,把她牢牢裹好。
她遲鈍的腦子轉了轉,才反應過來:“你認識?”
“想起傳聞裡某個宗門。”他道,“不能確定,你瞧。”
她轉頭,霍然睜大了眼睛。
遠處的白點還在,但近處忽然又多了一圈白點,仿佛從草地裡生出的一般,白慘慘一片。正前方正對著她,十丈左右距離,那一片尚存綠色的草地,忽然草頭齊齊斷了一截。
清除了雜草的地面,露出黧黑的泥土,隨即有晶光漸漸閃爍,似乎那裡正在凝冰。
冰在不斷凝結,圓柱狀慢慢向上堆砌,然後分出枝丫,枝丫上伸出枝條,枝條上生出葉子……
一棵有人懷抱粗的冰樹,在她驚愕的目光中,慢慢凝結而成。
不得不說這一幕很美,冰晶在月光下旋轉上升,整棵樹透明晶瑩,被天色映照,光芒幽藍,每片樹葉都玲瓏剔透,如水晶雕琢而成,反射著淡青色的月色。
景橫波覺得這一幕美如現代那一世有特效的3D動畫片。
這樣的場景,如果普通百姓遇上,只怕得跪地膜拜。景橫波和穆先生,卻只靜靜地看著。
冰樹已經完全凝成,隨即樹根之下開始泛出淡淡的白氣。
“我們可以走了。”穆先生在她耳邊輕聲道,“三裡外有小河,四裡外有樹林,樹林之後有山,山裡有深溝和山洞,山下有座小村,你看去哪裡?”
“太美了,再看一會兒,再看一會兒。”她兩眼閃閃發光。
他似乎歎了口氣,有點兒無奈,有點兒寵溺。
冰樹的影子閃在他眸裡,他的眸色很冷,似看見這世上最不願意見到的,不潔的東西。
冰樹之下白氣升騰,迅速凝結,又是一片冰,如無數白色緞帶,又似有人拉開了一大卷白色地毯,從樹根處無聲向前鋪展,直達景橫波、穆先生腳下。
此刻如果有人從天上往下望,就能看見冰樹在曠野正中,其下鋪展白色冰路如緞帶,呈圓形放射狀,四面八方散開,似一輪光芒四射的太陽,鏤刻在蒼茫大地上。
“漂亮!”景橫波大贊。
裝神弄鬼能到這個級別,已經算是天神級了。
終於所有佈景都擺好,她正準備逃,忽然那冰樹的樹幹上,吱呀一聲開了門。
門內走出一個人,沿著長長鋪開的冰毯,款款行來。
景橫波怔了怔,沒想到出場是這個造型。
那冰樹凝結的時候她明明有看著,怎麼沒看見有個人藏在裡面,是她酒喝多了眼花了?
冰樹晶瑩,冰路如毯,那人自冰樹中出,穩穩踏著冰毯行來,姿態尊貴,衣袂飄拂,凜然而有仙氣。
遠看他如冰樹一般晶光閃爍,不辨身形面目,走近了才能發現,這人身材不高,但體形勻稱,身上的衣裳材質特殊,閃著銀光,所以藏身冰樹之中能不被立即發覺。
但景橫波知道,冰樹在凝結的時候,這人肯定不在,他是在冰樹完成,冰毯鋪開,他人的注意力都在地上的時候,快速從樹後方奔近,借著樹身遮擋,在樹上開洞走出,說穿了不過是個障眼法。
當然,尋常人一時想不通,只會覺得冰樹無端生成,而這人無端從冰樹中走出,自然非神即魔。
四周的溫度在下降,那人冷然走來,語氣威嚴又冷漠:“天門神使納木爾……”
景橫波打了個寒戰,覺得胃裡翻騰得難受,猛地向前一沖,大聲道:“黑木耳!快看我妖王之血……嘔!”
話音剛落,她哇的一聲,胃裡的酒和菜嘩啦一下直噴那人的臉。
發酸的酒氣沖天而起,那人怎麼也想不到這麼個美人竟然會來這麼一手,顧不得再做姿態,慌忙後退。
他一退,景橫波已經拉住了穆先生的手:“走!”
下一瞬她已經拉著穆先生閃過了冰樹,半空中一揮手,一塊石頭飛起,撞在冰樹上,啪的一聲,冰樹毀了半邊。
“褻瀆神樹與天使,你們找死!”憤怒的吼聲從後方傳來,來得很快。
與此同時,遠處的白點也在迅速接近,包圍圈在縮小。
景橫波又是一揮手,冰樹被撞碎的萬千碎冰咻的飛起,如流星穿越蒼穹,直撲那些靠近的白衣人。
“納命來!”身後一聲暴喝,幾乎就在耳側,那冰樹中出來的納木爾,輕功相當了得。
景橫波感到肩後一冷,銳風襲體,納木爾冰冷的手狠狠地抓向她的後心。
前方,那些負責包圍的白衣人,拔劍如電閃,叮叮噹當聲中,將冰淩擊碎,劍光去勢未絕,彙聚成一道白虹,呼嘯著襲向她的前心!
前後交擊,無可遁逃。
身後的人已經發出冷笑——多少不敬天門的人,就是死在這樣的夾擊之下。
以神幻之術震懾他人,在對方受震懾時出手,是天門的妙招之一,當然,如果遇上這種不被神幻之術迷惑的人,天門也不乏更縝密的手段來對付。
他似乎看到了前心、後心對開一個大洞的景橫波……
冰風和白虹對撞交匯,幾乎看不見夾在中間的景橫波的身影。
在即將完全撞上的一瞬間,納木爾忽然發現,景橫波的影子似乎晃了晃。
這一晃太快太輕微,看上去如水波中影子動盪,不似是真。
他來不及思考。
下一瞬,砰的一聲,他的冰爪撞上了堅硬的胸膛。
他露出喜色,隨即變色……怎麼是胸膛?
堅硬的,屬�男子的胸膛。
怎麼不是後背?
冰風、白虹停息,冰片簌簌落下,他一抬頭,看見對面和自己撞上的,是跟隨自己前來的一個記名弟子。
他的手正插入對方的胸口,那人手中的劍遞在半空,臉上還殘留著“刺中了”的狂喜,此刻已經變成了駭然,以至於神情猙獰,看得人心中瘮得慌。
“怎麼會是你?!”納木爾怒喝,卻沒有將手從對方胸膛裡拔出,怒極之下,手狠狠向裡一搠,一抓。
慘呼聲刺穿曠野的寂靜,納木爾手伸出來的時候,掌心一顆血淋淋猶在跳動的心。
他將那心狠狠地拋在地上:“廢物的下場!”
四面的白衣人都是記名弟子,地位低於他外門弟子的身份,都默然垂頭不言。
地上,那枉死的少年胸口一個大洞,似一張嘴在向天呼號。
更遠處的包圍圈,有人傳訊:“他們在河中!”
納木爾的靴子狠狠地踩過地上的心:“追!”
……
這曠野之上,不知有多少神出鬼沒的白衣人。
景橫波覺得天門第一擅長裝神弄鬼,第二擅長人海戰術,第三才是武功。
“神跡”騙不住你,我就用人海碾壓你。
她對此表示佩服——又狂妄,又不要臉,果然手段非凡。
嘩啦一聲,她進入冰冷的河水中。
“那個……不好意思。”她昏頭昏腦地和背上的穆先生道歉,“……呃,我醉後,好像有點控制不住方向……”
她有點遺憾,在七峰山的時候沒什麼機會喝酒,沒鍛煉出酒後瞬移的控制能力。
穆先生內傷未愈,泡這冷水想必不大爽快。
他拍了拍她的後頸,一股暖流湧入,她呃的一聲,覺得胸口的煩悶噁心感覺好了很多。
“剛才那一手,很出色。”他輕聲道。
她嘿嘿一笑,頗有被師長誇讚的自得,笑完忽然覺得不對勁——這傢伙口氣怎麼這麼老氣橫秋?真以為是她師長了?
她挑了挑眉毛,嘴一撇:“當然,我什麼時候都比你出色。”
他笑了笑,道:“是極,所以我現在是五體投地。”
“必須的。”她揚揚自得,忽然又覺得不對勁——五體投地?五體投背吧?還有,哪五體?
腦子忽然就轉到了莫名其妙的地方,她開始覺得背上有那麼點不自在,此時忽然感覺到身後男子清逸又好聞的氣息,河水冰冷,而他的呼吸熱熱地拂在她耳側。
她忽然大力地甩開頭,以至於險些將背上的他甩出去。
“怎麼了?”他攬住她的肩問她。
她心中怪異的感覺越發濃,此刻卻來不及回答了,人影閃動,已經逼向小河邊,一道白影風馳電掣般射來,剛才還在數丈外,一眨眼就快到近前。
“凝冰!”納木爾還未到,已經大聲下令,聲音凜然有殺氣。
趕到河邊的白衣人圍成一圈,齊齊探劍下劈,刺入河水。
嚓的一聲輕響,白色冷氣蒸騰,河面迅速結冰,冰面擴展著嶙峋的邊角,如無數冰劍,從四面八方逼向河中心的景橫波和穆先生。
河面上鋪開一幅壯闊的抽象畫:雪白底色,縱橫細紋,邊緣參差,向中心迅速合攏。
景橫波無法遊動,冰面很薄,她也無法爬上冰面,她若沖天而起,會被河水中四面等待的劍光穿透,她若留在水中,會被河水裡閃電般蔓延接近的冰劍穿透。
怎麼看都是死局。
納木爾終於展開一抹森然的笑意,仿佛再次看見了這兩人被河水之劍穿透的身體。
輕功再好,能從自己手下瞬間逃生,令自己誤殺屬下又怎樣?這河水裡,總不能施展輕功吧?
三丈、兩丈、一丈,冰面離中心的景橫波越來越近。
“好暈……這些白花花的劍看著更暈……”景橫波呢喃一聲,“……坐好!”
下一瞬,嘩啦一聲,她出現在河邊,那些白衣人的背後。
穆先生手一抬,那一排還在專心凝冰的白衣人背心一涼。他們愕然低頭一看,就看見自己胸前突出的帶血的冰錐。
這些人想要轉身,不明白怎麼襲擊會突然來自背後,但他們這輩子再也轉不了身了。
撲通!撲通!人體墜落聲連響,一排人倒入河中,撞碎冰面,沉底。
納木爾還在對岸,愣愣地看著空蕩蕩的河中心,和河邊半個身子插入河水中的那些屍體,臉上如被扇了數十記耳光。
“怎麼會這樣?!”他終於失態地暴吼。
所有人都茫然地舉著劍,不明白發生了什麼,明明前一刻還看見那兩人在河中心,下一刻就看見自己人的屍體倒下一排。
有那麼一瞬間,這些天門的記名弟子,險些以為是自己門中的長老、護法們來了。
不是自己門中那些神仙般的人物,這天下哪來這樣的神通?
納木爾奔到那些屍體旁,查看了下傷口,臉色更加難看。
這些人死於冰錐刺心,對方的手法看不出任何特別,只是特別淩厲兇狠。連用的武器都學他們的風格,凝冰為錐。
簡直是侮辱!
他抬起頭,眼前是曠野,風茫茫吹過,不見那兩人的蹤影。
如鬼魅般的速度……不可能!
這附近沒有多少掩藏的地方,他們還在附近!
他霍然站起身,眼神兇狠:“搜!”
……
一道影子風一般卷過,隨即猛然站定。
“哎喲,我不行了,好想吐。”風裡傳來景橫波發軟的聲音,“這是哪裡?”
“附近的無名小山。”穆先生聲音依舊沉穩,“你怎麼樣?”
“不大好。”景橫波撐著膝蓋,垂著頭,“好冷。”
穆先生拉過她的手,把了把脈,皺了皺眉:“你這不是酒的問題……你體內寒氣積蓄過重,今晚被那群人的冰寒之氣一激,發作了。”
景橫波點了點頭,知道是怎麼回事,和酒倒沒多大關係。耶律祁走的時候就提醒過她,雪穀一個月,她整天在外奔波,受寒氣侵襲,這身體以前也沒經過類似的錘煉,不知不覺間就受了寒,種下了病根。耶律祁提醒她調養好再下山,她沒放在心上,壓下的病因終究會誘發出來,今晚的冰寒之氣,就是誘因。
看著她蔫頭耷腦的模樣,他眼色微微沉鬱——她看出她身體內有寒毒,特意以酒試圖拔除,沒想到這麼巧,遇見了那群天門的人。
他伸手拉過她的手,她這回反應倒快,立即甩開:“幹什麼?”
他不答,景橫波嘿了一聲,道:“別給我輸真氣,你的武功似乎也是冰寒一系的,對我可沒什麼好處。”
他默然,半晌道:“我雙系真氣,你不用擔心。”
她詫異地看他一眼,道:“你欺負我沒文化啊?雙系真氣?聽你的口氣另一系還是陽火系的?冰寒系真氣和陽火系真氣不能共存,否則遲早令人走火入魔,這種常識我這練武才半年的人都知道。你別開玩笑了。”
穆先生沒有再反駁,似乎在思索什麼,隨即道:“今晚他們不死不休。”
“你知道他們是誰?”
他頓了頓,才道:“從行事風格來看,像九重天門的人。”
“這名字如雷貫耳啊……”她感歎,“和我想像的一個德行。不過他們不去找耶律祁,找我幹嗎?我沒殺三公子啊。”
“三公子是誰?”
“耶律家的三公子,九重天門的弟子,耶律祁傷了他,影響了九重天門的一個什麼計劃,三公子說九重天門一定會報復。不過報復到了我身上,很莫名其妙。還有,他們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的?”
“或許,他們找的是我……”穆先生輕輕地道,眼神閃爍。
“你說什麼?”景橫波沒聽清。
“我只是在想,不管他們找誰,找得對不對,以他們的風格,做了就不會罷休,今夜是個死局。”
“連問都不問,一出手就殺人,這種風格,我不喜歡。”她冷笑,“我也不想他們活著回去。”
“咱們這話有點狂妄。”他輕輕一笑,“一個有傷,一個生病,對方人多勢眾,咱們逃也許很容易,但如何一個不留?”
她轉頭看他,黑暗裡他只有銀面具在幽幽閃光,其餘部分都沉在黑暗裡,她該對這樣的人心存警惕的,可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提不起警覺心和殺心。
他的唇色有些蒼白,她的精神也很委頓,這是個糟糕的時刻,但同樣不知道為什麼,她不覺得恐懼和緊張,似乎有這個人在身側,哪怕他不能有助力,她的心也是安定的。
這感覺,很久沒有過了,很長的時間內,她都覺得自己是個孤魂野鬼,看似身周擠擠挨挨許多人,其實都是透明的影子,只看得見自己的存在。
“事在人為。”她笑了笑,聽了聽風裡傳來的聲音,“他們快接近了。”
黑暗的樹叢裡,已經隱約出現白色的影子。
“附近有條深溝,溝底都是亂石……”他指了個方向,輕聲道,“你小心些。”
她點了點頭。
前方的樹叢裡傳來喊聲:“他們在那裡!”
景橫波沒有立即動,一直等到最前面那個人快要看見他們,才猛地抓住了穆先生的手,道:“走!”
下一瞬,她出現在一道坡前,腳下的落葉簌簌碎響,她搖搖晃晃。
她已經開始發燒,身上滾燙,人卻冷得瑟瑟發抖。
穆先生塞了顆藥到她嘴裡,卻道:“寒氣終究要發出來,藥只能給你固本培元,暫時不會起什麼大作用。”
身體在需要進行調節的時候,藥力作用有限,而且發出來也是好事,硬壓住下次便是更兇猛的爆發。她點了點頭,表示明白這個道理。
但在寒氣發作的這段時間裡,如何逃脫並殺人?
她一低頭,看見前面是一道斜坡,坡度越來越陡,往下就是一道深溝,溝裡落葉的酸腐氣息沖鼻,一片腐綠之中,隱約閃耀著骨頭的蒼白磷光,看樣子葬身此溝的人不少。
失重的眩暈感沖來,她頭一暈,向下栽去,被他及時拉住。
她這才發現自己這次的瞬移很危險,正在溝的邊緣。
溝邊有一些石頭,上面有一些抓痕,這溝上頭也是傾斜的,人很容易因為落葉滑或者失足滑下,一路滑到底,這邊緣的石頭,就是那些倒黴的傢伙最後一道逃生的希望,石頭上的抓痕明顯,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此錯過落到溝裡,又有多少人在此逃生。
上頭追兵追近,白影閃動。
“我們可以假裝失足……”她盯著那石頭,慢慢地道,“我在上面,你在下面……”
他似乎能猜到她所想,輕輕點頭,卻道:“應該我在上面,你在下面,你力氣不夠。”
她覺得這對話似乎哪裡不對,但此刻也沒有精神去想,發著抖點了點頭,嗯了一聲道:“那你在上面。”
“就這麼說定了?”
“嗯。”
似乎還是有哪裡不對……
他挪身過去,抓住一塊突出的石頭,她攀著他的身體爬下去,抓住了他的腳踝。
兩人做失足落溝,及時抓住崖石,正在掙扎逃生模樣。
似乎天生默契,又似乎心有靈犀,從頭到尾,兩人連商量都不需要。
她從他背部滑下,滾熱的軀體帶給他肌膚靈敏的觸覺,他甚至感到背部被火熱而飽滿的兩團輕輕一路擠過,刹那間如電光穿過,覺得背上似乎生了火,一直灼熱到心裡,不禁一顫,險些手滑。
她向下滑,卻有些頭暈,抱住他的腿一點點蹭。生病的人感知遲鈍,她沒想到這姿勢有什麼不對,他卻渾身繃緊,只覺得如被軟緞纏住,曼妙盤旋,周身毛孔都似在呼應那般軟滑的軀體,竟似骨髓都酥軟了,腿禁不住一顫,又一顫。
“你的腿好長好直……”這大色女此刻還不忘品評人家的身材,又咦了一聲道,“喂,你的腿似乎有反應,你也許不是全癱!有機會治治!”
“我少時腿部中毒,”他道,“拔了毒確實有可能站起來。”
她抱住他的腿,嗯了一聲,聲音發軟。他努力控制,希望自己不要因此再顫,不然有反應的就不僅僅是腿了。
他空著的那只手,對著前方的地面一彈,地面上多了一道劃痕,看上去像是有人滑落留下的痕跡。
上頭腳步聲響,有人從林中閃出。
鑒於先前一死一大排的教訓,這回納木爾不再大片出動,決定梯次出擊,派人一批批接近目標。
最先閃出的兩名記名弟子,是輕功最好的,他們從黑暗中掠來,先看見地面上的劃痕,喜道:“好像滾落下去了!”隨即看見溝邊石頭上,緊緊抓住石頭的手。
“還想求生?”兩名記名弟子冷笑一聲,閃身飛來,人在半空便已拔劍,遙斬穆先生抓住石頭的手。
為求一擊奏功,兩人的這一劍都不留餘力,身形在半空中飛縱,打算縱到溝邊方止。
人在半空衣衫飄飄,腰帶垂落,似有仙氣。
劍光將及手,兩名記名弟子獰笑,等著手腕被斬斷,那兩人慘呼落下。
他們忽然覺得腰帶那裡仿佛被人狠狠一拽,淩空的身形難以控制,頓時向前多飛了三尺。
三尺過溝。
呼的一聲,他們從穆先生頭頂飛過,劍光落在了石頭上,火花四濺。
景橫波抬頭,沙啞地哈哈大笑:“飛得真好看!”
“救命——”一聲未絕,底下傳來砰砰兩聲巨響,一些稀爛的腐葉濺上半空。
一聲慘呼都沒有叫完,溝底樹葉之下果然都是碎石,兩人當即斃命。
景橫波呵呵一笑。
“你累不累?”她仰頭問穆先生。
單手吊著兩個人,支撐不了多久。
“噓,來了!”
又是兩人沖了出來,他們已經聽見了先前的異聲,不肯再飛著接近。
他們快步沖近,踏在附近的一塊石頭上,舉劍便砍。
石頭連同周圍的土忽然塌陷,他們哧溜滑了下去,急忙揮劍想要釘住土坡,延緩下滑之勢。
劍卻忽然飛了起來,兩人這時候再想縱身而起已經來不及,一路慘呼著滑到底,隱約可以聽見哧哧兩聲,想必是撞到了底下的石頭。
溝斜而深,衝力巨大,不死也得殘廢。
這兩人慘呼未絕,上頭又有幾人沖來,前頭兩批的下場他們雖然沒看見,但是可以確定凶多吉少,這些人這回乾脆不沖近了,老遠站成一列,後面兩人抵住前面一人的後心,前面一人揮動長劍,凝氣成冰,一道雪亮的冰劍,夭矯自劍尖出,如雪龍,直奔穆先生的頭顱。
這是天門的合力馭劍之術,功力不夠的記名弟子,合力可以令劍尖延伸出冰劍,按照心意抵達敵人身邊,專用於遠距離攻殺。
景橫波聽見上頭尖銳的破空聲,有點擔心地問:“怎樣了?”
穆先生沒回答。
一瞬間他的眼神極深極黑,越過面前的幾人,看向密林深處,那裡納木爾的身影若隱若現。
穆先生似乎在思考著什麼。
第五十六章 上花轎和入洞房
隨即穆先生空著的手掌微微抬起,劈空一道掌力揮出,掌風炙熱,明顯是陽火性內家真氣。
從後趕來的納木爾唇角勾出一抹冷笑——天門內力,天下至陰,不是這些普通的陽性真氣可以對抗的。
他卻沒有看見,穆先生抓著石頭的那只手,悄悄一抬,指甲微裂,一抹冰雪晶光伴隨著幾滴渾圓血珠飛射而出。
合力馭冰劍的三名記名弟子,注意力都在那掌風之上,齊喝一聲,狠狠揮劍下劈,要將這掌風,連同穆先生這個人,都一劈為二。
冰劍凜冽,將及頭頂。
景橫波在底下聽到聲音不對勁,疾聲道:“怎樣了怎樣了……”同時揮手對空用力,想要將上頭的殺手給揮開。
忽聽哢嚓一聲。
聲音很低。
不斷延伸的冰劍,忽然在穆先生頭頂停住。
那三名記名弟子一怔,還沒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忽然最前面一人驚聲道:“劍!”
三人低頭看去,就看見最前面那人手中的長劍,忽然佈滿了冰紋,冰紋從劍尖開始,閃電般延伸,似一條細小的冰龍飛快前遊,嚓嚓幾聲微響就到了劍柄處。整柄劍一片霜白,仿佛劍尖前的冰雪都在極速地倒退反噬。
握劍的人只覺得手中徹骨冰寒,比自己能發出的冰寒之氣不知道冷了多少,凍得他立即血液麻痹,想甩掉劍,劍卻已經粘在了手上般,甩不脫。
那股冰霜嚓嚓幾聲凍裂了劍柄,繼續向上蔓延,嚓的一聲,他眼睜睜地看見自己的手腕被凍住了。
被凍住了居然還不知道痛,他看見自己傷口處的血液,也在一瞬間凍成了血色霜花。半截殘劍貼在他的胳膊上,嚓嚓幾聲竟然又凍出了劍身的形狀。
那劍身赫然向著他的胸膛方向凝結!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更高的手段!
他驚得心膽俱裂,想退退不了,想叫叫不出,哧的一聲微響,殘劍凝出一截透明的冰劍,穿過了他的胸膛!
穿過他胸膛的冰劍變成血色冰劍,凝結之勢未絕,哧哧兩聲輕響,再入後面兩人的胸膛!
一劍穿三人。
不過閃電之間。
此時穆先生的掌風也到了,炙熱的,一看就是陽性真氣的掌風。
轟然一聲,掌風將已死的三人拍倒,長劍和冰劍都碎裂,那些血色凝冰瞬間汽化。
煙塵漫天裡,穆先生一把將景橫波甩上去,自己也隨之躍起:“走!”
呼的一聲響,劈空掌力將煙塵散盡,納木爾的身影出現,一眼看見溝下已經沒人,臉色陰霾。
他轉身沖回那三具屍體旁邊,三人臉上駭然驚懼之色仍在,大張的嘴似乎想喊出什麼秘密,但已永遠來不及。
納木爾心頭煩躁,又先入為主,只以為三人死于那陽剛掌力之下,隨便翻動了一下屍體,也沒看見胸膛上的傷痕。
冰劍太薄,瞬間融化,連血都沒流多少。
納木爾心中滿滿的不可思議。
以往在山上,聽門中長老、管事們論大荒,那口氣,大荒武林都是螻蟻之輩,天門隨便出個弟子,都足以碾壓整個江湖。
所以天門弟子受命下山,大多信心滿滿,睥睨眾生,覺得天門是世外宗門,那些凡夫俗子不值一顧。
然而今年的很多事,都令人意外,讓人覺得,天門的自我感覺是不是出了差錯。
先是耶律曇莫名受傷,影響了藥壇長老的試驗;再是記名弟子及其隨從的失蹤,天門歷史上首次出現下山弟子失蹤的情況;然後是自己,十年來首次派出的外門弟子,算是天門的難得重視之舉,不想圍攻一個傷者和一個病人,竟然折損了這麼多人,還沒沾著別人一根毫毛。
這大荒,變天了嗎?
納木爾慢慢站起身來,腳一抬,將三個同伴的屍體踢入溝內。
廢物不值得好好安葬。
廢物死多少都沒關係,但必須完成任務,否則他自己,也不過是填溝的糞土。
夜色裡他聲音狠戾:“繼續追!”
……
夜色深濃,小山裡很安靜。
景橫波和穆先生等人走掉後,從溝裡爬了出來。
剛才他們做了個假動作,隨即翻到了溝下,根本就沒離開。
這些人眼見同伴死亡,心煩意亂,會下意識地繼續尋找,不會想到他們還在腳下的溝裡。
九重天門的人,論手段和實力,其實真不算差,但問題是他們江湖經驗太差,一些瞞不過老手的伎倆,玩他們綽綽有餘。
不離開還有個原因,是景橫波的身體越發差勁了,已經沒什麼力氣瞬移,因為不可控制的寒冷,她上下牙關輕輕碰撞著。
她四面環顧,山不大,山腳下有座小村,隱約可見星點的燈火,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時候鄉村還有人亮著燈。
山林中可見到處搜尋的白影,速度很快,乍一看會讓人以為是孤魂野鬼出沒。
她看看穆先生,他的氣色也不大好,比先前更萎靡了些,她猜可能是剛才出手的緣故,雖然她沒看見他出手,但一霎殺三人,這種手段,想必牽動了內力。
老實說現在情況很不妙,她暫時失了能力,穆先生不良于行,山小且矮,能躲藏的地方很少,出了山就是更加空曠的原野。
怎麼辦?
“那邊有個山洞。”她道,咳嗽了兩聲,“咱們去那避避。”
那山洞很小,也沒什麼遮蔽,看上去實在不是什麼躲人的好地方,然而他道:“好。”
她避開他的目光,想要背起他,他卻按下了她的手,帶著她縱身而起。
他的手掌在一路的樹木上輕按,飄飛的身形輕若無物,完全看不出有殘疾。
景橫波記得以前看過一本武俠小說,其中一個男主角就是身有殘疾但是輕功極好,以手代腿,行遍天下。
果然一切想像都會有事實來證明。
他將她帶到洞邊,那洞不大,是個下行洞,底下黑黝黝的,看著挺瘮人,但洞壁入口處不遠有個拐角,正好可以躲下一個人。
那個位置極其巧妙,洞外的人點火把是看不見的,走進來也不一定能看見,會首先被往下的洞吸引走注意力。
可惜的是只能容下一人。
她抱緊雙臂,止住一陣顫抖,忽然驚喜地對他道:“看!那裡有個出口!”
他扶住洞壁,探頭去望。
她忽然將他一推。
他猝不及防,一跤跌下,順著濕滑的洞壁就往裡栽落。
他似乎還想起身,景橫波拔刀就砍。
“瘸子!殘廢!累贅!”她一邊砍一邊大罵,“你還要拖累我多久?姐還生著病!姐一個人早跑掉了!還得背著你這廢物!”
“你……”他的話音被她瘋狂的砍聲打斷,他只得向後滑退。
洞內地形狹窄,她的刀也揮舞不開,刀刀都砍在洞壁上,雖然沒什麼力氣,也砍得聲勢兇猛,一副不砍死你不罷休的兇悍模樣。
他定定地看著她,黑暗的洞裡彼此都看不清對方的眼神,她劈得那麼兇猛,他卻忽然伸手來拉她,她的刀險些砍到他的手腕,她只得趕緊止住刀,自己滑了個踉蹌,刀當的一聲擊在洞壁上。她驚出一身冷汗,心道這人看似溫和,性子卻強得很,只得狠狠心一腳蹬在他膝蓋上,罵道:“別碰我!誰知道你把我灌醉安的是什麼心!你再上前一步,我先殺了你!”
他被蹬得向後一倒,撞在洞的最裡面,他一時出不來,她的刀也砍不到。
她這才搖搖晃晃地耍了一個刀花,一刀砍在他面前的石壁上。
“救你到現在,我夠意思了!下面各走各的路,你別再拖累我!再見!吃人肉的瘸子!”她揣起刀,轉身便走,“有種你爬著跟來!”
身後沒有動靜,她咬咬牙向前走,沒走兩步,終究忍不住回頭。
他靠著洞壁坐著,手指扶著冰冷的石壁,黑暗中只有他的眸子在發光,幽深而亮,似天盡頭雲霧裡半掩的星辰。
那目光裡有太多難言的意味,說不出。
刹那目光交匯,兩人都似顫了顫,他直起腰,她卻霍然轉頭,毫不猶豫地走了出去。
一出洞口她就一個踉蹌,趕緊扶住山壁,生怕這時候倒下去,就前功盡棄了。
身後沒什麼動靜,他沒追出來,她心中酸酸的不知是什麼滋味。
剛才那一推,一罵,一頓砍,挺傷人的吧?
呵呵,傷人就對了。
她也不求瞞過他,只求傷他一刻。只要有那麼一刻,他不立即追出來,她就可以走開。
累贅……
她心中苦笑一聲——馬上她就要成累贅了……
她咕噥一聲“姐罵人還是挺有天賦的……”吸了一口氣,勉力做了最後一個瞬移。
她眼前一黑,再睜開眼時,眼前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小道。
目光向前,可以看見一些屋子,是那座小小的村落,還可以看見村落裡白色的人影出沒。那些天門的弟子,自然不會放過對這座唯一可以藏人的村落的搜查。
她苦笑一聲,所謂屋漏偏逢連夜雨,連瞬移都出問題,移到了敵人面前。
她再也走不動了,疲倦地在旁邊的草叢上坐下來,趁敵人還沒出現,養精蓄銳。
她想積蓄點力氣,等下敵人出現了,將他們引到王進那裡去。
穆先生在洞裡藏著,應該很安全,總比他一個有傷且行路不便的人,還得帶著一個生病的她好。
穆先生的身體確實不好,她看得出,雖然他努力掩飾,但他氣息不穩,根本不適宜出手。
也許這人很厲害,但此時不是他的最佳狀態。
那又何必死拖在一起?
她抬頭望瞭望天,見鬼,今天還沒有明月,她的明月心心法,在月明天氣最好調動。
村子裡有些騷動,似乎很熱鬧,那些白衣人在暗處搜查,並沒有驚動村裡的人,從景橫波的角度看過去,還能看見有幾處屋舍簷下垂著深紅的燈籠。
這時節不年不節,怎麼掛起了紅燈籠?
小道上忽然傳來腳步聲,惶急雜亂,看來來人沒有武功。
她探出頭,就看見一個紅衣少女在道路上提著裙子奔跑,一邊跑還一邊回頭張望。
她從景橫波身邊跑過,景橫波看到她的紅裙子裙擺上刺著鴛鴦。
景橫波心中一動,輕聲喊:“喂!”
那少女沒提防身後有人,本就緊張,聽見這一聲被石頭絆了一下,一個踉蹌跌倒在地。
她也不爬起來,就地用袖子捂住臉,哭道:“我不回去!我不回去!你們打死我算了!我死也不要嫁給那個傻二呆子……”
景橫波起身,慢慢走近,看清少女的紅繡鞋鴛鴦比目,紅羅裙雙鳳呈祥,果然穿的是嫁衣。
她若有所悟,想起這片大陸有淩晨接親的風俗。
她忽然想起自己剛剛穿越時,也曾遇見淩晨的花轎,還曾借人家的花轎躲過了耶律祁。
世事兜兜轉轉,此刻想來恍如隔世。
看這姑娘的造型,可不是當初那個喜氣洋洋的新娘,明擺著是逃婚的。
她輕輕地走近,蹲下身,去扒那少女的喜服。
那少女驚得霍然抬頭,看見她的臉不禁一怔,待要掙扎,她已經輕輕按住了少女的肩:“來,我代你上花轎。”
……
片刻後,小村裡傳來驚叫聲。
“跑了!快追!”
“天黑,出村就一條路,二丫跑不遠,追!”
腳步聲雜遝,一群村民追出村來,順著小路的方向向前。
村旁的樹梢上,有白色的人影飄著。納木爾冷笑著看著下方,臉上充滿了高高在上的厭倦。
他剛才已經看過了全村,包括那個哭哭啼啼的新娘,知道這姑娘將要嫁給一個傻子,以換取兄弟能娶傻子的妹妹,姑娘不肯,跑了。
“生老病死,婚喪嫁娶,各種身不由己,各種由人掌控……”他似乎悲憫地歎息,“這就是凡人的悲哀……”
他的目光在那姑娘身上落了落,想了想又道:“這凡間的女子,倒還是有不錯的。”
他飄過樹梢,準備帶人把附近再搜一遍。
……
村裡的人追出小道,果然沒多久就在路上看見踉蹌前行的二丫!
一眾人等加快腳步,撲上去將二丫抓住。二丫在他們手中軟軟地垂著頭,似乎是認命了,還在低聲抽噎。
跑在最前面的是二丫的大哥,那強壯青年一把抓住二丫的肩膀,劈手就要給差點壞了他的好事的妹妹一巴掌。
二丫忽然抬頭,盯了他一眼,亂髮裡一雙眸子湛然似有寶光。
二丫的大哥心一顫,手舉在半空竟然沒敢揮下去。一旁有人把他拉住,勸道:“二丫只是一時糊塗……別打,打壞了新娘子不好看,得歡歡喜喜上花轎。”
那青年撒了手,冷哼一聲道:“跟我回去!再逃,打斷你的腿!”
二丫不再掙扎,被一群人拖了回去。
她的身子軟軟地掛在她兄長的臂上,似乎已經懶得再費力氣。
二丫的大哥感覺到妹妹身上灼熱,手心卻冰冷,心中微微有些奇怪,但他此刻只想婚事趕緊成,怕妹妹生病的事再生枝節,狠下心一聲不吭。
這倒正遂了景橫波的願。
此刻的二丫當然是她,真正的二丫正躲在那邊的石頭後面瑟瑟發抖,不明白怎麼有人肯代人家上花轎。
村民們將景橫波拖了回去,人多手雜的也沒人注意她的臉,完了往喜房裡一關,門一鎖,外面圍得水泄不通,等著上花轎。
景橫波進了門,只見一屋子的姑娘、媳婦,她垂著頭,往床上一滾,把被子一裹,臉對著牆,嗚嗚哭了幾聲。
她這麼一哭,別人當她正傷心,心中也頗同情,也不好硬拉她起來了,當下便有幾個和二丫交好的姑娘、嫂子,過來坐在她床邊,扶著她的肩絮絮勸解。景橫波此時正忽冷忽熱地難受,哪有心思聽人說話,隔一會兒哼了一聲,乾脆呼呼睡了。
……
月光照亮彎彎的山路,山道上一支吹吹打打的隊伍逶迤。
隊伍是來接親的,倒也披紅掛彩,一片喜氣,就是山間漢子的嗩呐吹得不怎麼樣,初冬掛霜的冷夜裡,聽來不覺歡喜,倒有種寂寥的淒涼。
最前頭的一匹劣馬上,坐著迎親的新郎,馬瘦,人更瘦,一張臉也如馬臉,突出兩顆混混沌沌的眼珠子。
陪著來接親的鄉親們不時囑託一句:“大富你坐好,別跌下來。”
“大富不要抽鞭子,馬自己會走,馬是借來的,抽壞了得賠。”
……
有個老者一路走一路關照,神態如對孩童,馬上看上去已經三十好幾的漢子,也如孩童般呵呵笑著。
眾人的神情,幾分憐憫幾分羡慕——人傻且醜,卻有豔福,鄰村的二丫,聽說是個美人呢。
當然,這都是因為大富也有個不錯的妹妹,漂亮又能幹,很快也要嫁給二丫的哥了。
貧窮的鄉村,換親是件很正常的事,眾人豔羨著兩個男人的豔福,沒人想過兩個少女的命運將從此陷入悲慘的境地。
迎親的隊伍進了村子,樹梢上納木爾遙遙看著,眼底充滿了憎惡。
“這樣的人也配娶親,”他對身邊的隨從道,“我連看都不願多看一眼,可惜了方才那女子。”
“那女子還不錯。”身邊的人討好地道,“配您倒還差不多。”
“胡說!”納木爾不喜反怒,斥道,“這樣庸俗的凡間女子,不過長相尚可,如何就能配得上我?”
“是,是,我說錯了,您別見怪。”那人急忙賠罪,“這樣的女子,也只配給您端茶倒水,暖床伺候而已,怎麼能配得上天門高貴的外門弟子呢。”
納木爾這才嗯了一聲,道:“話說回來,外面的很多事和我們想像的不一樣呢。當初我們入門‘開葷’的時候,長老們說,給我們提供的女子都是天下最美的,凡間女子絕無這般仙姿玉貌。當時倒也覺得確實挺美,如今剛下紅塵,卻已經瞧見不少出眾女子,比如今晚那個,還有這鄉野小村一個普通的女子,竟然也有這等容貌,真令人心中生奇。”
“不過巧合罷了。”隨從笑道,“門中長老賜下的女子,無論如何,個個冰清玉潔,並且經過門中精心調教,不是這些鄉野女子可比。再說也是長老們的恩賜,能領受就是福分,屬下們還沒這福分呢。”
納木爾眉頭一挑,聽出了這話的提醒之意,換在平時,他就該自省——長老們的恩賜,不該背後非議,給人傳了話,就是把柄。
天門在所有弟子入外門後,便會有一項安慰性質的“成人禮”——安排“聖潔的女子”給弟子們“開葷”。據說這也是某些功法奠基的需要,有些註定不能入內門的弟子,在此之後會直接選擇雙修之法。不過一旦被選入內門,修習更高深的功法時,就得絕情忍性了。
不過納木爾今晚心緒煩亂,並不領情,冷哼一聲道:“長老們的良苦用心,我們自然只有深謝的份兒。說起來,真正不知好歹的人你還沒見過,想當初有人直接把長老賜下的女子給殺了。他那女子,可比我們的美多了,他竟然也下得了手!”
“殺了長老恩賜的女子?”隨從們似乎聽見了世上最不可思議的事情,紛紛發出驚呼。
納木爾又哼一聲,覺得心頭更煩躁了,這大荒比想像中更討厭。
隨從們還沒從驚訝中平復過來,議論紛紛。
“殺了長老恩賜的女子?怎麼可能?怎麼敢!他後來受到了什麼懲罰?”
“死了唄,還能怎樣?別說違背長老們的恩賜,就算輕微違反門規,那也是死的下場,何況是這種事!”
“當然是死了!肯定死得很慘!”
……
“你們錯了。”一個聲音幽幽地道,“他沒死,還活得很好。”
眾人駭然回頭望向發聲的納木爾。
死一般的靜默裡,納木爾輕聲地、帶點羡慕也帶點憎惡地道:“他下山了。”
眾人再次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有人下意識地要追問,卻從納木爾的語氣和神態裡,感覺到這必定是天門不可提及的絕大忌諱,別說問,聽都不該聽的。
眾人面面相覷,在濃濃的驚疑中,心中原本牢不可破的,天門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形象,悄無聲息地坍塌了一角。
是誰?
是誰挑戰了整個天門,給它留下永遠不可磨滅的記憶和恥辱,掩藏在歲月深處,絲毫不能被觸及?
是誰這般挑戰天門後依舊存在,而天門對此似乎無能為力?
這些掩蓋在堂皇宗門之後的秘密,或許只有當事人才知。
“我總覺得……”納木爾遙望著暗淡月光下的小村,眼底有種不安的情緒,“這事兒還沒完,總有一日……”
眾人激靈靈打了個寒戰,不敢接話。
“這事當我沒說過,”納木爾意興闌珊地道,“這邊已經瞧過了,去查另一邊,山那邊還有一座小村。”
“是。”
……
迎親隊伍吹吹打打進了小村,隨即新娘子被送了出來。
因為怕新娘子逃跑,姑娘、嬸子們動作很快地從床上拉起新娘,蓋上蓋頭,塞入轎子,連本地風俗裡的鬧新郎都省了,進門禮也不要了。
新娘子軟綿綿地垂著頭,隨人拉進拉出,一直到進入轎子,都一聲沒吭。
迎親隊伍經過了一處山口,兩座村子相距本就很近,只是被一道山梁隔開,過了這山口,就可以看見新郎的村子村頭的老榕樹。
山口的風凜冽,卷起路上的砂石,隱約咻的一聲響,似乎有什麼東西卷在風裡,射向了新郎,啪的一聲擊在他小腹上。
這些動靜都掩蓋在難聽的嗩呐聲裡。
馬上的新郎忽然哎喲一聲,道:“我要尿尿!”
“快到了,忍忍……”馬旁新郎的叔叔哄著。
“我要尿尿!”
眾人無奈,想著新郎去迎親的時候大喊要尿尿,只怕更難堪,只得將他扶下來,給他指了旁邊樹林的隱蔽之處,讓他去解決。
大富搖搖晃晃地進了林子,剛去解褲帶,忽然看見一個人慢慢走了過來。
大富停住手,瞪大了眼睛,沒覺得恐懼,卻覺得自己忽然看見了一個仙人。
那人踏著幽暗的月色,臉上的銀面具也閃著月般光華,烏黑的眸子似永恆的深淵,只一眼便將人攝入。
他抬起手指,點了點。
大富只覺得腦子一暈,天忽然塌了下來。
在喪失意識之前,他只隱約聽見一句:“我代你入洞房。”
……
在外面等候新郎解手回來的親屬們,忽然聽見林子裡新郎啞聲大叫:“有鬼!”
眾人一驚,急忙沖入,就看見新郎躲在樹後,驚恐地望著遠處的黑暗,瑟瑟發抖。
眾人歎了一口氣,心想大富這傻小子又發病了。
眾人去拉他,大富雙手捂臉,死活不肯抬頭,非說有鬼,要回家,不肯前進一步,眾人拖他,他卻生出一身蠻力,沒人拖得動。
眾人無奈,最後商量出由隊伍中大富的表弟代為迎親,大富則另外派兩人送回去。
反正那邊對大富的情況心知肚明,解釋一下也不會不接受。
大富聽說可以回家,當即跑得飛快,護送的兩人追都追不上。大富快步跑回村子,家中等候的親人們還沒看清他的身影,他已經一股腦兒跑進了洞房,啪的把門一關。
大富的父親是附近小有名氣的木匠,所以家中還算殷實,此刻他心情愉悅,也沒有去罵兒子,哈哈大笑道:“這小子,急著進洞房咧!既然這樣,也別煩他了,等新娘子進門,還是請虎子代拜堂吧。”
眾人都笑了,反正這傻兒子誰都明白,拜不拜堂無所謂,只要會睡女人生兒子就行。
喜轎搖搖晃晃,景橫波在轎子裡睡了一覺。
進村的時候,鞭炮炸響,將她從睡夢中驚醒,她霍然睜開眼睛,第一個反應是:鬼子進村了!
她掀開轎簾,看見前面一個小院,三間瓦屋,比剛才二丫家的草房要好很多,看來新郎官家算是村中境況比較好的。
她掀開轎簾,看見一個敦實的少年,由人陪著走過來。景橫波有點詫異,覺得這少年看起來還好,樸實端正,和那少女挺配,怎麼那少女拼死逃婚也不肯呢?
還有一點奇怪的是,所有人都喜氣洋洋,唯獨這個新郎官,臉上的表情十分奇怪,幾分不願,幾分憤恨,同時似乎還隱藏著幾分希望……這什麼意思?
轎簾一掀,一雙大腳踢了進來,鞋子居然是草鞋——虎子匆忙代新郎拜堂,沒換鞋。
泥巴大腳熏得景橫波一讓,抬手輕輕一撥。
她現在不同往日,出手自有巧妙,那踢轎簾的少年被撥得身子一歪,栽倒在地。他不等人扶,一骨碌爬起,盯著轎簾,聲音悲憤地道:“你……”
他的聲音被一陣鞭炮聲淹沒,有人過來將他拉開,又將景橫波攙出轎子,和她笑道:“新娘子高抬腳,日子紅紅火火!”
前方有熱浪,景橫波軟綿綿地打了個呵欠,覺得好暖和,下意識地往那熱源處湊了湊,蹲下來烤火。
……
歡呼聲乍止,鞭炮聲頓時顯得響得詭異,所有人瞪大眼睛,看著新娘子不跨門口的火盆,蹲下來烤火。
景橫波烤著火,心中滿意地想,這大荒的婚禮真體貼,曉得冬天淩晨接新娘子很冷,特意備一個火盆給烤火,真人性化啊。
哎,好安靜,好困,抗拒不住的疲憊,她又想睡了。
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見,新娘子烤著烤著,身子開始往前傾,腦袋開始往下栽……
“不好了,新娘子要跳火盆自殺!”有人忽然大喊一聲。
這一聲驚醒眾人,大家急忙跳過去,踢火盆的踢火盆,攙新娘的攙新娘,踢火盆的唯恐踢得不夠遠,一腳把火盆踢到人群中,人群轟然四散。
眾人一邊趕緊滅火,一邊又慶倖——幸虧新娘子自殺動作慢!
這回也不敢來任何禮儀了,眾人趕緊擁著景橫波腳不沾地地過了門檻,上頭雙親趕緊坐好,儐相急急準備喊“拜堂”。
那叫虎子的少年,再次被拖了出來,還是一臉古怪,站到了景橫波身邊。
景橫波腦子一陣陣眩暈,心裡知道這是在拜堂,她對這個無所謂,也明白戲必須演下去,上頭風聲轉來轉去,那群人還在附近搜尋。
這兩座小村很明顯,他們一定已經搜過,所以在這裡,暫時是安全的。
她輕輕地笑了一聲……拜堂啊,想不到居然會在這裡,和一個陌生男人拜堂,這在大荒,應該算她已經嫁過了吧?
想到這裡她心中一陣快意——哼,以後你們再騷擾我,姐就貼黃牌,上寫“此乃虎子氏!有夫之婦,謝絕騷擾!”
讓你們一群公子、少帥的,喊虎子大爺做大哥吧啊哈哈哈哈。
“一拜天地——”儐相高喊。
她準備拜下去,透過蓋頭的縫隙,看見身邊的少年也是膝蓋一彎……
一彎……彎到了底。
砰的一聲,虎子跪下去了,還是對著洞房方向跪的,膝蓋撞到青磚地面,聲音那叫一個清脆。
堂中又是一片死寂,連景橫波都被嚇了一跳。
不是說彎彎腰就可以了嗎?至於跪下去嗎?
她感覺了一下周圍的氣氛,似乎大家也很驚訝,難道這新郎官,還不懂婚禮規矩?
哦,看著端正,原來是個傻子。
“誰!”跪著的虎子這回沒有立即爬起來,一聲大喊更加悲憤,“誰砸我的膝蓋?”
景橫波:“……”
全體賓客:“……”
虎子的膝蓋似乎傷得不輕,掙扎了幾下才爬起來,一時卻站不直,眼看著這個拜堂也拜不下去了。
四周有人竊竊私語,討論著今日婚禮的各種稀奇詭異。
“怎麼辦?”儐相問上頭的高堂。
“加緊些,讓新人對拜一下就罷了。”新郎的父親甚有決斷。
虎子被扶著站到景橫波對面。他臉上的神情更加古怪了,幾分期待、幾分痛楚、幾分猶豫,眼珠子骨碌碌轉,似乎在緊張地思考著什麼。
有人附在景橫波耳邊,道:“新娘子你先拜哪。”
景橫波這才知道,敢情那些古代電視劇裡的夫妻對拜,在這裡是不同的,得新娘先拜,新郎還半禮,再新郎半禮,新娘拜下,以示夫君為尊,男子為尊的道理。
拜就拜,背後有人按著她的背呢。
她的腰還沒彎下去,忽覺膝蓋側掠過一股冷風,隨即啪的一聲,對面的虎子倒了。
腦袋撞在地面上又是清脆的一聲。
景橫波彎腰的姿勢僵住,回頭看看,後頭是側門,通往新房。
新房裡,此刻應該沒人。
喜堂裡又是一陣鬧哄哄,虎子再次被眾人扶起。他這回似瘋了般,忽然掙開了眾人的攙扶,撲了過來抱住景橫波的腿,放聲大哭:“二丫!二丫!別生我的氣!我知道我受報應了!我知道我不肯和你一起私奔,受報應了!我想通了!咱們走!咱們現在就走!你連拜堂都是和我拜的,命中註定你就是我的人,我現在就帶你走!”說著虎子拖著她,撞開眾人就要跑。
劇情急轉直下,滿堂賓客僵住,景橫波沒有掙扎,微微側身,讓開了身後側門的位置。
她在等。
果然,下一刻一股冷風掠過,啪的擊在身前虎子的太陽穴上,虎子啊的一聲仰面倒下,被趕上來的儐相接住。
“快進洞房!快進洞房!”新郎的父親顫巍巍地喊。新郎的母親已經兩眼翻白,暈在了椅子上。
虎子被拖了下去,醒轉之後猶自喊著要和二丫私奔,隨即一陣嗚嗚聲響起,大概被人堵住了嘴。
景橫波有點茫然——劇情發展到這種程度,她真是風中淩亂,假新娘遇上假新郎,差點被拖走私奔,這要真被拖走,她的計劃就前功盡棄了。
現在也有一個問題,洞房裡似乎有人,還似乎是高手,這高手是誰?十有八九是天門的人!
她被身後一群女子急急推搡向洞房。
洞房的藍花布簾子微微動著。
她警惕地盯著那簾子,手慢慢地摸向了腿側的匕首。
……
納木爾已經帶人在附近繞了三圈,將不大的小山翻了個底兒掉,連洞中洞都跳進去找過,依舊沒發現那兩人的身影。
他越發煩躁,只覺得心頭似有火在燒。
底下還在辦喜事,他想著剛才看見的那個嬌俏的新娘,居然要嫁給那麼個傻醜之人,就覺得這世上的事情,真是太多不公了。
想當初天門賜下那麼個醜女,他還欣喜若狂,還有很多人羡慕,如今下到大荒,連個傻子醜八怪都比他有豔福。
“納木爾師兄……”身邊的人察言觀色,試探地道,“那村子,要不要再搜一遍?”
“嗯?”他眼神斜斜地飛過來,“不是搜過了嗎?”
“洞房裡也許還藏著人呢?先前洞房沒人,我們沒仔細查。”那人低笑,眼神裡蕩漾著曖昧的光,表情卻還極力保持平靜嚴肅。
納木爾回頭看了看他,哈哈一笑。
“你說得也對,”他點了點頭,眯著眼睛注視那喜房上的紅字,“那我一個人去瞧瞧,你們都不必跟來。”
“是。”
第五十七章 鬧洞房和聽壁腳
“新娘子進洞房咯。”
有人嘻嘻哈哈笑著,在景橫波身後推了一把,她向前一衝衝進室內,身後的簾子唰的拉上,門砰的一聲關了。隱約還能聽見鐵鎖碰撞的聲音,乾脆鎖上了門。
這陣仗,搞得她像個被拐賣來的媳婦。
屋子裡很暗。只有桌上點著一對紅燭,紅燭下放著幾盤點心。一扇小小的窗戶,透不進黎明的天色。
屋內的陳設很簡單,這裡畢竟是貧苦鄉村,所謂境況尚好,也不過就是家具還算齊全,最顯眼的是雕花大床,垂著深紅的布帳,帳上繡著豔俗的喜慶圖案。
帳子是放下來的,半掩著深紅的袍角,床上坐著新郎官。
景橫波背靠著門,忽然想笑。
這叫哪門子事兒?新娘子陪完客人進洞房,新郎官在房內等掀蓋頭?
景橫波捏了捏手指,匕首就在掌心,冰涼,她的掌心都是虛汗,濕滑得幾乎握不住匕首。
透過薄薄的紅蓋頭,她盯著新郎官,他的身形掩在帳子後,看不出端倪,一聲不出,也感覺不到有殺氣。
景橫波覺得他不太像那些天門的人,天門的人太驕傲,自我感覺太好,似乎不大可能改裝,穿上這鄉村新郎官的豔俗紅袍。
不過她也覺得,這新郎官更不像真正的新郎官,雖然看不清楚,但那人靜靜地坐在紅帳裡,從她的角度,可以隱約看見他流水般的黑髮,感覺到他身形頎長,朦朧的紅光裡,那人似乎天生散發著一種神秘而誘惑,引人追索和走近的氣質。
氣質天生,一個鄉村青年如果也有這樣的氣質,那姑娘也不用逃婚了。
她正在考量著危險性,好決定逃走還是出手,那床上的人忽然對她招了招手。
景橫波一怔。
隨即她笑了笑,慢步走了過去——“新娘子”召喚啦,“新郎官”好歹要掀個蓋頭是不是?
匕首滑到腕部,一抖便可刺出。
她走到床前,伸手去掀紅帳。
渾身冒著冷汗,她虛弱得手指發抖,看人也有些模糊,她咬牙站穩。
帳子裡的人忽然抬手,手中一柄細細長長的東西,直挑她的面門!
景橫波手中的匕首立即滑出,直刺他的咽喉!
當!寒光一閃,匕首飛起。
那細長的東西斷落一截,依舊向前,一挑。
蓋頭落地,她怔了怔,這才看清面前是半截秤桿——用來挑蓋頭的那種。
一瞬間她啼笑皆非——這難道真是新郎官,所以惦記著要挑新娘的蓋頭?
頭一低,終於看清了他的臉,她一怔,低呼:“穆……”
他卻飛快地伸指按住了她的唇。
景橫波眼珠滴溜溜地看著他,沒想到這傢伙沒有藏身山洞,竟然也跑到這裡,和她心有靈犀一般,一個扮新娘,一個扮新郎,湊在了一起。不過他這麼緊張兮兮做什麼?
然後她聽見頭頂的風聲。
有人!
感覺到她身體的繃緊,他一笑,放開手指,卻又忍不住盯了一眼她的紅唇。
依舊如此溫軟飽滿潤澤,似初春清晨初綻的花瓣……
“你……”景橫波又想說話。
頭頂風聲一緊。
他忽然抱住她,一翻身將她壓倒。
她的後背撞在床褥上,整張床驚人地吱嘎一聲。
窗子下似乎有人在聽壁腳,發出嘰嘰嘎嘎的笑聲,屋門外似乎也有人在偷聽,隱約有長長的籲氣聲。
窗下的是村人,聽新人壁腳是好玩;屋外的是新郎的家人,生怕新郎不開竅,如今放了心。
那頭頂上的是誰?
景橫波被他壓住,好不容易聚起來的一點力氣都散了,她喘了兩口,掙扎了兩下,似乎很難受,又想開口,他又伸指按住了她的唇。
她瞪著他的手指——還給不給她說話了!
他比她想像中還不客氣,一邊按住她的嘴唇,一邊手一揮,她的新娘裙子忽然就離了體,飛到了帳子外。
窗戶下又是一陣嘰嘰嘎嘎的低微笑聲。
景橫波身上當然還有自己的衣服,但被人壓著這麼脫衣服終究不是很爽的事,她想要抗議,嘴還是被壓著,他似乎壓上了癮,但眼睛始終看著外面。
鬱悶之下,她很想一口咬斷這手指,這麼想的時候嘴便一張,他正抬頭看屋頂,一不注意,手指便滑進了她口中。
兩人都一怔。
景橫波忙不迭地將他的手指往外吐,一邊吐一邊怒瞪他——好多細菌!
他卻有些怔怔的,拿出手指後還抬手看了看,手指上一星閃亮的液體,他也不曉得擦。
景橫波倒臉紅了,急忙抓過他的手,對著褥子狠狠地擦了擦。
他一聲不吭地任她擦,她看見他的側臉,和紅光下微微聚起的漂亮眉峰。她從來沒想過,“清俊”和“誘惑”這兩個不搭調的詞兒,竟然可以融合在同一人身上。
上頭忽然微微一響,他抬手,砸出一雙鞋子,咕咚一聲,桌上的紅燭被砸倒。
窗口下聽壁腳的聲音嘰嘰咕咕更響了,還能聽見低低的對話聲。
“走吧,走吧,再待下去,二大爺要罵了。”
“再等等,傻子洞房多好玩啊,你聽,一聲不吭,卻砸得劈劈啪啪的,嘻嘻,新娘子不會在打傻子吧?”
……
黑暗中兩雙眼睛對視,各自目光流動,映照著對方柔和的眉眼。
景橫波皺著眉,微微掙扎,他伸手按住,景橫波隱約明白他的用意,抬膝對他一頂,他一讓,景橫波從身下掏出一個東西,砸在他的臉上。
他一怔,伸手一抓,才發現是一顆花生,已經被壓扁。
這一抓正抓在她的腹部,觸手溫暖柔軟,他又是一呆,景橫波趁他這一呆,狠狠地掐他的胳膊。
可惜她在病中,沒什麼力氣,幾個動作已經頭暈眼花,只好採取哀兵政策,扁著嘴,可憐兮兮地拼命對他指身下。
他這才明白,被褥裡藏了很多瓜子、花生,寓意多子多生的彩頭,如今正硌著景橫波,硌得她渾身痛。
可憐她幾次要說,都被手指壓住唇,鬱悶得要爆炸。
他想了想,將她往床裡挪了挪,景橫波險些想將他掐死——有沒有常識?床裡的花生、瓜子難道就會少些嗎?好歹外面的已經壓扁了,沒那麼硌人了,挪她到床裡再給花生、瓜子脫一遍殼嗎?人肉脫殼機脫完殼,他就可以隨便撿起來吃了是嗎?
這人一臉聰明相,怎麼上了床就各種智商沒下限呢!
他被她的眼神瞪醒,趕緊又把她抱過來,景橫波只恨自己在生病無力,不然早一個大腳丫子把他給蹬翻。
他的手臂卻在微微顫抖——她發著汗,身軀無力,掛在他的手臂上軟軟的,似捧著一汪春水。
那似可蝕骨的香氣……
手臂忽然也似失了力氣,將她落下,他只好跪在床上,伸手在被子裡撈花生、瓜子,扔到床角,很多花生、瓜子都在她身下的被褥裡,他又伸手去她身下摸,雖然隔著被子,卻依舊能感覺到她身軀的熱和軟,那般凸凸凹凹的起伏,肌膚的細膩近在咫尺,屬�她的濃而不豔的馥鬱香氣,灌滿了他此刻微微緊張的呼吸。
她也有點緊張,雖然很疲倦,一會兒發冷一會兒發熱毫無力氣,但身下那只掏掏摸摸的手,讓她不能不把心吊著,把意識繃著,把身體緊著,她能感覺到那雙手很靈巧,飛快地掃過那些潛伏在被子中的花生、瓜子等硬物。她的背部癢癢的,肌膚和毛孔都似因此微微發顫,感覺出一些不一樣的起伏來。有時候他無意的碰觸,令她只想逃開,卻因為頭頂那盤旋的陰影,只能選擇微微避讓。她身子一翻,身體漾出起伏的曲線,他半跪在她身後,抓著一把被壓碎的瓜子、花生,怔怔地忘記了下一步動作。
這般親密,恍若當初……卻已是當初……
床不大,帳子很密,還堆著很多被子,兩個人很擠,兩個人的呼吸氣息也似乎很擠,在壓迫著彼此的空間,空氣中糾纏著曖昧的氣氛,她的馥鬱甜蜜和他的清越柔和,分不出彼此,束縛著她和他。
花生和瓜子沾著她的香氣,他一捧捧地捧到床角,想了想,又揮掌壓碎,衣袖一拂,落了一地粉末。
他不想看見這些花生、瓜子在他們離開後被那些捨不得浪費糧食的鄉人,再拿來分吃。
掌間落了一顆花生仁,他慢慢吃了。
很香。
床始終在吱吱嘎嘎地搖著,也不知道木匠怎麼打的,景橫波聽著這聲音只覺得臉紅,穆先生卻趁著這聲音,輕聲和她道:“裡頭有聲音,外頭聽壁腳的就不會走,上頭那個天門的要面子,就不會下來,再等一會兒,天亮了天門的人很多手段就使不出,咱們的勝算更大些。”
景橫波這才明白他搞出許多曖昧動靜的意思,深以為然,道:“那咱們再搞一搞。”伸手將他一推。
他正跪在床上,不防她動手動腳,向後撞在床板上,嘎吱一聲大響,讓人擔心這床要塌了。
外頭聽壁腳的人嘻嘻哈哈一陣笑,有人興奮地低嚷:“瞧不出傻子好大的力氣,只是太不懂愛惜新娘子啦。”
“明兒新娘子還能起得來嗎?”
景橫波也想笑,她覺得穆先生四仰八叉跌倒在被子上的模樣兒,很萌。
好想把他揉一揉卷起來,做個麵團兒。
然而她的笑容才展開一半,他忽然一個翻身,又壓住了她。
肌膚的熱力逼來,攜著他清鬱的香氣,她瞪大眼要反抗——有完沒完了!
他又按住她的唇:“噓——”
上頭似乎有輕微的瓦裂聲,那人耐不住了。
景橫波注意力轉移到屋頂,就沒注意到,穆先生壓住她,雙手抱住了她的肩,將臉擱在她頸側,深深地吸了口氣。
她的熱和香軟,暌違已久,他趁此機會,再嘗。
一霎之後他抬頭,景橫波的注意力正好回來,甚至都沒發現他偷香。
忽然外頭有開門聲,又有重重的腳步聲,一個老者大聲道:“這是在做什麼?都散了!散了!”
聽壁腳的人太興奮放肆,惹煩了新郎的家裡人,忍無可忍出來趕人了。
那些半大小子一哄而散,景橫波心中暗叫一聲“糟了”。
果然,幾乎在外頭的腳步聲剛剛消失,新郎的家人回房睡覺那一刻,上頭的瓦片忽然一響,漏下一片暗淡的天光。
不是天光,是劍光,似雪生涼,似雪亮,一霎自天際生,下一霎抵達婚床。
穆先生忽然抱著景橫波向邊上一躲。
嚓的一聲,劍光閃過,床板裂成兩半。
景橫波被穆先生面對面摟在懷中,感覺到背後劍氣的寒冷,揣摩劍的來勢,竟然是對著穆先生的。
她隨即一怔,感覺到他的灼熱,臉驀地紅了,驚覺這姿勢太近太曖昧了……
還沒等她想清楚,頭頂又是一響,眼前一亮。
穆先生霍然抱著她,往床裡一滾。
嚓的一聲,床頂到床板,出現一個扁扁的洞,一劍穿床。
景橫波揣摩這回的劍勢,似乎是對著她,如果剛才那一劍將穆先生砍成兩半,那麼現在這一劍,正好穿過她的腿,將她釘在床上。
夠狠。
兩人滾在床裡,近到臉貼著臉,他的唇溫溫軟軟地擦在她頰邊,從他烏黑的發間望過去,大紅的被子高高地堆在腳邊,而身上的人比被子還熱,氣息迫人,她忽然沒來由地想到“被翻紅浪”四個字……
這便宜被占大了,她想。
但此時也不能動,兩劍來勢如此,說明屋頂的人耐不住已經出手,下面他就會來享用他的勝利果實了。
景橫波隱約猜出這人想要幹什麼。
新婚夜殺死新郎,斷了新娘的腿,然後……
這叫天門?還九重天門?下次得賜個匾給他們,改名叫九幽地獄!
他摟著她,一懷軟玉溫香,心在此刻無比貪戀,想要猛力呼吸有她的空氣,卻又不敢太過用力,怕因此引爆了早已萌發的欲望,只得細細碎碎地呼吸,溫溫存存地體驗,手指輕輕按過她的肩窩,肩窩是一個美妙的凹陷,他的心也似凹了一個洞,滿載的都是思戀,近在咫尺也思戀,近在咫尺更思戀。
他珍惜這寶貴的時光,和她相擁的時光,心裡清晰地明白,這是上天賜予的減法,一次少於一次,也因此,他又憎恨這樣的時光,奢侈而短暫,他更憎恨自己的明白——人生因太過通透而預知,因預知而不得歡喜。
景橫波感覺到他的輕輕顫抖,一開始以為是情動,她立即想要推開他,然而隨即她就感覺到了他的心情——濃濃的喜歡,和淡淡的寂寥,還有,淺淺的憂傷。
她不明白為什麼會感覺到這樣的情緒,但這樣的情緒感染了她,她忽然也安靜下來,想到了很多人、很多事,想到心底最深處的那個人、那件事。
穆先生漸漸平靜下來,忽然伸手取了她的匕首,在腕脈處輕輕一按,一股鮮血流出,也不知道他用了什麼手法,景橫波頓時覺得滿屋都是血腥味,活像這屋子裡死了幾個人一般。
她明白了,對方出手之後會下來,下來之後聞不到血腥味就會知道沒得手,就會心存警惕。
穆先生的細緻和江湖經驗的老到,讓她一直覺得,這是個真真正正的江湖人,不在江湖打滾多年很難有這樣的敏銳和經驗。
頭頂上輕輕一響,一道白影曼妙地飄下來。
景橫波說過她最討厭白影!
她要起身,穆先生又將她按住,對她微微一笑,做了個“儘管休息”的手勢。隨即他將被子卷了卷,塞到枕頭下,用腰帶捆好,堆在床邊。
景橫波正納悶他在做什麼,就見帳外那人手一揮,嘩啦一聲帳簾破開,那卷被子被卷了出去,重重地落在牆角。
哦對了,床上應該有屍體,這人要上床,自然要先把屍體卷走。
屋子裡很黑,燭光已滅,光聽聲音,這加了枕頭的被窩卷兒,還真有幾分像屍首。
屋裡那模糊的白影算是謹慎,出手卷走屍首後,站在屋中,衣袖甩出長長的一截,向床上探來。
他探的位置現在沒人,景橫波和穆先生都躲在床尾。
一瞬間穆先生似乎有些猶豫,景橫波這時候倒反應快捷,猛地將他一推。
穆先生無聲地倒在床上,黑髮瀉了滿枕。
屋中人探路的衣袖此時也到了,“摸了摸”穆先生的臉,確定了床上有人,滿意地收了回去。
黑暗裡穆先生眼神無奈,景橫波捂住嘴奸笑,眼眸晶亮,滿是狡黠。
他的眸光悄然流轉,無奈中便多了幾分寵溺的意味。
屋中人向床邊走來,從身形、姿態來看,景橫波和穆先生都確定是那領頭的男子。
九重天門的人有種很特別的特徵,就是不同身份的人姿態明顯不一樣,哪怕一個外人,也能很容易地從九重天門人的神態上,看出他們身份的區別,身份越高,神態越矜貴,姿態越驕傲,下巴和鼻孔抬得越高。
這不是有意培養的,九重天門的人自己可能都察覺不到,這完全是一個宗門長久以來根深蒂固的森嚴等級制度和區分待遇造成的。
那人走來,以一種掌控一切的勝利者的姿態。
他即將來享受自己看中的女人。
床上需要一個女人,穆先生要坐起身,景橫波一屁股坐在他腿上,不讓他起身,做了個“你犧牲一下”的手勢。
穆先生也就不動了,他當然不情願自己做這個“被採花的”,但似乎更不情願景橫波“被采”。
帳子撩開,伸進來一隻蒼白的手。
納木爾站在床邊,黑暗的室內,隱約可見床上人黑髮淩亂地披在臉上,緞子般閃著幽光,露出半張雪白的臉,雖然看不清輪廓,卻能知道這臉頗美麗。
納木爾猙獰而滿意地笑了一聲,手一抬,腰帶滑落。
他無聲無息地迅速脫了褲子,外頭的長袍居然還穿著。
裡頭可以不要,外頭的面子永遠要撐著。
簾子一掀,精壯的大腿一抬,他上床來,伸手就去撕穆先生的褲子。
景橫波一刀就刺了過去!
後心!
冷風襲體,納木爾立即警覺,縱身要起,躺著的穆先生忽然伸手,夾住了他的雙臂。
這一夾如鐵鉗,納木爾立即跑不掉。他卻也不是弱者,緊急關頭,身子忽然詭異地一扭,生生將上半身扭出了床外,他扭得如此用力,整個人近乎畸形,以至於腰骨都發出似要斷裂的哢嚓聲。
哧的一聲,景橫波的匕首在他背上一滑,一剖而下,險些將他的背剖成兩半!
納木爾仰頭要痛呼,穆先生手疾眼快,抓起床頭的一隻襪子就塞進了他嘴裡。
他的手一松,納木爾拼命躍身而起,灑著血撞向床頂。
他知道面前的是誰,知道穆先生不能走路,而景橫波身形詭異,所以他選擇最近的,從屋頂出去的距離。
重傷之下他的應變並不慢,也準確,這是天門弟子在惡劣的環境中鍛煉出的耐力和本能。
穆先生並沒有起身,他躺著,手中烏光一閃。
啪嗒一聲,什麼東西掉了下來,落在了被子上,納木爾淒厲的慘呼被另一隻襪子給堵住。
劇痛中他拼命向上拔身,忽然想起身後還有人。
那個女子在身後!
這念頭一閃而過,他心膽俱裂,用盡全身力氣撞破床頂,只求快快逃脫。
身後的景橫波咯咯一笑,一抬手。
撲哧一聲,她也不知道戳進了哪裡,似乎是軀體的中段,她及時扭頭,避開了一蓬鮮血。
納木爾已經發不出慘呼,身軀在往下掉,面對這樣兩人近距離的夾攻,沒有能逃掉的理由。
正對著床頂的屋頂忽然開了一個洞。
一道柔白的細絲閃電般向下一探。
納木爾此時反應依舊極快,伸手抓住,那絲似有彈性,帶得他向上彈了出去。
速度如電,以至於納木爾灑下的鮮血縱貫屋樑如血虹。
景橫波和穆先生雙雙撲起,那絲忽然分出兩端射向他們,兩人各自一接,便覺手上一黏,這絲竟然如蛛絲一般有黏性。
只這麼一耽擱,納木爾已經在屋頂消失不見。
穆先生和景橫波都沉默了一下,然後景橫波忽然一倒,穆先生急忙伸手將她接住,景橫波在他的臂彎中氣喘吁吁地道:“累死我了……”
她疲憊之下,聲音慵懶沙啞,近乎撒嬌,而身軀軟軟的,微微浸著汗意。
他臂上承載著她的軀體,只覺得似扶住了一團雲,緋紅的,柔軟的,輕盈的,在心的蒼穹中擺蕩。
他的心也悠悠顫起,扶她睡下,雖然不說話,但動作憐惜。
景橫波忽然道:“咦,這是什麼?”伸手要去拈那一團從納木爾身上砍落的東西。
她的手啪的一下被打下,穆先生搶著伸手過來,手中一條帕子,裹住那一團,遠遠對著屋角一扔。
他想了想還不罷休,又射出火摺子,點燃紅燭,把紅燭砸到那一團之上,燒了。
景橫波好一會兒才明白那是啥玩意,一臉的震驚古怪,想了想,嘰嘰咕咕地笑了起來。
穆先生愕然地看著她,也許是產生了什麼誤會,額角微微發紅。
景橫波笑的卻是自己那一招——先前沒看清楚,如果真是那啥要緊的部位,那可憐的傢伙可真是被前後夾擊了。
不過穆先生下手可真狠,她還從沒見過一個男人對那裡下手的。這傢伙不會有什麼古怪吧?
她斜著眼睛打量他,看得他渾身一陣不自在,心裡明白這猥瑣的女人又在動什麼不大好的念頭了。
“你要不要睡會兒……”他只好岔開話題。
“這床上全是血怎麼睡……”她咕噥,覺得自己好了點,也許是剛才緊張出了一身汗的緣故。
他將帶血的被子扔掉,她才發現血都在被子上,床上還是乾乾淨淨的。
換句話說,他對那人下手時,連這個都想到了。
這個男人的細心,有時候真是令人歎為觀止。
“將來誰如果做了你老婆,可真有福氣……”她咕噥著躺了下去,留下和他之間的一尺距離。
他的手一頓,半晌輕輕地道:“那也未必,或許是累贅。”
“誰是誰的累贅?”她翻了個身,拿手肘當枕頭,問他。
黑暗中她眸子發亮,灼得他心間一痛。
“自然我是她的。”他拍了拍腿示意。
“想太多。”景橫波冷哼一聲,“選擇自己所愛的,愛自己所選擇的。既然跟了你,怎麼還會嫌棄你?你怎麼知道她覺得你是累贅?也許她因此更心疼你呢?也許她只想和你在一起呢?也許她根本就不在乎呢?你又不是她,你知道她在想什麼?你憑什麼這麼論斷她?”她越說越氣,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大腿,“你們男人怎麼都這樣,總是以自己的想法去揣度女人,自以為是,自作主張,自作聰明!”
她怒氣衝衝地翻了個身,面對著牆,似乎連話都懶得和他說了。
他默然半晌,伸手輕輕按住了她的肩,道:“別生氣了……”
“關你什麼事,拿開你的爪子!”
他拿開手,靜了半晌,她聽見他呼吸聲細細的,似乎在壓抑著什麼情緒。
她忽然也覺得情緒壓抑,似乎這一頓發作,並不僅僅是遷怒……
身後那爪子,忽然又輕輕擱在她腰上。
她怒道:“我說過要你把爪子拿開!”
咆哮過後,她呆了呆,忽然覺得好像哪裡不對?
這動作,這對話,這語氣,怎麼這麼像小夫妻床頭吵架……
下一刻她就聽見他尷尬地道:“我是想給你拉上衣服,你腰間的衣裳裂了……”
她霍然翻身,橫過去睡在床尾,道:“你去睡椅子。”
他沉默了一下,當真要下床,她也沉默了一下,忽然發覺這劇情發展,越來越像吵架的小夫妻了……
氣氛太曖昧,怎麼做都不對。
“站住,我去睡椅子好了!”她坐起身,爬下床,將他推了回去,決定再也不要和他共同待在某一個狹小的空間裡。
那種從出帝歌就開始有的熟悉感和懷疑感,已經快把她折磨瘋了,她什麼都不想去思考!
她剛走出兩步,忽然窗戶哢嗒一響,一個人影鑽了進來。
她一怔,停住腳步,身後的穆先生已經發覺,探手便將她拽進懷裡。
那條人影卻已經撲了進來,也不管穆先生,一把抱住了她的腿。
景橫波怔住,穆先生也一愣,兩人都感覺到對方沒有武功。
“二丫!二丫!”那人氣喘吁吁,渾身顫抖地道,“我等了好久,現在外面沒人了,你跟我走,現在就跟我走!”
黑暗中那人仰起臉,滿面哀求,竟然是那個先前大鬧喜堂的虎子。
這傢伙在喜堂被拖走,心中卻認定是自己懦弱,任喜歡的女子嫁給傻子,如今遭受報應,說明老天也看不下去他如此懦弱,他必得像個男人,奮起一回,一定要把二丫從火坑裡救出來!
他在外頭逡巡半夜,偏偏今晚聽壁腳的小子們遲遲不走,他一直等到那些半大小子被趕走,又等了一會兒確定村中人都睡了,才跑了過來。
“二丫,你跟我走,跟我走!”他被自己勇烈犧牲的情感所感動,激動得渾身亂顫滿臉是汗,連穆先生就坐在床邊也不在意,一個勁兒地向外拖景橫波,“我答應你了,我們私奔!這就走!我不嫌棄你已經失身,這輩子,你得是我的!”
景橫波本想一掌拍他個早點“睡覺”的,聽見最後一句,倒怔了。
她一時間心潮翻湧,心頭滋味難以言喻,好半晌才悵然一聲長歎,喃喃道:“活得都不如這些鄉野小民……”
她心中充滿悵然的情緒——這輩子,她自己,應該是聽不見這麼一句又霸道又傻,卻最暖女人心的話了吧?
二丫比她有福啊。
她身後,穆先生原本似乎是打算拍倒虎子的,手伸到一半,聽見她的歎息,也怔住了。
他的手僵僵地伸在半空,離她的衣裳半寸距離,卻始終沒有再進一步。
手指蜷縮,不敢抓握的姿態,半晌,頹然垂下。
室內一霎的詭異寂靜,虎子不知道剛才那一刻,已經逃掉一小劫,猶自急急地拖著景橫波。
景橫波歎息一聲,忽然不想再演戲了。
“我不是二丫。”她道。
虎子一怔,鬆開手,抬頭仔細辨認她的臉。
“你幫我一個忙,我就告訴你二丫在哪裡,給你銀子,你去和二丫找個不認識你們的地方,好好過一輩子。”
“好。”那少年答得毫不猶豫,“她在哪?”
“你先幫我辦件事。”她在他耳邊嘀咕幾句。
虎子點了點頭,轉身就走。
這少年領受了失去愛情的苦果之後,便拋開了最初的優柔性子,變得果斷。
景橫波忽然叫住他,拍了拍他的肩:“答應我,將來一定要和二丫好好過日子,一定要給她信任,給她尊重,給她愛,給她幸福。”
她語氣深切,虎子怔怔地看著她,忽覺這個一直微笑的美貌女子,心中似乎也沉著一團沉甸甸的情緒,似乎她這一句話也是一個希望,希望他人幸福,也活出她那一份,從而可堪安慰。
“我會的。”他似對她發誓,也似對自己發誓,大步向外走。
情緒太激動,他忘記可以開門走,還是從窗戶笨拙地爬了出去。
滿腹愁緒的景橫波忍不住哈哈一笑,一轉身,卻看見穆先生微微晶瑩的目光。
他的目光太潮濕,似含千言萬語,她有些失神。
然而片刻他就將目光收攏,垂下了眼,以至於她以為那是自己的錯覺。
“我讓他去引來天門那些剩下的從屬。”她道,“剛才救走那首領的,似乎不是他的從屬,另有其人。所以那些天門弟子一定還散落在附近,繼續搜尋我們,我們不如以逸待勞,把他們騙來,解決乾淨。”
“好。”他答得簡單,似乎忽然失去了說話的興致。
景橫波忽然也覺得心裡空空的,不由自主地便想著虎子和二丫,想著這些最普通的少年、少女因為愛而迸發出的勇氣。
她有點羡慕。
那些最簡單的幸福啊,不知何時已經離她越來越遠。
兩人在床邊默默地坐著,各自揣著難言的心事。
各自感覺到對方心中,那個穿過今夜呼嘯冷風的,巨大空洞。
第五十八章 殺王大會
虎子慌亂的腳步響在村外的土路上,黎明裡聽來極為清晰。
跑了沒幾步,他眼前白影連閃,一群白衣人攔住了他的去路。
虎子驚慌地抬起頭來,雖然早得了景橫波的囑咐,知道會有人攔,但忽然看見這麼一群白慘慘的人,還是被嚇了一跳。
他的驚恐因此顯得如此真實,那群白衣人立即問:“怎麼回事?你慌慌張張跑什麼?”
“啊……會飛……仙人!”虎子瞪大眼睛,慌亂地道,“村子裡頭有鬼!有個鬼在新房裡……”
白衣人中有人冷哼一聲:“新房?你聽到什麼了?”
他手按劍柄,眼底殺機畢露。
“我去偷偷聽壁腳,就聽見裡頭有人說……有意思……讓他們也來玩玩……”虎子抖抖索索地道,“我看見一個白影,嚇死我了,嚇得我連屋裡都不敢待,我家就住新房隔壁……”
白衣人的手鬆開了劍柄,眼神古怪地問了一句:“你真聽見他說,讓他們也來玩玩?”
“是啊……”虎子連連點頭。
白衣人們互相望瞭望,哈哈一笑。
“納木爾今兒怎麼這麼大方?”
“大方什麼,還不是玩剩下的。”
“總比在外面吹風找人好,咱們兄弟也該松松筋骨了。”
“話說回來,咱們還沒嘗過女人呢,要進入外門成為正式弟子,還不知道得等到猴年馬月。”
“那去瞧瞧?”
“嘿!”
一群人心情愉悅,也顧不上虎子了,身形連閃,直奔村中而去。
虎子爬起身來,注視著那些人的背影,偏頭,憎惡地吐了一口痰:“呸!”
……
景橫波在窗口拉開了一條細絲,極細,湊近了都看不見。
穆先生坐在床上,把玩著景橫波的匕首,匕首雪亮,在黑暗中反著光。
那些光芒,在他手中閃爍。
遠處有白影掠了過來,速度很快。
景橫波偏頭看了看細絲,有點不明白穆先生要她拉這細絲的用意,這群人顧忌著裡頭是首領,沒可能貿然沖進來啊。
沒有速度,這細絲就沒用。
她沒看見那匕首上閃爍的反光帶著不一樣的節奏。
外頭的人卻看見了,跑在最前面的那個喜道:“嘿,三亮一暗,安全!納木爾這回果然大方了,通知我們快過去呢!”他哈哈笑著和身後的人打了個招呼,“不好意思,我先啊!”
他提起速度,弓腰縮背,咻的一聲自那窄小的窗口射進。
景橫波看見了一幕極其詭異的場景。
她看見一個人進來,刹那間被分成兩片,上半身和下半身相距半尺,各自以抛物線運動飛出半丈。
血霧化開,眼前下了一陣豔紅的血雨。
帶血的被子又派上了用場,迎上那兩個半截,一裹,滾落到了角落裡。
屋內安安靜靜的,細線上甚至沒來得及留下血液。
殺人殺到這樣精妙,令人渾身發冷。
景橫波目光灼灼,覺得自己需要學的還很多,首先她就沒明白,一言不發的穆先生,是怎麼令對方敢死隊一樣沖過來的?
但她可以確定的是,這種手法只能用一次,沖進來一個,第二個不會再沖。
“第二個怎麼殺?”她用口型問穆先生。
他含笑看著她,做了個“你來”的手勢。
景橫波眼睛一翻——呵,什麼意思,比上了?
比就比。
她先去床上休息了一會兒,和穆先生各據一邊,他袖間的香氣淡淡的,卻遮住了血氣的濃郁。
外頭忽然有敲窗的聲音,有人急不可待地問:“好了沒?”
景橫波起身,去屋角扛了那鮮血浸染的被子,被子裡裹著那兩截人,正有半截在外頭,看起來倒還完整,上半身也沒有血跡。
這種事做起來其實需要勇氣,想到被子裡到底是什麼,她就有點手軟。可她忽然明白,在玳瑁,在大荒,這樣的場景也許以後會有很多,她如果不能克服心障,就永不能真正成為殺伐決斷的王者。
黑暗的世道,不容軟弱。
身後有他的目光在,溫暖堅定,她忽然便不怕了。
將卷起的被子扛起,調整了一下那人手的姿勢,她蹲在窗下,將那人慢慢豎起。
那人半個身體探出窗口,手微微招展,是一個“你來”的姿勢。
外頭有人在笑,道:“哈,一起?也行!”
有人奔了過來,窗口窄小,堵了一個人就再不能進人,他便將堵住窗口的人,不耐煩地一撥:“還堵著幹嗎?讓開。”
那人應聲而倒,後來的這人一怔,覺得手感不對。
他一低頭,就看見倒下的那人脅下,忽然穿出一抹雪光,刺入了他的脅下。
從脅下入,斜斜一挑,刺入心臟。
哧,極輕微的一聲。
近在咫尺,又有人體阻擋,無可逃避。
他身子一僵,靠住窗口,不動了。
景橫波順勢將他拖進窗口,姿態自然不大好,落地砰的一聲。
外頭有人在笑:“瞧這傢伙急的,窗子都不會爬了!”
景橫波聽著外頭的聲音和呼吸,目光一閃——人已經剩得不多了。
她開始蹲下來扒這些人的衣服,天門的弟子,哪怕是低級弟子,身上應該也有些不錯的東西吧?
東西是不少,冊子、丹藥等各種奇怪玩意,她也來不及一一研究,先收起再說。
第三個人是穆先生殺的,他在屋內模擬出三人爭執打架的聲音,一個天門弟子急著進來勸架,把自己勸死了。
但後面出現了難度,接連進去三人,卻沒什麼聲息,還鬧出爭執,顯得有幾分詭異,剩下的幾個人猶豫著不肯進來,甚至開始後退。
還沒退兩步,身後傳來東西落地的聲音,他們一回頭,就看見滿地湯水,一個老婦人怔怔地看著他們,嘶聲叫喊:“來人啊,有賊!有賊!有賊闖了我兒的新房!”
這時天已經將亮,村裡已有人起床下地。村子裡的其餘人自然對昨夜辦喜事的人家投以關注,一眼就看見幾個白衣人圍在喜房外,頓時都警惕地圍攏來。
釘耙、鋤頭舉起,也是寒光閃閃。
景橫波趁機拋出一床帶血的被子,扯著嗓子大喊:“賊人打劫,救命!救命!”
鄉人一聽頓時轟然,眼看被子被血浸透,又驚又怒,大群人向那幾個白衣人撲去,白衣人哪裡將這些不識武功的鄉野百姓看在眼裡,冷笑一聲正要撥開眼前的鋤頭、釘耙,大開殺戒,忽然發覺不對勁。
那些動作原本很慢的鋤頭,忽然就到了眼前。
那些算著原本不該到達自己面前的釘耙,忽然就絆住了自己的腳步。
那些亂舞的菜刀、擀麵杖,忽然擋在了自己必須要去的路上。
而自己的劍,似乎被奇異的力量撥動,總在將要殺死來人的時候,被撥歪到一邊,傷到自己的同伴。
哎喲聲不絕,卻是發自自己和同伴口中,這讓這幾人開始感到驚慌,更驚慌的是,這邊他們被百姓圍攻了,屋子裡那幾個人,包括納木爾,一個都沒出來。
再看看自己這邊,他們這才驚覺,明明己方那麼多人,都到哪裡去了?
血路沒有殺開,他們反而被釘耙扯住了衣服,被鋤頭敲到了腳趾,被擀麵杖捶在了背上,他們驚惶中想要施殺手,卻被重重疊疊的人群淹沒。
一個人被他們打倒,就有更多的人湧上來,當第一把菜刀砍上他們的後背,更多的傷痕便綻開在他們的雪色衣裳上。
螞蟻,亦可以咬死大象。
在窗前觀戰的景橫波,看著窗外被人群包圍住,仿佛在怒海中掙扎的那幾個人頭,嘴角輕輕一撇。
不用再看,結局已經註定了。
她轉身的那一刻,晨曦正從窗外射來,將她的臉和輪廓鍍了一片深金淡紅。
屋內,他亦抬頭,目光交匯,各自被彼此的熠熠光輝,點亮。
……
一夜風波歷劫過。
之後的事很好辦,找到在村外等候的虎子,給了他銀子,告知他二丫在哪裡躲藏,順便把被打暈的傻子放在村口。
至於那些屍體,村人自己知道怎麼處理。鄉人自有鄉人的智慧。
天亮的時候,景橫波和穆先生回到了王進的隊伍裡,那時候王進也不過剛剛趕跑了一批刺客。
王進甚至沒有多問他們去了哪裡,昨夜刺客紛亂,各自廝殺躲藏,誰也顧不著誰。
景橫波累極了,危機一過又睡著了,醒來時安安穩穩地躺在馬車裡,甚至身上都換了平常的獵戶女兒衣服。
身體還是不舒服,覺得寒冷,但比昨夜一開始發作時已經好了很多,後來她和那群白衣人的對戰,幾乎都沒有太費什麼功夫,沒有再受到寒氣侵襲,她體內的各種能量就能自己慢慢調整,不至於來一場重病。
只是想起昨夜喝醉酒惹出來的事,她的頭更痛了。
真見鬼,以前在現代那世,她的酒量明明不錯,啤酒一打隨意,白酒半斤不倒,誰知道到了大荒,一次比一次差。
都說有心事的人容易喝醉,看樣子以後她得戒酒。
她摸了摸身上的衣裳,豎起眉毛——她的衣裳,是誰換的?
不用問也知道是誰換的,她想找人算帳,但人家在對面睡著,她湊過去一瞧,穆先生居然睡得很香,似乎很疲憊的樣子。
她凝視著他的睡顏,目光複雜,半晌,輕輕地將頭轉了過去。
外頭聲音嘈雜,她下了車,王進那批人受傷的不少,王進說已經派人向門中求援。奇怪的是厲含羽也在其中,雖然灰頭土臉,但居然沒受什麼傷,景橫波過去,聽見他和一個幫眾吹噓,吹他如何單人徒手殺掉了三個刺客。
景橫波撇了撇嘴,什麼單人徒手殺刺客,是輕功太好,逃掉了吧?
厲含羽看她過來,立即躲臭蟲般躲到一邊,連被她的衣襟擦過的衣角,都撣了又撣。
景橫波嘿嘿一笑,等著吧傻子。
之後繼續上路,陸陸續續有人不斷加入隊伍,都是得了消息來支援的羅刹門、烈火盟和炎幫的手下。
而一路上,刺客也一直不斷,而且隨著羅刹門這邊人數的升級,刺客也在升級——刺客是影閣叛徒雷生雨派來追殺穆先生的,但因為其他江湖大佬也曾參與謀刺穆先生,自然也不會袖手旁觀,當雷生雨的人屢次刺殺失敗後,其餘大佬也坐不住了,自然也要派人加入刺客隊伍。
而羅刹門這邊,認為自己保護的是女王座下的“英白”,指望著英白帶路,和女王會合,結成聯盟。在他們的認知裡,刺客自然是來自其餘門派,目的是阻止他們和女王結盟。他們一邊心驚門派大佬們消息怎麼這麼靈通,一邊極力自保。對方的刺客在升級,他們的反抗也在不斷升級。
到後來,雙方都因為對方的投入人力而不斷投入,一場簡單的、雙方認知根本不一樣的追殺和保護,竟然演變成了整個玳瑁江湖三門四盟七大幫十三太保的對抗。
整個玳瑁都因此被驚動,無數人流向著丹棱山方向會集。
雙方等於兩隊被景橫波蒙住眼睛的驢子,被耍著盲目地對沖。景橫波和穆先生這兩個真正的目標,反而在這種對沖的空隙裡,優哉遊哉地坐車、喝酒、談局、論道。
兩人並不提那一夜的驚心動魄,甚至穆先生都沒問過,當初在那山洞裡景橫波為什麼要罵他、趕他,有一種心事不可言說,只在沉默中發酵。
車窗外殺殺殺,血肉橫飛;車窗內談談談,論盡玳瑁風雲。
在這一路上,景橫波雖然還是沒什麼好臉色給穆先生,但內心裡對他卻越來越佩服。他對玳瑁乃至整個大荒,有一種通盤的瞭解。那些複雜如亂麻的江湖勢力關係,在他明銳的眼底,是涇渭分明的絲縷,眨眼便可以厘清。
她和他的關係,也進入了一種奇異的狀態:既防備又信任,既親近又疏離,既可以相互交托,也各自留存心事。兩人的接觸也顯得有些古怪,她行事無男女之防,靠得近了免不了碰碰擦擦,他並不避讓,也不拘束,但也從來不主動接近她。除了那夜“洞房”外,他似乎還是那個有些親切、有點溫和但骨子裡高貴的穆先生,在極近的距離裡關注著,再在天涯之外遙立著。
在第二天下午,將近十起刺殺之後,羅刹門的門主羅刹,親自趕到了這個隊伍裡。
她寬袍大袖,掩住了斷掉的右手,臉色蒼白,眼下有深深的青黑之色,看人時多了幾分凶厲之氣,周圍眾人都不敢接觸她的目光。
景橫波聽說,這位女門主往日在門中獨掌大權,禦下極嚴,門中子弟多有不服。如今她出了事,門下便顯得不太安定,她依靠一群死忠,強力鎮壓,但顯然已經有了衰敗之象,急需立些功勞,穩固地位。
所以,掌握控制女王,便成了當務之急。
羅刹急急趕來這裡的另一個原因,是因為他們在丹棱山尋找了很久,並沒有找到女王的蹤跡,所以親自趕來,想要當面問一問“英白”。
她到的時候,景橫波正和穆先生用筷子和豆子在做沙盤推演。
門忽然砰的一下被撞開,一身煞氣的羅刹,面若冰霜地站在車門口,看也不看景橫波一眼,冷聲道:“滾下來。”
景橫波直起腰,眨巴著眼瞧著羅刹,目光著重在她斷了的右手上落了落。
旁邊跟著的王進暗暗叫苦——羅刹斷臂之後性情大變,誰多看她一眼都可能倒黴,多看一眼她的斷臂,更可能招致殺身之禍。就在這一路上,因為無意中看了一眼她的手臂而被殺的,足有三人。
果然,羅刹眉頭一挑,眼底湧出濃濃煞氣。
王進打眼色讓景橫波趕緊下來,景橫波就好像沒看見,她等著羅刹出手,不介意將她的另一隻手也割下來。
她坐著不動,呆萌蠢傻狀,羅刹一抬頭盯住她,眼底的殺氣一閃而過,手慢慢抬起。
忽然一個清淡而優雅的男聲道:“如此,牡丹,你先下去吧。”
景橫波顫了顫——她每次聽見這兩個字,都有撓牆的衝動。
一隻手伸了過來,將她扶起,向外一讓,順勢把車簾子拉起,穆先生對車下的羅刹一笑:“門主請。”
他的唇角弧度優美,舉簾的手修長潔白,一雙眸子幽深如夜,羅刹一抬頭,只覺眼前一亮,不禁一怔。
風過,掠起穆先生鬢側的長髮,現出他線條美好的下頜。
他用的是人皮面具,不是銀面具,羅刹並沒有認出他是穆先生。玉樓酒宴那晚的經歷太慘痛,她潛意識裡逃避。
羅刹盯著他如玉如瓷的肌膚,目光泛出異彩,她經歷的男子多矣,一眼之下便能確定眼前的男子,正是少見的玉樹瓊葩,人間仙姿。
她心中一動,眉間煞氣盡去,抬頭對穆先生款款一笑,連景橫波從她身側走過都沒注意。
車門關了起來,景橫波看似不在意,倚在一邊吃大餅,吃一口看一眼,吃一口看一眼。
旁邊厲含羽走過來,明明和她還隔了好遠,就皺眉揮手冷斥:“走開些!一股蘿蔔味!”
景橫波瞧了瞧他的臉——好幾天了,居然還沒好,臉上的青腫看似平復了,其實卻向更詭異的顏色方向發展,讓這人的臉瞧起來更奇怪了。
厲含羽這兩天越發煩躁,眉宇間頗有心事,一到晚上就時不時對著遠處張望,有時還藉口小解跑到荒野裡去,很久之後才悻悻地回來,一臉便秘的神情。
與此同時,他對其餘人都態度越發矜傲,大有“你們快來巴結本公子,以後自有提攜你們處”的意思。那群江湖草莽大多懶得理他,倒也有一些老成有城府的,認為這傢伙狂到如此,一定有所憑仗,不妨先客氣著,也不損失什麼,由此越發將他捧得連走路都恨不得飄著。
景橫波覺得,江湖草莽就是江湖草莽,培養個替身都貽笑大方。換成帝歌那些人,如果要做替身,一定不容易露餡。
厲含羽的呵斥,她不過笑笑,換了個地方繼續吃。丹棱山近了,耳光即將甩出來,她沒必要現在和這些人對噴。
她慢慢啃著大餅,不時瞟一眼馬車——這兩人在談什麼呢?喲,羅刹在笑!
談得似乎挺愉快啊,呵呵。
過了一陣子,羅刹走下車,一改先前的陰鬱之態,笑得自信又得意。
景橫波盯著她,想著這女人怎麼了?吃藥了?占到老穆便宜了?
“見到女王後,還請英白先生為我引薦。”羅刹對車內人笑得柔和。
“那是自然。”車內穆先生答得也柔和。
景橫波很不柔和地撕掉了半塊大餅。
前方不遠,淡紅色的山體在細雨之中色澤朦朧,那是丹棱山,顏色發紅,山勢扁長,遠遠望去像一棱塗抹在天邊的蔻丹,故有此名。
景橫波目光在路邊的一棵樹上掠過,樹身上,有一道熟悉的痕跡。
她看著那道痕跡,微微笑了。
……
“天門那支隊伍,全軍覆沒。”莊園密室裡,簡之卓打開手中的紙條,向屈少宏通報這個消息。
屈少宏神色震驚:“怎麼可能!那群人人數不少,手段高妙,我們親眼見過的!”
“那只能說明,對方更高明。”簡之卓神情冷靜。
“現在怎麼辦?”屈少宏詢問他深深信賴的軍師。
“向天門通報這個消息。”簡之卓彈了彈手指,“一直愁沒什麼機會接觸世外宗門,如今可有了。我已經命人偷偷收走了天門弟子的屍體,相信天門會很樂意收到這份見面禮。”
“萬一天門遷怒我們怎麼辦……”
“玳瑁已經有人觸怒了他們,他們要對玳瑁出手,就需要這裡有一個代言人。我想,在需要和利益面前,什麼都可以不計較。”
……
丹棱山有處斷崖,可以俯瞰整個丹棱山的景色。從斷崖上,能看到一片紅色的山體中,有一處茵綠的凹陷,那個位置,就是影閣的秘密山門所在。
耶律祁正負手站在斷崖之上,看著那裡。
鮮于慶站在他身邊,神情迷惑,不明白先生為什麼早早趕回來了,卻過門而不入,也不讓他回總壇,任憑雷生雨趁總壇無人把持大權。
耶律祁回頭,看見他疑問的神色,勾唇一笑。
“別急。”他道,“是我的就是我的。我會回去的。”
“那為什麼現在不……”
“雷生雨背叛穆先生,正趁著你不在的時候,調動人員,要將穆先生刺殺于道路上。”耶律祁笑道,“他現在把持著閣內的機關和人員,我現在跑回去,豈不是送上門去給他打?”
“那我們也不能一直在外面啊……”
“當然不會。”耶律祁撣了撣衣袖,輕描淡寫地道,“等該被打的人被打夠了,上門幫我把雷生雨打死了,我再回去,豈不省力?”
他笑著點了點山下,手指修長:“用了我的東西,記得快點還回來啊……”
……
景橫波發現,當隊伍真正接近丹棱山時,刺殺反而停止了。
到了此處,雷生雨也好,當夜對穆先生出手的江湖大佬也好,都知道已經沒有辦法將穆先生再留在路上。穆先生既然回來了,一定會調動手下進行反撲,反正已經撕破臉皮,不如就在影閣的山門解決好了。
何況據說女王也在丹棱山,所以此刻,殺手們乾脆等在丹棱山了。
那夜對穆先生出手的江湖霸主們,已經形成了新的同盟,決定女王歸順最好,不歸順就直接剿殺。她就那點兒人,能擋得過諸多幫派的聯合力量?
玳瑁各大勢力,原本不會這麼齊心,也不會聚在某一個地方對付某一個人,他們更喜歡三兩成群,各自為政,這也是當初景橫波最頭痛的地方——她到了玳瑁,要站穩腳跟,必然要收服所有勢力,可是這些人分散在玳瑁各處,按照地域和關係聚集,她力量不夠,就算出手,也只能對付其中一個小聯盟,而她出手時,很可能會引起其餘聯盟的注意,聯手來對付她,到時候她腹背受敵,很容易被分散人力,陷入被動。
玳瑁黑吃黑太厲害,除非擁有絕對碾壓性的軍隊,否則誰也扛不住那些大小勢力,或分或合,手段不斷地侵蝕。
最好的辦法,是在玳瑁大佬帶領手下聚齊的時候,強力威懾,訂下有利於自己的盟約。
那晚的玉樓浴池不適合,當時大佬們身邊沒人,就算一起殺了,也不過令玳瑁各大勢力換血而已。
要聚齊這些人給她施展手段可不容易,她正愁沒有好辦法引大蛇統統出洞,沒想到就跑出來一個影閣,一個穆先生,在這個時候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引起了一場玳瑁江湖的全員動盪。
她抬起頭,天色一片微微的青,似曙光也似暮色。
丹棱山,會有什麼等待著她呢?
她很期待。
……
半下午的時候,車隊遭到了阻攔,道路盡頭一隊快馬迅速馳來,當先之人青色披風和天色卷在一起,馬如怒龍。
最前面羅刹勒馬而立,面沉如水,冷哼道:“淩霄門!”
淩霄門,玳瑁諸勢力中排行第一。
那幾騎首尾銜接,馳到近前並不停留,左右一分,流水般從隊伍兩側馳過。當先一人和羅刹擦身而過時,大喝:“淩霄門邀羅刹門、烈火盟、炎幫諸位,參與大會,共襄盛舉!”
他手腕一震,一片燙金請柬飛出,正落在羅刹面前。
羅刹接了,喝問:“何會?”
兩隊人馬從隊伍後一個交錯,再次圓圈狀馳回,披風飛舞,絕塵而去,只留下一句囂張跋扈的回答:“殺王大會!”
煙塵撲在羅刹臉上,羅刹氣白了臉:“淩霄門越來越狂妄了!”
“殺王?殺哪個王?”景橫波問車內探出頭來的穆先生。
穆先生手中一張帕子,順手給她擦掉手上剛才吃雞腿沾上的油。她自從練武之後,食量大增,對以前不怎麼愛吃的葷食也很有興趣,眼看著肌膚越發豐潤明亮,就是手和嘴經常油乎乎的,有損形象。
“當然是女王。”
景橫波哈的一笑,伸手摸了摸臉。
“第七天。”她咕噥道。
……
羅刹那邊打聽消息的人回來了,說玳瑁所有勢力已經聚集在丹棱山,而且已經發現了女王的蹤跡,正在聯合搜捕。
還說這些人已經議定,誰也不要想掌握女王,以求掌握玳瑁王權。大家都來搶,會毀掉玳瑁現有的平衡。為免女王的存在影響玳瑁的安定,引得人心浮動,不如極早抹殺。
“那天殺的老牛鼻子!”羅刹粉臉含霜,大罵淩霄門的門主。那是個有幾個老婆的道人。
打探的人還帶回來一個消息,說影閣內部也生變,雷生雨帶著一部分人,要投在玳瑁諸位大佬門下,支持他們對女王的制裁;另有一部分影閣的人,說雷生雨是叛徒,堅持要等穆先生回來做決定。雙方也在對峙,而支持雷生雨的靈犀門、狂刀盟等勢力,也派人助陣。
“丹棱山今天好熱鬧。”景橫波笑,回頭看了看穆先生,他很淡定,似乎一點也不擔心影閣。
羅刹在大罵,她的如意算盤落空,女王被其餘門派聯合堵截,下令剿殺,她精心準備的美男計,難以派上用場。之前這一路苦心護送、交好“英白”,此刻都顯得白費力氣。
果然羅刹的車隊還沒進入丹棱山,就被淩霄門、試劍盟的人趕上來,一陣假客氣和真威脅之後,羅刹的車隊駛入一段平路,車子統一停在一片山坳後,下車步行。
走了沒幾步,景橫波謔了一聲。
好多人!
面前是一個大山坳,十分平坦,有一個足球場大,現在四面滿滿都是人,穿著各色衣裳,涇渭分明。有的地方還搭起了棚子,棚子下一些人端然高坐,遠看有些臉熟,景橫波仔細認了一下,不少是那晚洗澡的“大白豬”。
她表示還是脫光了她更熟悉些,比如那個腰如水蛇的玉帶幫幫主,她就記得他左屁股上有顆痣,如果她先看見他的屁股,一定不用認這麼久。
場子中間有一個大木檯子,露著新鮮的木頭茬子,一看就是剛搭的。
“這是要比武還是要招親?”景橫波自言自語。
沒人理她,當女王被裁定要處死,她這個用來誘騙女王的“獵戶女兒”自然就失去了利用價值,連同“受傷不能走”的“英白”一樣,被遺忘到了角落。
景橫波甚至聽見有幫眾和羅刹建議,等會兒把這個英白獻上去,也算是羅刹門出的手,在這難得的大聚會上露一露臉。
看得出來羅刹對這個建議很心動,但她看了一眼穆先生之後,卻斷然拒絕了,還讓人把穆先生給背了過來,要求務必照顧好他。
景橫波表示,這真是個看臉的世界。
羅刹被請去最中間的棚子議事了,只是她現在勢力大減,位次被排得很靠後,這讓她咬碎了銀牙,卻也無可奈何。
半山之上還有人影不斷閃動,眾人都仰頭對著上面望,神情期待。
景橫波靠近棚子,聽見有人呵呵大笑道:“今日咱們賭個彩頭,看誰抓獲的女王的手下最多。”
“那還不如賭,看誰先抓到女王。”
“彩頭如何?”
“黑水澤肥遺一隻,如何?”
話音未落,前方轟的爆出一聲歡呼:“抓到了抓到了!”
那是一群穿黑衣的人,聲音響亮,一個黑衣少女噌的一下跳上桌子,踮腳張望:“抓到女王了?”
她跳得突然,靴子上灰塵紛落,坐在桌邊的大佬們紛紛皺眉,急忙端走自己的茶盞。
狂刀盟盟主孟狂皺眉喝道:“破天下來!成何體統!”
景橫波聽見這名字,噗的一聲險些噴了——破天?這啥狗血名字?穿越到金庸小說了嗎?石破天轉世?
那少女孟破天,纖細高挑的身子穩穩立在一個細瓷杯上,只顧對著上頭張望,理也不理她爹,對手下幫眾一指:“抓到女王,先別殺!讓她陪我睡覺,給我洗腳!”
景橫波又噗的一聲——這位狂刀盟受盡寵愛的六小姐,不會是喜歡女人吧?
不對啊,她明明記得七殺中誰說過,誰誰曾被六小姐看中……
上頭的喧囂卻漸漸低了,隱約有竊竊私語傳來,那少女孟破天豎起眉毛張望,怒道:“人呢!人呢!抓到的人呢!怎麼半天不下來!”
啪的一聲,一坨花花綠綠的東西炮彈般砸了下來,有人慚愧地大叫:“六公子,我們抓到了女王的……鳥!”
漢子們哄堂大笑。
景橫波又噗的一聲。
二狗子!
孟破天一抬手,抓住了那坨花花綠綠,和那貨大眼對綠豆眼。
二狗子沒有掙扎,在孟破天手中淒涼地長歎:“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殺了二狗子,還有後來人。”
“這鳥會吟詩!”孟破天驚喜地道,“果然不愧是女王的鳥!”一擺手,用老爺們納妾般的語氣道,“收了!”抬手將二狗子扔進一旁的筐子裡。
筐子裡有各種奇怪玩意兒,連春宮圖都有,玳瑁的江湖人都知道,人家女子拎花籃,孟家女公子拎筐,人家女子的花籃裡是鮮花和吃食,孟家女公子的筐子裡是她隨時看中的各種古怪玩意兒,不求值錢,只求新奇。所以現在二狗子左爪踩著一件繡著古怪花紋的肚兜,右爪踩著一隻兩頭龜,而它自己作為一隻“會吟詩的女王的鳥”,有幸進入了孟六小姐的筐。
“還君明珠雙淚垂,”二狗子扒在筐邊詠歎,“狗爺和你親個嘴。”
“哈哈哈這鳥好!”孟破天樂不可支,“回頭和你親嘴!大傢伙兒繼續幹!我要女王和她的鳥一起伺候我!”
“能不口口聲聲我的鳥嗎?”景橫波咕噥,“害得我總想摸褲襠……”
“抓到了抓到了!”上頭又是一陣騷動。
一群人風馳電掣地下來,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中,拋出一大團被五花大綁的毛茸茸玩意。
景橫波:“……”
“女王的神獸!”黃衣服的神決幫幫眾大聲道,神態頗得意,睨著只逮到一隻廢物鳥的烈火盟幫眾。
獸總比鳥好些。
“啊哈哈哈一隻貓!”孟破天大笑,“果然是神獸!瞧,紫色的貓!”
她跳下桌子,伸手一抓,神獸霏就到了她懷中。
景橫波摸著下巴,想知道自己的這兩隻寵,在遇上別的美女時是什麼模樣,二狗子那種天生叛徒的貨色就算了,霏霏好歹該有點氣節吧?
霏霏果然甚有氣節,它眯了眼,湊過頭,愛嬌地貼住孟破天的下巴,兩隻前爪偷偷地在孟破天胸前一揪,爪下的手感讓它大失所望,鬱憤之下,大尾巴啪的甩了孟破天的臉頰一記。
景橫波歎氣——平胸的妹子,你們上輩子都是折翼的天使。
“哈哈哈這貓居然會打人!”孟破天竟然不生氣,還很是歡喜,眉開眼笑地抱著霏霏親了親,把它扔到了一邊的筐子裡,“這只我也要了!”
景橫波發現玳瑁江湖的人,似乎對這位狂刀盟的女公子,很是包容。
美女到哪都是吃香的。江湖人大多也更喜歡孟破天這樣縱情的性子。
筐子裡,二狗子和霏霏打招呼:“嘿,你也被抓了啊?”
那口氣,就好像在問:“你也在吃早飯啊?”
霏霏淡定地踩上它的腦袋,扒著筐邊,一雙大眼睛骨碌碌轉,盯著孟破天的屁股。
山上又有了歡呼聲:“抓到了抓到了!”
只是底下這回再沒了興奮的歡呼聲,眾人都學會了淡定。孟破天撇了撇嘴道:“這回該是狗了吧?”
這回不是狗,因為上頭有人在叫:“抓到女王了!”
第五十九章 春色無邊
轟然一聲,上千人又激動起來,龍虎盟的人大叫道:“是我們的人!我們的人!”
今日所有勢力集會,將殺王作為彩頭,誰抓到女王,自然從此大大露臉,在玳瑁江湖地位更高一籌。
山頭上人影閃動,一大群人意氣風發,押著一個捆得像粽子一樣的人下來,龍虎盟的盟主呵呵大笑著迎上去,聲若洪鐘地道:“兒郎們太不懂事,怎好這樣對待尊貴的女王呢!”
他左顧右盼,神情得意,四面大佬們或撇頭,或木然,或冷哼。
被捆住的那個人,扭扭捏捏地大叫:“哎喲,你們懂不懂憐香惜玉啊?不要這樣捆人家啦,人家被捆得好痛啦……”
景橫波正轉身喝水,噗的一口水險些噴到穆先生臉上。
她霍然回頭,然後猛地捏了捏拳頭,很擔心自己會一個隔空拳,打到那張可惡的小白臉上。
那被五花大綁還眉開眼笑,在一群男人手上掙扎扭動的傢伙,不是伊柒是誰?
更要命的是女裝的伊柒!
這貨穿了件仙氣飄飄的裙子,披了件只愁不招眼的金色披風,塗了一臉白白的粉,猴子屁股一樣的腮紅,鮮血淋漓一般的血盆小口,對著底下上千人,抽筋似的飛媚眼:“大家好啊,我是黑水女王景橫波。”
上千漢子怔怔地盯著伊柒,覺得這女人長相還是可以的,周身氣質仔細看也有,但妝化得像妓女,怎麼看都和“女王”兩字不搭調。
“他活著就為噁心世人的……”景橫波拳頭嘎巴響。
“這是女王嗎?”穆先生在她身後驚歎,“果然風姿絕俗,與眾不同。”
景橫波惡狠狠地轉過頭,瞪著他——裝!你也裝!姐就不信你真不知道誰才是女王。
穆先生唇角笑意似無辜,悠悠地道:“別生氣太早,事情還沒完呢。”
景橫波恨恨地扭過頭去,她想知道,英白呢,天棄呢,裴樞呢?這幾個傢伙跑哪去了?任七殺這群二貨敗壞她的形象嗎?
她馬上就知道了穆先生的“事情還沒完”是什麼意思。
山上又是一陣喧嚷,伴隨著“抓到了抓到了”之聲,神決幫的老大認出是自己的屬下,不耐煩地站起來罵道:“嚷嚷什麼!女王已經抓到了!”
“是我們抓到女王了!”
上千人又是一陣哄然,神決幫的幫眾得意揚揚地下山來,果然也推了個被五花大綁的女人。
那女人穿一身粉紅裙子,打扮得萌萌的,臉有三斤粉,唇似豬血紅,眉心還點著一顆碩大的胭脂痣,垂眉斂目,羞答答地道:“阿彌陀佛,施主們輕些,眾生皆苦,何必如此粗魯……”
景橫波又想吐血了。
偽和尚武杉!
上千人陷入詭異的沉默——女王一個又一個,一個都不像……
山上搜尋的人卻沒有停止,因為分散搜尋,各自作戰,也不知道別人那裡怎樣,不斷有人爆發出驚喜的歡呼:“抓到女王了!抓到女王了!”
底下已經沒人歡喜了,面面相覷。
“女王”們被一個個地推下來,造型之多變,打扮之拉風,足可媲美景橫波現代那世的抽象時裝表演。
景橫波看見司思的波斯舞娘裝扮,露一截雪白的肚皮,肚皮上居然還穿了金環,初冬天氣裡搖曳生姿,搖動了無數男人驚豔的目光。
看見山舞的青色襦裙,配上他周身文秀的氣質,不說話倒也是個文雅的小娘子,一開口所有人眼前一黑:“我才是女王!快來舔我的腳!”
爾陸和陸邇都是男子氣息濃郁的類型,扮女人便不如那幾個逼真。爾陸打扮成尼姑,戴著灰色僧帽,對上千玳瑁江湖兒郎笑嘻嘻地喊:“大師!因何強搶貧尼!”
陸邇則是女道士造型,被五花大綁的他在一邊怒喝:“賊禿忒不要臉,我和道長才是真愛!”
全場人的表情慘不忍睹。
最後一個被捆下來的是戚逸,已經被震驚得淡定的景橫波,還是倒抽了一口涼氣,為七殺永遠推陳出新、沒有最驚悚只有更驚悚的惡搞花樣,五體投地。
這貨扮女人,穿一身鮮豔得不能再鮮豔的花裙子,戴一頭累贅得不能再累贅的金銀首飾,連繡花鞋上都繡滿了各種各樣的花,打扮可謂七個二貨中最女性化的——卻連胡楂都沒刮!
景橫波決定以後給他賜名“戚如花”!
七個二貨又蹦又跳,大喊大叫。
“我是女王!”
“我才是女王!”
“我要求獲得女王應有的待遇!”
“我將對你們進行嚴厲的譴責和抗議!”
全玳瑁江湖的好手們,已經臉色鐵青。
傻子也知道,這七個哭喊著自己是女王的,都不是女王,他們被耍了。
更明顯的是,七個人分別是被七個勢力所抓獲,就像他們有意分配一樣。
現在只有孟破天笑得出來了,她指著司思哈哈大笑道:“我認出來啦,思思啊!你終於肯出來啦?上次咱們在狂刀盟玩得好不好?哎喲你這小腰可真白真細,下次跳個扭腰舞給我瞧瞧好不好?”
“我是女王的人啦。”司思對她喊話,“你打敗女王,我就做你上門女婿!”
“就這麼說定了!”孟破天兩眼放光,一把拎起身邊的筐,“到時候我拿這鳥和這貓給你做聘禮!”
景橫波不氣了,嘿嘿笑著,喲,拿她的寵去娶她的二貨,膽子好肥啊,呵呵。
不過比較靠譜的那三個,在哪呢?
“你說他們玩的什麼花招?”她低聲問穆先生。
穆先生坐在石頭上,手指悠悠地將她掉落的一根長髮撿起,道:“女王的人,要做的自然是對女王有利的事。”
景橫波專心思索,嗯了一聲道:“我覺得他們是要控制全域,每個人分別由一個勢力抓獲,分明是想把整個場地都控制在手中,等下他們應該有脫困的辦法。”
“果然心有靈犀。”他贊。
景橫波後知後覺地覺得,這語氣似乎有點不對。
她想問又不知道該怎麼問,穆先生專心玩頭髮去了,不理她了。景橫波聳了聳肩,覺得唯男人與鳥難養也。
她盯著被捆在人群中的七殺,七個二貨笑嘻嘻的,被捆住的手指頭翹來翹去。
手指頭翹來翹去……
她心中一動,裝作無意地走動,繞著他們走了一圈,盯著他們的手指頭,目光在他們的手指指向的位置一一掃過,目中漸漸泛上光彩。
大佬們聚在一起,在研究這七個人的身份,七峰山七殺的大名,其實這些人都知道,但多年來井水不犯河水,七殺沒興趣摻和玳瑁的事,玳瑁也不敢輕易動七殺。大家都沒見過七殺,心中對七殺都是神山高人的印象,就算有隱約聽說七殺不靠譜愛玩之類的傳言,也絕對想不到這群貨能玩到這個級別——江湖大佬最重身份,身份高貴的男子去扮低賤的女子,於他們是不可想像的。
大佬們還在討論如何處置,驀然一個人沖出來,大聲道:“他們都不是女王!”
眾人的目光唰的一下轉過去,正看見一個白衣少年滿面激動地奔出來。
眾人一怔,隨即注意到他所說的話,當即有人大笑道:“何須你說,傻子也知道他們不是女王!女王還躲在山上呢,呵呵,女人就是沒用,只知道將手下拋出來混淆視線,以為這樣就能逃掉嗎!”
出來的自然是厲含羽,他在眾人面前,卻不像對景橫波、王進等人的驕狂輕浮,他微微昂起下巴,顯出幾分清傲的氣質,冷然從容地道:“我何止知道他們不是女王,我還認識女王!我可以幫你們勸解女王,令她認清形勢,棄械投降!”
他這話引起了眾人的興趣,淩霄門那有幾個老婆的道士門主道:“如何有此一說?”
“我如果能做到,你們打算怎麼謝我?”厲含羽不答反問。
“我們自己就能擒獲女王,何須你勸?”靈犀門門主,一個臉色蒼白的中年男子冷然答。
“真那麼容易嗎?”厲含羽指著七殺,冷笑道,“一千多人,搜遍全山,到現在只抓到這麼一些嘍囉。你們還以為女王很好對付?”
被他一言擊中痛處,眾人的臉色都有些難看。
試劍盟盟主,一個青灰臉色的青年,撫著自己的劍,淡淡地道:“你又如何認為,你能勸動女王不戰而降?”
眾大佬都不說話,抓女王抓出這許多笑話,他們心中也知道女王不是那麼容易抓的,誰先上都可能折損實力,折損實力後回去時就可能遇上對手的偷襲,玳瑁這地方步步殺機,能保存實力當然最好不過。
天競幫幫主,和龍虎盟盟主悄聲道:“如果女王真是那晚玉樓的殺手,倒還真有幾分棘手……”
“這個你想多了。”龍虎盟盟主不以為然地搖頭,“帝歌那邊的消息是說景女王有神異,但就描述來看,也沒神異成怎樣。玉樓那殺手何其厲害?景女王離開帝歌一年不到,據說身上還有毒傷,斷無可能成長成那樣。要我說,我隱約聽說九重天門的人下了凡塵,或者那夜的女殺手,是九重天門的人也未可知,你看那近乎通神的手段,哪裡是凡人能為……”
這邊在竊竊私語,那邊厲含羽面有得色,大聲道:“自然是因為我和女王交情匪淺,她對我一見……”
“我一見你就想殺你!”
驀然一聲大喝,響在眾人頭頂,霹靂一般炸得眾人耳膜轟然一震,嗡嗡作響,眾人神色駭然地紛紛轉頭,就看見一道人影霓虹彩光一般掠來。
那影子速度極快,剛剛出現在半山腰,下一瞬已經到了山坳,霓虹般的衣袂掠過,寒光一閃,底下便爆開一片慘叫和血虹,那一道血虹被衣角牽動,在半空中灑了一路,夕陽下天幕淒豔,如晚霞之上再抹一層血霞。
聲勢驚人。
人群紛紛後退,桌椅翻倒,大佬們急速起身退後,被護衛們裹入自家人群。
唰的一蓬鮮血,連同那人鮮紅的衣角,同時落在了中央的臺上。
只來一人,已經造成底下上千人的混亂,那身影所經之處,幫眾們重則天靈蓋爆裂,輕則頭皮裂開,滿地紅紅白白,再被紛亂後退的靴子壓入泥土。
兇暴無倫,先聲奪人。
無數人驚恐地抬起頭,看向臺上此刻還在大剌剌背對著眾人的紅衣人。
那人長髮披散,一頭烏髮亮若明緞,大紅披風火一般鮮豔,披風角在剛才已經染紅,靜靜垂落在臺上,那些鮮血猶自漫延而下,將青白的木茬染成一片斑駁。
風過,吹起烏亮的長髮,露一截雪白的脖頸,玉般潤澤,毫無瑕疵。
一個背影便無限煞氣、風華。
刹那間,所有人心中掠過一個念頭:女王!這才該是女王!
沒有被震撼到的人,只有寥寥幾人,比如景橫波就是一個,她正怒氣衝天地低罵:“裝!什麼時候都不忘裝!回頭背後給你一槍,死了活該!”
不過,似被“女王”的殺氣、煞氣所驚,一時竟然沒有人想到背後偷襲,大佬們倒是想,卻被自家的忠心屬下拼命護著向後退。
有種人壓迫感太甚,隨便一站都讓人覺得危險。
那人擺足了姿勢,才緩緩轉身,一回頭,眾人眼前一亮,又禁不住心中一聲喝彩:好個玉娃!
那張臉,似乎能逼退漸漸淡去的夕陽的金光,再逼退即將代替的月亮的柔光——毫無瑕疵,自生光輝。
眾人心中又一歎——這才該是女王的臉。
那人裹一襲紅錦卷雲披風,看不出男女式樣,錦繡如火,雲紋連綿,越發襯得他眉目靈動如飛雲。
那人輕敷粉,淡掃眉,眉色淺黛,唇色嫣紅,眾人覺得這才該是女王的裝扮,濃妝豔俗。
孟破天還是不怕死地站在最高處,呆呆地瞧著,猛地抬袖抹了抹口水。
“女王!”有人忘情地高喊,再被自家大佬一眼瞪得縮進人群。
景橫波看著臺上賣弄的裴樞,聽見這一聲抖了抖。
她以為這貨一定會糾正的——雖然這傢伙的穿著打扮,看上去似乎真的是在讓人誤會是女王,但一定是巧合,他怎麼可能肯扮女人?
結果裴樞居然沒有出聲反駁,對著上頭的山林看了一眼,嘴角一扁,似憤怒似委屈。
景橫波目光閃閃地瞧著,心花怒放,心想:喲!這小子真的扮成她啊?啊哈哈哈,一定是被英白、天棄聯手逼的,啊哈哈哈,她每次瞧見暴龍吃癟、委屈真是爽透了啊。
她心情太好,完全忽略了身後的穆先生。
穆先生靜靜地看著她——那一臉眉飛色舞,怎麼形容?春色無邊?
他又看了看臺上,嗯,裴樞。
灰老鼠色已經沒了,那人光豔年輕,鮮明得似乎能將整個大荒照亮。
單論感覺來看,裴樞和景橫波才是氣質風華最接近的。
他們站在一起,想必也是最相配的。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青絲袍,清淡,沒什麼存在感,連手指都近乎透明,在陽光下似要消失不見。
景橫波樂不可支地盯著裴樞,盤算著這事過後怎麼取笑他,忽然聽見身後穆先生輕輕地道:“你很歡喜?”
“是啊是啊,”她笑眯眯地道,“看見他我就想笑。”
穆先生垂下眼睫。
她這樣的神采飛揚,闊別久矣,卻不是因為他。
而這麼久,他竟然還是第一次聽見她這樣的心聲。
這麼久,他給她的,是壓力、苦痛、折磨、決裂……人生裡所有的沉重黑暗,肝腸寸斷。
明亮、歡樂、無憂、自在……他不曾擁有,要如何給予?
那些放縱自由的喜歡,遞不出冰冷的指尖。
有人說過,愛恨交織是真愛,一見心喜才令人難以忘懷。
他將手指慢慢交疊而起,掌心冰冷而指尖灼熱,似這一刻涼至心底而又灼熱疼痛的情緒。
……
臺上裴樞睥睨地掃了一圈。
他的氣場近乎碾壓,眾人都覺得似被一隻壓抑著惱怒,內心狂暴的獅子盯住,渾身戰慄。
卻有一人大喊道:“不,你不是女王!你不是!”
大喊的依舊是厲含羽,他指著裴樞,滿面憤怒:“你不是女王!”
裴樞原本不在意他,此刻看見他,才像是被提醒了,眯著眼睛打量了一下,眼底湧出憎惡的情緒:“你是誰?”
厲含羽一面退入人群,一面微微抬起下巴:“我是女王陛下所愛……”
景橫波嘿嘿一笑。
“礙眼!”裴樞手一抬,啪的一聲臺上一塊人高的木板爆裂,掙斷釘子飛彈而出,狠狠拍向厲含羽的臉,“滾!”
木板呼嘯橫拍,如一只巨大的手掌,惡狠狠拍下。
厲含羽早有準備,飛快急退,他前後還有很多人,不愁沒人做擋板。
他一邊退一邊冷笑地盯著暴怒的裴樞,覺得自己這張臉果然很要緊,瞧這刺激了多少人。
然而他退了沒兩步,忽覺後背一僵,隨即整個人忽然迎著裴樞飛了起來!
嗆的一聲,他的劍也拔了出來,落在他手中。
厲含羽驚愕地看著自己手中的劍,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他明明是在向後退!怎麼覺得好像被人拎了起來……頭頂是透明的天!
他感覺詭異,但其餘人瞧著,卻是他忽然不退了,拔劍迎上,倒還心中暗贊一聲:這小子雖然驕狂魯莽,倒有幾分勇氣血性。
只有羅刹怒喊:“回來!他要傷你的臉……”
但已經來不及,厲含羽一頭撞進裴樞的掌力範圍,啪的一聲那木板狂猛地橫掄,板面接觸臉部發出一聲瘮人的悶響,眼看著一大串晶亮的牙齒便飛了出去,半空中滴溜溜如一片擲開的骰子,而厲含羽的臉忽然便扁了,連鼻骨都歪到了一邊,整張臉似被反反復複踩過……
厲含羽大聲慘呼,落線風箏般倒飛出去。裴樞的狂笑響遍群山:“哈哈哈……把這張臉毀了真痛快啊!”
“阿Q!”景橫波聽著不大舒服,咕噥一聲。
啪的一聲,厲含羽正滾落在她腳前,景橫波低頭一看他的臉,倒抽一口冷氣,倒也有些不忍了,伸手扶住,厲含羽痛得神志不清,但依舊嫌惡地撥開她的手:“醜女,滾開!”
景橫波手一松,啪嗒一聲這傢伙倒在地上,後腦勺撞上一塊石頭……
“不作死就不會死。”景橫波道。
裴樞的狂笑和當眾下狠手,卻激怒了江湖大佬們,眾人紛紛站起,怒喝:“狂妄!”
“今日你來得去不得!要笑,到陰曹地府再笑!”淩霄門主一聲冷喝,“兒郎們上!”
“不管是不是女王,先擒下再說!”玉帶幫幫主冷笑,“什麼黑水女王,也不過就是靠屬下捨命相救,自己龜縮不出。有種躲在山裡的地洞裡,一輩子別出來!”
“女王要有你這等好姿色,”祭血幫幫主指著裴樞大笑,“我倒不介意今兒費點力氣,好好玩她一玩!”
“出來了就別想逃掉!拿下!”
江湖大佬們紛紛叱喝,上千人狂湧上前,此時月色已升,刀光倒映冷月,亮成一片慘白的屏障,人數之多,一人一刀就足可將裴樞淹死。
大佬們唇角露出冷笑——這分明是自尋死路,此地的上千人武功都不弱,圍得水泄不通,便是神仙下凡,也逃不出這天羅地網!
裴樞卻不逃,在臺上冷笑著負起雙手。
“喂,”他道,“他們說我這樣你就肯出來,你再不出來,我就宣佈你是我娘子了!”
他對著人群說話,大佬們愕然回頭,此地都是自己人,他在對誰說話?
“你才娘子!你全家都是娘子!”忽然一聲帶笑的慵懶女聲,響在人群之後。
景橫波一腳踩在厲含羽身上,身形一閃,已經到了羅刹身側。
一刀橫掠,如冷電。
嚓的一聲,羅刹的頭顱飛上半空。
眾人此時才回頭,就看見三大門之一的女門主的腦袋,忽然飛了起來。
隨即看見人影一閃,仿佛憑空生成,一人出現在那腦袋旁,探手一抓便抓住了腦袋。
她升起時,周身散發出濛濛光芒,似一輪皎潔明月忽然升起。
眾人睜大眼睛,看見那女子普通裝束,似乎是羅刹門剛才帶來的一個村女,看見她身後一輪碩大明月,而明月裡,她的臉在迅速變化——臉上斑駁的黃一塊塊脫落,現出原本的玉色肌膚,漸漸蛻變,現出一張真正可稱風華絕代的容顏。
似女神自天盡頭誕生,呼應這天下所有的風雲飛卷,滿天的星光都在閃耀,滿場的呼吸驟停。
大佬們眸子瞪大,認出眼前這如仙如神的女子,赫然竟是那晚玉樓宴飲所出現的神秘可怕女刺客!
那張臉引起的驚歎還未發出,半空中明月裡那女子手一揮,隱約啪啪無數聲響自人群中發出,眾人還沒反應過來,那女子身影一閃,忽然出現在玉帶幫幫主身邊。
玉帶幫的位置就在羅刹門的旁邊,那個水蛇腰的玉帶幫幫主,正身處重重護衛之中。
景橫波出現只是一眨眼,他還沒反應過來,但多年鍛煉的敏銳本能,已經讓他拔劍。
但劍還沒拔出,他就覺身子一僵,心中也一涼,眼角的余光看見人群後面遠遠的大石上,似乎有個青衣人,正悄然收回衣袖。
驚鴻一瞥。
下一瞬景橫波已經到了他面前。
她咯咯一笑,雪光一亮。
所有人看見一顆人頭沖天飛起!
半空中明月般明、鬼魅般幽的女子,手一抄,將玉帶幫幫主的人頭也抄在手中。
“動手!”
人群中、每個幫派裡、人群後,同時爆出十幾聲異響!
“啊!”
“偷襲!偷襲!”
“保護幫主!”
“退後!”
上千人忽然就成了沸騰的粥。溢著血色的沸騰的粥。
而景橫波已經悄然飛起。
臺上的裴樞一聲暢快的大笑:“接著!”將紅錦披風脫下擲來。
大紅披風飛卷,落在景橫波身上,紅色的披風如翅膀悠悠張開,眾人仰頭,就看見她張開的雙臂如巨大的陰影,籠罩了底下的山坳,陰影在初降的夜色中閃電般穿梭,一路前掠,她雙手拎著的兩個頭顱,猶自一路滴落鮮血,落了人群一頭皮的涼,一身的麻。
此刻念頭如閃電劈過心頭,呼喊爆起:“女王!”
不用再疑惑,不用再詢問,這才是真正的女王!
人群腳下,厲含羽啊的一聲,眼睛一翻,暈過去了。
多少頭目臉色青紫,只覺得遭受極大羞辱——他們得意揚揚地召開殺王盛會,在山上逮了一個又一個“女王”,誰知道真女王竟喬裝打扮,一直跟在他們身後!
她譏嘲的眸子早已滿懷殺機將他們籠罩,而他們猶自渾然不知,被敵人手拎頭顱,冷笑著俯瞰而過。
頭頂上大紅人影電閃而過。
啪!啪!兩顆頭顱先後被擲下,砸入人群,濺開一地血水,砸得底下的人群人仰馬翻。
人群的東南、西北兩角,最靠近山林的地方,也發生了騷動,兩道人影電射而進,一路拋飛屍首和血光。
一時眾人驚惶,只覺得敵人來自四面八方。
有人大喊:“後撤!後撤!出穀包圍,堵死他們!”
反應過來的人急忙向後跑,但還沒跑出幾步,便緩緩向後倒退。
有人憋著嗓子大叫一聲:“穀口有人放毒……”便翻身倒地。
這下眾人急忙又向內退,忽然想起背後還有鬼魅般的女王,只覺得後心一涼,此刻才發覺,原想甕中捉鼈,到頭來卻是自己腹背受敵。
人群裡不斷出現騷動,不斷有人大叫。“門主!門主!”
“幫主!幫主!”
還夾雜著七殺興奮的怪笑聲:“嘎嘎,退散!退散!”
一隻紫色的貓從人們頭頂輕盈地翻過,在月色下忽然變成了白色。
它翻離的地方,又有驚慌的叫聲炸起:“六公子!六公子!”
“盟主!盟主!”
……
場中亂成一團,只有穆先生始終沒有動過。
他隔著人群,遙遙注視著那些變化,看著屬�她的力量一遍一遍碾壓過這些人,唇角微微彎起。
一路摧心磨折,她終於初步長成。
今日將是她大放光彩的第一日,註定會照亮黑水澤灰霾色的天空,那光輝將不斷延伸,終有一日,籠罩大荒。
所有人將會知道她為那一刻付出了多少,大荒將會真正接納屬�他們的天命女王。
道路用足走,最實在。
月光點染他的微笑和欣慰。
笑意由心生,最動人。
……
平臺上落下景橫波。面對紛擾的人群,她抬手,啪的一個彈指。
說也奇怪,場中那麼吵,眾人卻似都聽見了這一聲,齊齊抬頭。
就見臺上男子俊美,女子美豔,月光下紅錦飛舞,豔到凜冽。
景橫波笑吟吟地環顧一周,正要說話,身邊的裴樞一把搭住了她的肩膀,以一種主人翁和夫君的姿態,揚聲道:“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
啪的一聲,景橫波一腳把他踢下去了。
“幹什麼踢我!”裴樞大叫。
景橫波咯咯一笑,不解釋,準備等這事完了,好好教教他規矩,在人前要懂得對她保持尊敬,現在不是七峰山上沒大沒小隨意打鬧的年月了,馬上她要鎮服玳瑁,挺進黑水,要做黑水女王,沒個上下規矩、體制尊嚴,以後誰還尊敬她?
這是穆先生和她一路同行,提醒過她的事,她深以為然。之前一路逃亡,得身邊人護持相助,她內心感激,更當他們是朋友,所以沒有分出規矩來。但之後她要想站穩腳跟,發展勢力,立規矩不可避免,最起碼在人前,她需要尊重。
好在裴樞也不是完全不懂道理,他沒有再跳上來,而是站在台側,兩眼灼灼,眸子探照燈一般閃來閃去,大有看誰不順眼就揪出來打一頓的意思,導致人群又向後退了退。
景橫波很滿意地點了點頭,伸指一點人群之中,道:“羅刹。”
眾人一凜,不由自主地集中了注意力——她喊羅刹是什麼意思,人不是已經死了嗎?
“羅刹門門主,二十六歲。三年前任羅刹門門主。性淫,兇暴。”景橫波慢慢卻清晰地道,“玉樓設宴,斬無辜女子之手,烹煮成肴。心性殘忍,處割手之刑。”
底下嗡的一聲。
“私下密謀,欲以美男計誘惑控制女王,罪在犯上。”她頓了頓,“殺。”
底下又嗡的一聲。
景橫波嘴角揚起一抹鄙薄的笑,又一指先前扔下玉帶幫幫主人頭的方向。
“玉帶幫幫主,楊嘉,三十八歲。五年前任玉帶幫幫主。為人詭詐陰狠,以活人之心練九幽陰功。十年間殘害無辜百姓一百三十二人。更曾殺師、殺兄、殺嫂。五日前玉樓設宴,主謀收買影閣叛徒雷生雨,在宴中暗殺影閣穆先生,壞玳瑁江湖律令,殺。”
底下哄然一聲,動靜比剛才宣判羅刹更大——玳瑁江湖有規矩,公開設宴場合絕不暗殺,這是江湖鐵令,以此維護彼此坐下來談的可能,想不到如今有人膽敢破壞。
殺師也是武林中人不能接受的大罪,尊師重道是封建禮教的基石,不容撼動。殺兄、殺嫂什麼的,這些滿身血腥氣的江湖人倒不當回事。
景橫波伸手對人群中連指:“淩霄門淩霄子、靈犀門水向天、狂刀盟孟狂、試劍盟章源、龍虎盟王虎……”
除了今日沒來的十三太保,其餘人她一個個地報下去,每報一個,屬�那個幫派的人群中便被架出來一人。
淩霄門的淩霄子被伊柒架了出來,伊柒的血盆大嘴勾著駭人的微笑,緊貼著淩霄門門主大人。
靈犀門水向天被司思架了出來,司思扭動著雪白的腰,在水門主耳邊“嬌笑”。
……
試劍盟、龍虎盟、神決幫、天競幫、獵影幫,剩下的二貨一人找上一個。英白和天棄,從人群的東南、西北兩角出來,押著龍驤幫幫主、祭血幫幫主。
連紫蕊和擁雪,都跟在英白、天棄身後,用傀儡術和毒藥放倒了炎幫幫主。
霏霏解決了狂刀盟盟主,順帶買一贈一,還有他家女公子。
景橫波點一個,便押上來一個,跟公審大會似的。
大佬們臉色很難看——他們沒有那麼弱,完全吃虧在猝不及防。尤其是排在前面的門主和盟主,完全是被突然脫困暴起偷襲的七殺坑了。
他們至今也想不通,七殺是如何在一霎間脫困,又同時出手拿住他們的。
他們用來綁縛七殺的,都是自家最堅韌的繩子,一流高手想要掙脫也得花上一陣子。為了保證這些人沒機會掙脫,門主、盟主們將他們拎到面前親自看守,想著自己看著,周圍都是自己人,總不能令他們逃了,誰知道反倒給了對方機會,對方一霎脫困,反手就拿下了自己。
關鍵就在於,那脫困不可思議,似乎有七個透明的人,在一瞬間同時揮刀,解開了綁縛這七人的繩索。
他們都記得自己在那一霎隱約看見那被綁著的七個人身後,似乎真有黑光忽然一閃,轉瞬不見。
難道是有誰以內力操縱飛刀解綁?可人在不同的地方,足足七個人,還有各種阻礙,誰能分心七用?這樣的武功,太驚世駭俗了吧?
這鬼魅般的手段,令人後背發涼。
大佬們被押上來,人群騷動更劇烈。很多人數了數人數,愕然地轉過頭。
烈火盟盟主蒙烈火,站在人群中,感受著眾人的目光,只覺得他才是被人捆住的那個,被捆在烈火上烤。
十四個首領,死了兩個立威,放倒了一個,押了十個上臺,為什麼單單落下他一個?
為什麼?所有人都有這疑問,看他的眼神已經不懷好意。
臺上景橫波笑吟吟地報完了名字,數了一圈,道:“……豐含、阮青一等人,夥同玉帶幫幫主楊嘉,收買影閣叛徒雷生雨,在玉樓宴暗殺影閣穆先生,壞玳瑁江湖律令,著令上臺自省。”
“上臺自省”的幫主們怒瞪著她,眼神裡似要射出箭來。
景橫波就好像沒看見,揮了揮手,向人群中看了一眼。
烈火盟盟主蒙烈火,心一跳。
果然,女王來補刀了:“有罪的都在這裡,其餘友好人士,我們當然秋毫無犯,呵呵。”
人群的目光唰的一聲都砸在蒙烈火身上,蒙烈火一怔,還沒來得及駁斥,臺上的幫主們已經怒聲道:“蒙烈火,原來是你裡外勾結,陷害我等!”
“老夫沒有!”蒙烈火怒極,“女王在陷害我!”
“如若不是你,她怎麼混進羅刹門下的隊伍的?你和羅刹可是同盟,羅刹死了,我等被擒,為何就你無事?”
蒙烈火百口莫辯,額上青筋綻起,他甚至不明白女王為什麼挑中了他來陷害。
他只知道,從今日開始,自己已經被玳瑁江湖排除在外。
壞了舊日盟約還不算什麼,說到底大家是敵人,設宴暗殺也在情理之中。但是背叛,卻是所有江湖人的忌諱,誰都怕背後被人抽冷子一刀。
這罪名,他蒙烈火承擔不起。
看著臺上女王笑吟吟的眼神,蒙烈火心中一陣發冷,似乎隱約明白了什麼。
也有人駁斥景橫波:“你算什麼東西?真以為是女王了?就算你是女王,也沒資格評判裁決我玳瑁江湖的是非!”
“對!規矩是我們訂的,要處理也只能由我們公議處理!”
“有什麼好處理的?影閣暗中發展勢力,本就違背了我玳瑁武林的規矩,我們對他出手有何不可?當初協議不在公開宴席上對任何人出手,那是指咱們三門四盟七幫十三太保,可沒包括那些暗中圖謀的宵小!”
“要我說,那協議根本就不該訂。江湖人刀頭舔血,生死尋常,怕暗殺還混什麼!躲不過暗殺還稱什麼英雄?有本事就殺了所有想殺自己的人!這協議,我提議,今日推翻!”
“對!今日推翻!”
“規矩是我們訂的,我們自然有權推翻!”
景橫波笑眯眯地聽著,將匕首在手心敲了敲。
“有道理,有道理。”她道,“說到底,你們就是在說,誰拳頭大誰說話,是吧?”
第六十章 暴龍的告白
大佬們張嘴要答,忽覺這話不對勁,急忙閉嘴,也有嘴快的,炎幫幫主阮青一大聲道:“自然!”
台側的裴樞抬手就對他的臉轟了一拳。
啪的一聲,阮青一臉上開了醬油鋪子,鼻血唰的一下掛到胸口。
“士可殺不可辱!”他狂怒地大叫,一顆牙齒要掉不掉,掛在唇邊,一說話就一顫一顫的,十分滑稽。
眾人想笑,又覺心裡發寒。
景橫波敲著掌心:“裴裴,你打人時最好看了!”
裴樞表情很滿意,眼神凶光閃閃四處尋找,看樣子很想讓景橫波多看看他好看的樣子。
景橫波偏頭對憤怒的阮青一一笑。
“多謝你告訴我,誰拳頭大誰說話。”她道,“剛才那拳頭,大不大?”
阮青一唇角的血流下來,眼珠快要瞪出眼眶,卻真的不敢再說話。
這個女王,殺人殺得,罵人罵得,陰人陰得,打人打得,出手詭異莫測也就罷了,行事比他們這些江湖人還沒顧忌,硬碰硬只會讓自己吃苦又受辱。
她有備而來,存心要折斷玳瑁江湖的雙翼。
她自己的雙翼,暗藏著鷹的利、狐的滑、豹的迅捷、龍的凶霸。
景橫波背著手在臺上走了幾步,火紅的披風和黑髮一同飛舞,眾人覺得似看見一朵盛放的黑色牡丹。
“現在我拳頭大,規矩當然是我訂。”景橫波慢條斯理地道,“願賭服輸這道理懂不懂?一群男人圍在山坳裡討論如何包抄一個女人,最後卻被一個女人給包抄了。這麼丟人的事情,換我一定趕緊閉嘴,誰說話我打誰,你們還好意思吵?”
臺上諸位大佬一下沉默了,底下還在叫駡,大佬們都怒聲喝道:“閉嘴。”
四面漸漸安靜下來,臺上沉默了好一會兒,淩霄門門主才沉聲道:“女王這話說得對,願賭服輸。女王能紆尊降貴,將計就計,潛伏于羅刹門內,將我等包抄,我等自愧不如。既已落入女王之手,要殺要剮,由得你。就是不知道女王今日便是殺了我等一千餘人,他日就一定能掌控整個玳瑁江湖?他日一定能抵抗玳瑁諸勢力的追殺?”
“誰說我一定要殺你們?”景橫波睜大眼睛,奇怪地道,“我是女人,心慈手軟,說這麼血淋淋的我會怕的。”
眾人看看她猶自沾血的手,看看羅刹和楊嘉無頭的屍體,無語。
“女王若想我等臣服,”靈犀門門主水向天暴烈地道,“絕無可能!”
試劍盟盟主章源微微冷笑一聲道:“我等臣服也沒用。女王今日將我等全部擒獲,明日三門四盟七幫便換了主人。今日在場的雖然是我們各自門中精銳,但就算全部折損於此,也不能真正傷我玳瑁江湖的元氣。一千餘人屍橫就地,明日就有十萬余人成你的新敵。你還能把玳瑁江湖人殺光?殺光玳瑁武林,玳瑁也就沒人了!到時候你去做空頭女王?你這生意,不做也罷!”
龍虎盟盟主王虎哈哈大笑:“當所有人都受到了折辱,那折辱也就不成折辱!”
“女王大概不懂我們玳瑁江湖的規矩。”祭血幫幫主豐含近乎快意地道,“玳瑁崇尚弱肉強食,強者為尊,門主、幫主並非唯我獨尊,從來都是公推產生,非武功、才智足以服眾者難任。一旦幫主做了對幫會利益有損之事,幫會長老和首領們有權另推他人。所以我們今日如果堅守立場,還有可能維持最後一分顏面,如果臣服了你,就算能回去,我們也什麼都不是了。而你拿著我們這些什麼都不是的人的臣服協議,也毫無作用。”
景橫波微微一笑。
這些規矩,她知道。
和穆先生馬車論局,這種情況,穆先生早已告訴了她。
她當時覺得,玳瑁江湖這種情況,其實非常先進開明,有點類似於共和制國家的選舉和彈劾制度,很難想像,暴力為主,很容易形成一言堂的江湖幫派,居然會形成這樣的制度。
這樣的幫派,是最公正,最鮮活,最有約束力,也最難對付的幫派。
殺掉或者控制主事者,沒有用,除非控制整個幫派。但足足十四個勢力,要如何一手控制?
穆先生沒有給她提供答案,要她自己想。
此刻她卻忽然想到了帝歌,想到了那個人。
現在自己面臨的局面,和他當初,何其相像?
也是勢力林立,地方包圍中央的格局。
也是滿朝異心,自己的勢力還沒來得及全部收攏的情勢。
也是面對著幾乎所有人的反對,殺一兩人於事無補,全部殺掉自己就成了光杆司令的無奈。
而他的選擇……
她忽覺一陣痛徹心扉,不知為誰。
四面有屏息的沉靜,不明白鮮活張揚的女王為何忽然白了臉龐。
幫主們覺得擊中了她的要害,得意揚揚,也有很多人,看著她忽然空洞的雙眸,感覺到難言的悲愴。
人群之後,大石之上,默默坐著的青衣人,忽轉過頭去。
他的側臉迎著月光,這一霎,眼眸中也似有晶瑩閃亮。
……
片刻靜默之後,景橫波便恢復了正常。
路當然很難,所有上位者的路,都很難。
那就一步步走便是。
“想死是嗎?脅迫不了你們是嗎?無法令你們臣服是嗎?”她嘿嘿一笑,伸手指著谷口,“穀口我安排了手下堵死,等下就放毒氣,既然挾持你們沒用,好歹我還能殺瞭解解氣,對不?”
“妖女!”幫主們目眥欲裂地罵。
“謝謝,我覺得這稱號不錯,再罵幾次。”景橫波笑眯眯打著拍子。
“唉……”淩霄門門主長歎一聲,“女王今日所行,原本令老夫驚豔,只是此刻,老夫忽然又覺得,驚豔太早了。”說完他閉目不語,一副等死的姿態。
景橫波也不生氣,哈哈大笑,偏頭問裴樞:“穀口是你的人吧?”
裴樞傲嬌地哼了一聲,很不情願地道:“還有全寧豪那群沒用的封號校尉。”
景橫波滿意地點了點頭,大聲道:“兄弟們,給他們亮亮相!”
外頭轟然一聲,似乎有什麼重物被放下,閉目等死的幫主、幫眾們,心中驚疑——莫不是連炮都運來了?
女王真這麼絕?
身後卻遲遲沒有傳來炮聲,也沒有毒氣傳入。眾人耐不住,紛紛回頭看,就看見穀口不知何時已經擺了一列東西,大約十來條,大小如一條船,遮著黑布。
大多數人還不明所以,臺上的幫主們卻都眉心一跳。
“猜得出這是什麼嗎?”景橫波笑吟吟地道。
大佬們眯著眼睛看了半晌,淩霄門門主斷然道:“不可能!不可能是天星寶舟!”
“嘴上不承認的,心裡多半很誠實喲。”景橫波一笑,手一揮。
十來條黑布飛上半空,天空如被黑雲遮蔽。
她這一手令眾位大佬都一凜,暗暗思考如果這位女王遠距離一揮,自己猝不及防,會不會腦袋被揮飛掉?
底下的驚叫聲卻已如巨浪,要將整座山谷掀翻。
“天星寶舟!”
這在玳瑁無比寶貴,也無比重要的寶舟,此刻于這穀口,千名玳瑁江湖精英面前,首次亮相。
無帆無蓬,黑色船體透著幽光,鏤刻著很多複雜的金色紋路,熟悉這舟的人都知道,這些紋路,有的是用來增加浮力,有的是用來推進動力,有的是用來採集寶物,有的暗藏機關,用來有針對性地對付各種各樣的黑水澤猛獸。
暗夜裡,十來艘寶舟排成一列,如凶獸默然蹲伏,等待一場悍然的撲殺。
多少人幾乎窒了呼吸——他們一輩子,也不可能一次性見到這麼多寶舟!
天星寶舟不僅價值連城,還數量極其稀少。它的製造者,將技術和資源牢牢掌握在手中,為了保證市場,一直控制著製造的數量,有錢也買不到。
稀少,自然導致爭搶,寶舟的價格一路炒高的同時,也導致好的資源必然向強者傾斜。在場的諸多勢力,排在後頭的幫派,有的用盡心思至今還沒有一艘。這直接導致強大的越強大,弱小的越弱小,玳瑁江湖的排名,難以出現更替。
多少年來無數人想在斬羽部戰辛那裡搶到圖紙,但是戰辛防守嚴密,至今無人知道他到底把圖紙藏在哪裡。再說就算拿到圖紙,也未必能製造,造寶舟需要的很多材料,本地稀有,根本搜集不全。
臺上的大佬們,很多人呼吸急促,渾身顫抖,眼底凶光四射,恨不得立即撲上去搶一艘!
已經擁有了寶舟的門主們,震驚的同時也有著不安,不住打量笑得雲淡風輕的景橫波——這位女王陛下,到底還有多少神奇之處?
他們認得天星寶舟,只一眼就能確定,這是正品。天星寶舟,也從無人可以仿製!
穀口處的很多人,忘記了自己的處境,撲過去想要觸摸寶舟。每艘寶舟前都站著幾個大漢,並不阻攔,卻各自移動腳步,鎖住了向外的通道。
臺上的諸人注意力原本在寶舟之上,此刻才注意到那些大漢,都目光一跳,互相看了看,默默歎了口氣。
女王手下的人也許不多,但確實個個精銳啊……
“我這船好不好看?”景橫波帶笑的聲音,響在他們耳側。
她手一揮,黑布又蓋了下來,幫眾們發出遺憾的歎息聲都聚在一起,激動地議論著那些寶舟。
有寶舟,就意味著有了資源,有了寶物,有了可以讓他們提升的各種內丹。對於幫主們來說,則等於有了讓自己的實力更進一步的倚仗,有了在玳瑁爭霸的資本。
他們如何不心熱?
大佬們無可奈何地咽了口唾沫,目光戀戀不捨地從寶舟上收回,都盯住了景橫波,想知道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難道想讓他們死前看一看寶舟,死個滿足?
“老夫收回先前說的話。”淩霄門門主仿佛瞬間老了十歲,“女王你確實有令老夫一再驚豔的本領,甚至也有可能倚仗寶舟在玳瑁爭得一席之地。但你如果想憑這舟,就令所有勢力臣服,為你所用,還是休想。”
“真的啊?”景橫波笑眯眯地道,“假如我送給你們呢?”
“什麼?”眾人齊齊震驚地抬頭。
“假如我送寶舟給你們,之後也不要你們臣服,只要你們答應幾個小小的條件呢?”景橫波豎起一根指頭,以示確實很小。
“女王休開玩笑!”
“玳瑁是個開玩笑的地方嗎?”景橫波呵呵一笑,“我像個會開玩笑的人嗎?”
幫主們齊齊地看了她一眼——像。
“呵呵,你們真討厭,油鹽不進。大概對你們太好,你們反而不敢信了。那就先對你們不好一下。”景橫波招呼裴樞,“裴裴,來,先把他們都閹了!”
“閹一下不會影響你們的氣節。”她還回頭對人家認真解釋。
“好好好!”裴樞迫不及待地躥上來,開始在身上摸刀子,掏出一把帶彎鉤的刀,“哈!這個好!一刀一剜,幹淨利落!”
他的獰笑充滿興奮,眼眸裡閃著嗜血的光。
“且慢!”幫主們齊齊大喊,“請女王說出要求!”
“天星寶舟,說送就送,不許不要。”景橫波勾了勾手指,“有了這舟,你們此行就有了交代,你們的幫主位置也能坐穩。回去隨便你們怎麼解釋,說俘獲女王拿到寶舟也行,說女王為求保命獻上寶舟也行,寶舟我都給了,不介意再多給你們一點面子。”
幫主們並沒有露出喜色:“請女王先提出要求!”
景橫波笑了笑,心想玳瑁江湖難搞,是真的難搞,這些都是老狐狸。
“第一,我要相安無事。我今日保住你們幫主的地位和顏面,你們則約束幫眾,從此不許主動對我出手。”
這一點眾人猜得著,當即都應了。
“第二,我要上元城及其周圍三縣的地盤。當然,上元城現在在玳瑁族長手中,這個不用你們操心,我自己會拿到。周圍三縣,我知道都有你們的勢力,你們統統退出,從此不許干涉。”
眾人露出為難之色——上元周圍三縣,相對氣候較好,物產豐富,也是百姓最為富裕的地方,更關鍵的是,這三縣是通往上元的必經要道,扼守此地,就困住了玳瑁族長,可以說在場的幾個大勢力,都指望著先在三縣掌控勢力逐步蠶食,再長驅直入奪取王宮,只是一直互相牽制,難以成功,如今一旦退出,意味著從此後想要掌握玳瑁王權和軍隊的機會就大大減少。何況這地盤讓給女王,將來她如果真的奪取了王宮,王宮和三縣一連,就是一塊最重要、最富庶的地盤,三縣中的仙橋縣,還有直往黑水澤的通道,十分重要。
此事干係重大,足可影響日後玳瑁的格局,眾位大佬,尤其那幾位排在前面的,都沉吟不語。
“我知道你們捨不得,可你們當真不想要命,不想繼續做這幫主了?你們今日困在我手,難道還想什麼都不掏,就又逃命又得寶舟還地位不墜?天下有這麼好的事?”景橫波不急不忙地吹了吹手指,“你們占著三縣之地這麼多年,可有誰成功進入過王宮?再維持下去,也不過是互相牽制的格局,何必死賴著不放?占著茅坑不拉屎,是天底下最無恥的行為,懂不懂?”
“我等在三縣勢力較小,撤出可以。”幾個幫主當即道,“主要勢力都在淩霄、靈犀等手裡。”
淩霄門門主正要說話,景橫波一指,指住了他的嘴。
“別開口,別在那冠冕堂皇,最冠冕堂皇慷慨激昂的就是你。”她冷笑,“可我聽說你有幾個老婆。一個號稱道士的傢伙,卻還要娶老婆傳宗接代,你得有多看不開放不下?”
她這話一針見血,剛想慷慨激昂的淩霄門門主,臉色瞬間如豬肝。
“你真捨得四大皆空?行,你看得開我也看得開。我數三下,不答應,閹掉。”景橫波飛快地道:“一、二、三……”
“我應你便是!”淩霄門主一聲大喊,聲音慘厲。
裴樞遺憾地收回了爪子,盯著淩霄門門主已經破了的褲子,搖頭歎息。
“我就一個要求。”靈犀門門主水向天臉色慘然,道,“直接立即撤出三縣,我們無法向長老和幫眾們交代,這樣我們的首領地位還是難保。我們可以配合你演戲,你派人進駐三縣,我們裝作不敵,節節後退,把三縣讓給你。”
“那行。”景橫波手一攤,“交上你們用來給在三縣的堂口下令的印信令牌,以及你們在三縣的堂口佈置、人員分佈、切口暗號、商鋪田莊數。”
幫主們只能乖乖照辦,景橫波拿了這些東西,命封號校尉手下的士兵下去,到每個幫派的幫眾中去核對查問。
每個幫跟來的多半也是親信,必定知道這些資料,如果對不上,那就是編的。
好在大家也知道她的手段,倉促之間這些東西也不是那麼好編的,一一核對無誤。
景橫波當然不需要這些東西,但擁有了這些資料,就不怕這些傢伙賴帳。
景橫波環顧一圈,幫主們如鬥敗的公雞,無人肯對上她的目光。
“第三條,”景橫波伸手畫了個大圓,“所有人,包括你們的屬下,都交出身上所有重要的,值錢的物事!”
眾人眨巴著眼睛,有點跟不上她的思維,剛才還氣吞山河,目光盡在江湖天下,連寶舟都不要錢就送了,怎麼一眨眼又變成了攔路打劫的女大王?
“快呀,”景橫波笑嘻嘻地催促,“難道還要我的人在穀口放毒氣,毒倒你們再搜?我可不保證我的人搜過之後,你們身上會少什麼零件哦。”
地盤都讓出來了,還能說什麼?交吧。
幫主們傳令下去,所有人一起掏。沒東西裝了,景橫波就命人把孟破天的筐子倒空,裝了滿滿一筐子。
去倒孟破天筐子的是天棄,他看見筐子裡竟然有春宮圖,大罵:“景橫波你幹嗎叫人家幹這種事,羞死人啦!”
景橫波扶額——派天棄出來,確實羞死人了……
東西倒完,眾人一起眨著眼看景橫波,等著女王的下一個么蛾子。
女王笑得很美,卻看起來讓人後背毛毛的。
景橫波跟裴樞咬耳朵,裴樞陰笑著過來,一臉“我娘子就是奸詐我非常滿意”的表情,將大佬們按順序排成一列,勢力弱的幫主在前面,勢力強的幫主在後面。
眾人莫名其妙地排好隊,看著裴樞不懷好意的笑容,只覺得心中更涼了,尤其是排在最後的淩霄門門主等人,更覺不妙。
“第四條,”景橫波指向穀外,“不是我提的條件,是給你們的好處哦。”她打了個響指,“十一艘天星寶舟,無償奉送,但是!”她對著所有人炯炯的絲毫不敢大意的目光,笑得快意,“准點開搶,先到先得!馬上我數到三,會同時放了你們,然後,你們就去搶吧,誰搶到就算誰的,搶不到算你倒黴!”
“景橫波你這個無恥女人——”排在最後的淩霄門門主、靈犀門門主一起狂吼。
被坑了!
他們被排在最後!而他們的幫眾,因為淩霄、靈犀兩門地位高,都搶了裡面的最好地形。
馬上同時開搶,他們自己落後一步,他們的幫眾堵在裡面也會落後,靠近門口的反而是弱幫的幫眾,這要如何搶得到!
一旦給弱幫搶到,玳瑁的勢力排位就可能重新洗牌!
而穀口狹窄,這一輪搶,必定會造成精銳實力的損失!
但卻不能不搶!
陽謀,無比惡毒的陽謀!
黑水女王,果然黑!
他們已經來不及罵人了,因為景橫波已經飛快地道:“一、二、三,放!”
“搶啊——”一聲大喊,臺上的大佬們宛如後頭有鬼在趕,狂奔而出。
淩霄門門主排在最後,一掌就擊向排在最前面的炎幫幫主。
炎幫幫主一閃躲開,踩著不知道誰的頭顱,悶不吭聲地向前狂掠——什麼都不必計較,搶到就是成功!
人影狂閃,軀體縱橫,掌風與暗器齊舞,偷襲並殺手共存。
半空中不斷響起怒駡狂喊。
“誰偷襲我!”
“出暗器死全家!”
更多人默不作聲地狂奔!踩著黑壓壓的人頭!
而穀口更是早已瘋了,靠最外面的較弱的幫派,哪肯放過這樣的好機會。不住有人狂吼:“擋住後面!擋住後面!”
“先搶!先搶!”
後邊的人紅了眼睛,被堵住動彈不得,也不管前面是誰,拔出刀劍就砍。
“這邊有一艘!”
“擋我者死!”
大片的人流滾滾而去,卷起地皮三層,煙塵騰起三丈,越過低矮的山麓,樹枝被踩斷,樹幹被推倒,滿地碎葉和鞋子亂飛,寒光伴同血液灑過,片刻間就被狂奔的人群卷走,甚至都沒機會落到地面上。
不時有人狂喜地大叫:“搶到了搶到了!”
也有人近乎哭號:“沒了沒了!”
景橫波雙手叉腰,仰天大笑——像不像現代那世“雙十一”,零點開搶,吐血降價,先搶得大牌!半折降價,只此一天,錯過再等一年!
人群裡還有一個逆流而行的,是被弄醒向外架的孟破天,她掙扎著大哭大叫:“我的筐子!我搜集十年的寶貝!我的心肝我的命!”
景橫波笑得更開心——我的手辦!我的絕版漫畫!我的團長我的團!
“放香檳助威慶祝!”她手一揮。
女王的怪話永遠有人懂,裴樞快手快腳地扔出兩個巨型煙花彈。
砰!砰!地動山搖,巨響如雷。半座山都似在震動,滿山枯葉簌簌落了一地。
周圍十裡盡皆可以聽聞,無數百姓沖出家門,站在高處向這個方向眺望。
幫眾們被背後的響聲驚得拼命前躥,煙霧彌漫中不能準確估計形勢,還以為是雷彈子之類的殺器,都頂著自己搶到的寶舟一路狂奔。
於是附近趕來的百姓,就看見了穀口蝗蟲般逃奔的十四幫幫眾,平日趾高氣揚今日如喪家之犬;看見了踩著人頭向外奔的幫主們,平日高高在上今日褲子有洞;看見了煙塵盡頭,一個紅衣女子,閃在半空,大紅披風如旗招展,正雙手叉腰哈哈大笑。
“好滾,不送!”
百姓們倒抽一口涼氣。
此後,一道驚人的消息迅速流轉於玳瑁及周邊各部,乃至漸漸傳向帝歌。
某年某月某日,三門四盟七幫齊聚於丹棱山,舉辦“殺王大會”,欲待處死黑水女王。女王單人闖入會場,大展神威,一人擒獲十四幫首領,將其連同數萬幫眾驅趕出穀。其時女王揮袖間地動山搖,彈指間天雷滾滾,眾幫主心膽俱裂,無人敢抗,倉皇逃奔,遺落信物無數……
已經被眾人遺忘,甚至以為早已死于艱難道路的黑水女王之名,一夜傳遍天下。
無數人拍案而起,無數人聞風而動,無數人擲卷嗤笑荒唐,也有無數人熱淚盈眶,大呼:“信我女王,必不湮沒,必將歸來!”
而在十三太保中二太保簡之卓的《江湖記》中,則有這樣一段記載:
“庚申年十月廿三,眾聚于丹棱谷捕殺女王,為玳瑁江湖數十年來,群雄畢集之首次。然捕殺不成,反落人手……縱觀此事,定計者女王也,然背後推動者,影閣穆先生也……此役,群雄讓三縣,得寶舟,看似得失兩平,實則遺禍深遠……黑水女王奠基玳瑁江湖乃至天下之大業,自當日始。”
……
在“香檳禮炮”的推動下,十四幫幫眾用平日不能有的速度,一股腦兒扛著寶舟跑遠了。
至於在路上,搶到寶舟的能不能保住寶舟,沒搶到的要怎麼下殺手,回去的時候還能剩多少人,最後要怎麼交代,都不是景橫波關心的事兒了。
她回頭看了看那一筐眾位好漢身上的錢物,笑得更加開心——大佬們就算想不承認失敗都不行,身上的隨身物件都沒了,你要說你沒狼狽逃竄,誰信?
她不稀罕財物,要的就是這個“眾位大佬一敗塗地”的效果。
先前她說什麼幫主們可以假稱打敗她奪得寶舟,都是忽悠人的。哼,誰說要給他們留面子?只有狠狠踩下他們的面子,才有她的面子!
經此一日,十四幫雖談不上元氣大傷,但也顏面掃地,失卻先機。搶寶舟過程中埋下的恩怨,還將成為各幫派之間的長久隱患。
她只靠一次機會,緊緊抓住,一舉得手,硬生生在號稱“針都插不進”的玳瑁,擠下了屬�自己的一塊地盤。
這其間自有分寸,不是挾持了首領們就能號令天下。索求太多不過是逼人家魚死網破,到最後不過殺幾個人,一無所得;太少,又顯得白費功夫,顯得她智慧不足。
選擇三縣,對十四幫來說這是雞肋,不傷筋動骨,可以接受;對她自己,卻是必爭之地,從此後以三縣為基,向內可奪上元,向外可擴展勢力,黑水女王,終於站在了黑水的土地上。
這是她抵達玳瑁的開場之戰,既需要武力,也需要智慧,更需要分寸,她自覺打得漂亮。
她回頭,英白對她舉了舉酒杯,裴樞對她豎起了大拇指,紫蕊、擁雪滿面驕傲,七殺嘻嘻哈哈,連二狗子都難得地吟詩讚美她:“天生一個仙人洞,無限風光在波峰。”
她心中充滿欣慰、滿足,目光掃了一圈,卻忽然發現少了一個人——穆先生。
那塊靠近穀口的大石上,沒人。
景橫波一驚——難道剛才穀口大亂,大批人蜂擁出去的時候,將他擠倒了?
一想到大批混亂的人群踩過穀口,擠過大石,他被擠下石頭,來不及爬起,便被無數雙大腳踐踏進泥地裡……她驚得渾身汗毛一奓,幾步搶下臺,奔向大石,前後翻找。
“你要做什麼?”裴樞莫名其妙,卻仍最快地跟過來,點燃火摺子陪她找。
景橫波提著心,一寸寸看過地面,生怕發現帶血帶肉的泥土。
泥土沒有異常,她又找那些散落的靴子、襪子,想看看穆先生有無被擠下石頭。
裴樞看她連臭男人的臭鞋子、臭襪子都一一翻起來看,不禁瞪大眼睛:“你到底要找什麼?”
“男人!”她心情不好,頭也不回地道。
這場爭鬥,雖然穆先生沒出力,但沒有他之前在馬車上的一路提示和教授,她無法將計劃整合得這麼完美,甚至可能因為對這些人瞭解不足,當場被將一軍,那就會完全失去主動權,別說能不能得三縣,能不能全身而退都是問題。
因為她並沒有可以在空曠之地制住上千人的毒藥,擒了首領,跑了幫眾,她只會招惹更多的仇敵。
她怎麼能不管這個隱在幕後的功臣?
“你在找那個石頭上的男人是吧?”裴樞忽然道,“他早走了。”
“你知道?”景橫波霍然回頭,抓住裴樞的胳膊,一臉驚喜,“你看見了?隔這麼遠你怎麼注意到他的?你不是在騙我吧?”
“因為你一直在注意他!”裴樞沒好氣地在她耳邊吼,“水性楊花!眼珠子過一會兒就瞟一下,當我是瞎子啊!”罵完又悻悻地道,“不就是個小白臉嗎?小白臉還對你沒情分,你這邊事情剛剛差不多,他就跑了……”
“跑了好,跑了好。”景橫波站起身來,歡天喜地地道,“我知道他去哪啦。”轉身要走。
“站住。”這回換裴樞抓住了她的胳膊,“他是誰?你為什麼要找他?你怎麼幾天不見,就又勾搭上一個……”
“拜託你不要總用我夫君的口氣說話。”景橫波一腳蹬向他的要害部位,“你誰啊!”
“我是裴樞!我發過誓要娶你!”
“我還發過誓要壓倒太史闌,讓她跪著喊我女王大人呢。”景橫波踹了他就走,“結果人都不知道飛哪個次元去了!少年人,聽姐一句話,誓言這種東西,不要隨便發,發了也別太當回事,這賊老天很坑,這命運很無恥,你發得越狠,它們越不會成全你。低調,我們要低調,啊?”
“景橫波,我知道你受了刺激不再相信誓言!”裴樞爬起身追上去,“但我不是宮……”
“閉嘴!”
“景橫波!”一聲大吼驚得夜鳥嘎嘎地撞上夜空,滿地的落葉飛起。
英白等人都向這邊看,然後夾著七殺走得遠遠的。
“景橫波,你站住。”裴樞咬牙切齒地盯住景橫波的後背。
景橫波站住了,沒有回頭,她皺起眉,覺得事態有點不對。
暴龍不肯陪她開玩笑了啊。
“別以為我會一直陪你插科打諢下去。”裴樞盯著她的背影,已經從暴怒中平靜下來,一字一字地道,“你明明知道我的意思。”
景橫波聳了聳肩。
“也別以為我是心血來潮,也許當初一開始我說要你做媳婦是心血來潮,但後來,很快就不是了。”他道,“我裴樞一言九鼎,天性堅執,你知道的。我這樣的人,說出的話,沒有收回的理由。”
“我勸你還是想清楚的好。”她抬頭看天上的月,月色淒冷,不知人間心事,“我記得你一開始,連愛是什麼都不懂。”
“所以你認為我一輩子都不懂?”他怒聲道,“如果我說,我現在懂了呢?”
“你以為這是扮家家酒啊?說明白就明白了。”她笑。
“這本就是說明白就明白的事!正如喜歡,是說來就來的事!”他字字認真地道,“我承認一開始我沒當真。但後來我真的覺得你很好。但也只是覺得好,並且習慣和你在一起,沒想那麼多。可是當你離開七峰山,這些天我發現我吃也想你,睡也想你,每天早上一睜眼就想你,睡覺前還是想你,為了早日跟上你,我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第一個追上來,我就知道,原來我心裡,你已經這麼重要了。”
她不說話,這時候說什麼都是錯。她想穆先生是不是去影閣總壇了呢?他和雷生雨總得有個對決,也不知道解決了沒有。
這人也是倔性子,不想欠她的人情呢。
她的沉默,看在裴樞眼裡卻以為是心動,他眼底綻出喜色,放緩了語氣。
“景橫波,我知道你受過傷……”他頓了頓,小心翼翼地看著她,怕她發飆。
她正走神,沒動靜。
裴樞舒了口氣,忽然又覺得心酸,他裴樞縱橫沙場,睥睨紅塵,什麼時候小心揣摩過他人?
他為自己心酸一秒鐘,隨即振作精神,放柔語氣。今晚也許不是好機會,但過了今晚也未必有機會,她總是嬉笑著推搪,像對待弟弟一樣對他,他不喜歡。
他喜歡她的自強瀟灑,但不喜歡她瀟灑過頭,對感情嬉笑無視。
“也許我該為你慶倖。”他哼了一聲,“你沒有在這樣的打擊中沉淪,而是展現出強大的內心。你甚至摒棄了以往的弱勢,看似嬉笑如常,實則變得堅強冷漠,無所畏懼。你已經具備一個政客應該擁有的素質了——從容、強悍,看似熱情實則冷漠,看似委婉實則堅決。甚至你已經可以總是輕描淡寫地對待我的……”他一字一字道,“告白。”
景橫波就好像沒聽見最後兩個字,揮了揮手,笑吟吟地道:“是啊,我也覺得我成長了,真是可喜可賀,希望你真心為我歡喜。我有點事先走了啊。”
“景橫波!”
“唉……”她歎氣。有完沒完了!
“有人告訴我,不破不立。”他目光炯炯,“所有人都不敢問那句話,我要問!你得回答我!”
景橫波心一跳,轉身就走,裴樞已經一個箭步上前,抓住了她的肩膀。
“景橫波!放開你自己!看看別人!你告訴我,你是不是前半輩子,只用來愛宮胤;後半輩子,只用來恨宮胤?”
……
第六十一章 一生一個對的人
一霎的安靜。
她覺得一股暴烈的氣流,忽然從心間生起,箭一般穿胸而出,將要攜著血攜著灼熱的火,砰的一聲射碎這個世界。
那氣流,叫苦痛和憤怒,壓抑在內心的深處,她一直不願面對,死死摁住。
她霍然轉身。
裴樞被她的目光驚得雙手一松,他未曾見過景橫波這樣的眼神。
他見慣了她的散漫隨意,談笑自如,從不知道景橫波也有這樣被刺痛的,燃燒般的眼神。
這眼神燒得他心間一窒,腦子一空。
景橫波手一揮,失神狀態下的裴樞砰的一聲撞到了身後的大石上。
“對!我恨!我恨你們所有人!”景橫波指著他的鼻子,大喝,“恨你們沙文主義,唯我獨裁!恨你們自作聰明,自以為是!”
“景橫波,我……”裴樞的喊聲還沒來得及出口,啪的一聲景橫波已經毫不客氣地踩著他的胸膛,一閃不見,硬生生將他的話蹬回了咽喉裡。
裴樞回頭,就看見她的影子一閃,消失在夜色中。
他再轉頭,就看見那群人轉身的轉身,摳鼻的摳鼻,看戲的看戲,抱胸的抱胸,個個一臉了然,又事不關己。
他再看看身周,雜物散落,一片狼藉,似他此刻淩亂的,打了敗仗一般的心情。
裴樞怔了半晌,恨恨地一捶大石:“她就是忘不了他!我就是遲了一步!”
石屑濺上他的臉,他也不擦,滿面灰塵,眼神卻亮得怕人,不見頹廢,只有滿滿的鬥志。
他不覺得難堪,挫敗也只是片刻,裴樞一生,遇絕境也不曾放棄,何懼一時挫折。
天棄撣撣頭髮上的灰,不以為然地笑了笑——關鍵在早遲?那耶律祁得吐血。
對面,英白忽然舉了舉酒壺,一個安慰般的姿勢。他悠悠地道:“說什麼來得早遲,道什麼緣分不夠,不過都是藉口。每個人一生,從來都只有一個對的人。”
……
景橫波身影一閃,已經出現在丹棱山主峰的半山腰。
她想爬上山頂,吹吹風,吹散此刻心間湧起的灼熱的憤怒。
她很不喜歡今天的情緒失控,更不喜歡僅僅因為那個名字,便引起失控。
出帝歌以後,所有人都儘量避免在她面前提起這個名字,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心中時時閃過那個人,越向前走,想得越多。
所有的壓抑、疑惑、怨恨、迷茫,在心中早已彙聚成巨大的風暴,一日日盤旋不休,四處衝撞,卻沒有出口。
她想要一個出口,卻不敢要,怕面對的真相並不是自己猜想的,一切都只是她一廂情願的臆想,那足以讓她再崩潰一回。
到了此刻,看似風光,其實前後都是絕崖,孤注一擲,她必須鼓足全部力量和勇氣走下去,不給自己一絲軟弱和放棄的機會。
當日碎心之苦,她不要再來一回。
許是壓抑太久,當裴樞衝口而出那個名字,衝口而出那句話時,她覺得自己似被砍了一刀。
正中要害,似可看見鮮血狂噴。
她抬手,按住心口,眼神迷茫。
她是被那人印太深的記憶在心間,所以才不肯放。
所以她一直虛幻地想像,想像當日那般的慘烈有苦衷,想像後來的相遇有貓膩,如此軟弱地安慰自己。
或許只有前世的死黨和她自己才知道,她是個長情的人,看似瀟灑,骨子裡卻優柔。
研究所裡,她看似興趣最廣泛,今日喜歡這個明日喜歡那個,然而只有最親近的人才知道,她連看電影,都只喜歡最初喜歡的那部片子,看遍天下的精彩劇集,但每隔幾日必定要把喜歡的老劇翻出來,百看不厭。
那些曬乾了香氣猶存的花兒,那些記憶中令人淚流滿面的感動的最初。
她垂下頭,雙手插進發內,黑髮幽幽地遮住她的臉。
……
長久的閉目之後,她籲了一口氣,似要將心中難以言說的鬱氣吐出,然後抬起頭。
抬頭的一瞬間,她忽然看見底下一片火把的光芒,火把的光芒下,兩處人馬在對峙。
她忽然想起了影閣的事。
叛徒雷生雨要支援三門四盟七幫的殺王大會,影閣的死忠要等穆先生回來主持大局,現在正在對峙。
剛才她驅逐玳瑁的霸主們的動靜很大,影閣距離不遠,應該已經聽見了。雷生雨失了外援,可能會魚死網破。
她有些奇怪,穆先生不是已經回影閣了嗎?以他在影閣的地位,不是應該一到,雷生雨就徹底失敗嗎?怎麼還在對峙?
難道叛徒勢大,穆先生鎮不住叛徒?
她身影一閃,往那個方向撲去。
她出現的位置,在兩群對峙的人身後,面前有一道山壁掩護,山壁後是一處荒草地。
前方在對峙,還有互相叫駡聲傳來,她聽出穆先生還沒有回來。
她有些不安——他去了哪裡?算算時辰,他該到了啊?難道路上出了事?他一個殘疾……
這麼想的時候,她想起身去找找穆先生,忽聽不遠處有腳步聲響。
她立即蹲下,這山壁後有很多挺高的草,在這夜色中,足可遮掩身形。
一個高大漢子走了過來,夜色中眼神灼灼,似乎頗有些焦慮地左顧右盼。
景橫波認出是雷生雨。
這下更奇怪了,雷生雨不在外頭主持,抽身跑到這裡來幹啥?
雷生雨似在等待什麼人,頻頻在原地轉圈子,不時探頭四處看看。轉到第三圈的時候,一道黑衣斗篷身影,忽然出現在他身後。
景橫波嚇了一跳——她一直盯著雷生雨,竟然沒有發現這人是怎麼出現的!
來人披著黑衣連帽斗篷,身形相貌統統掩在一片黑色中。
雷生雨似乎也嚇了一跳,做出戒備的姿勢,來人手掌一翻,亮出了什麼東西,景橫波看見雷生雨背部繃緊的肌肉頓時鬆懈下來。
她看不見對方出示了什麼信物,但從雷生雨的反應來看,似乎兩人是認識的,而且雷生雨等的正是他。
“你怎麼現在才來?”雷生雨有點煩躁地責問對方。
那斗篷人似乎笑了笑,答:“有事忙。”
他說話簡短,聲音悶在斗篷裡,聽起來甕聲甕氣的。
“廢話少說,”雷生雨急躁地道,“你既然來了,應該是打算來接收了吧?放心,我幫你把人給除掉了,現在只要你再幫我一把,把外面那幫囉唕的人鎮服,這影閣就是咱們的天下了。怎麼樣?”他舔了舔嘴唇,期待地看著斗篷人。
景橫波心中一跳,想著難道雷生雨真正的幕後合作人,就是這斗篷人?似乎斗篷人從雷生雨手中拿到了影閣不少重要資料?還有那個“除掉了”是什麼意思?雷生雨是指之前在玉樓浴池他對穆先生的出手,還是剛才他又對穆先生出手了?
她心中緊張,屏住呼吸,仔細聆聽。
“怎麼?”斗篷人道,“你自己搞不定?”
“還不是鮮于慶!”雷生雨怒道,“他臨走時竟然關照過諸位堂主,不許接受堂口內一切人員大型調動命令,又帶走了令牌。我的人手還不夠壓服那些人掌握大權,不過,你來幫我一把,情況就不一樣了。”
斗篷人不說話,黑色衣袂在風中靜靜飄動。
“你到底有什麼打算!”雷生雨怒道,“你花那麼大價錢,買了影閣的機密,要的不就是奪取影閣嗎?你為什麼遲遲不動手?現在正是最好的時期,穆先生被我殺了,堂口裡人心浮動,你帶著你的人,和我聯合在一起,我們只要殺掉最不聽話的那些,其餘人自然歸順。到時候你當閣主,給我個大護法就行。”
“只要大護法嗎?”斗篷人曼聲道。
“當然。”雷生雨眼珠轉了轉,“不然你獨掌大權也可以。反正我也厭倦了打打殺殺的江湖生涯,你再給我一筆錢,我幫你解決影閣裡最難纏的幾個,然後你當閣主,我拿錢走人,怎麼樣?”
斗篷人似乎笑了笑,道:“穆先生真的死了嗎?”
雷生雨目光閃爍,語氣卻斬釘截鐵:“當然!”
“我想當閣主,但是不放心你做護法。”斗篷人扔過來一樣東西,“這是給你的報酬,帶著你的人,走吧。”
雷生雨警惕地接住,低頭一看,臉色大變,驚道:“這是……”
話音未落,他忽然覺得渾身一冷。
那不是一般的冷,像被無數冰刀刹那間插入骨髓,血液、肌肉刹那間便結了冰。
渾身冰冷,腹間卻忽然一熱,他一低頭,就看見一道雪光,從自己的腹部躥出,帶出一抹淒豔的血泉。
原來熱的是自己的鮮血……
“你……”他渾身僵硬,死在頃刻竟然無法倒下,只能牙齒打戰,拼命擠出想要問的話。
斗篷人輕輕招了招手,那抹冰雪在他襟袖間翻飛不見。
他不知何時已經離雷生雨很近,聲音如夢幻般游離:“多謝你在玉樓浴池,那一掌。”
“你……你是……”雷生雨霍然瞪大眼睛,眼神裡震驚、不解、迷惑、痛苦……也如鮮血般狂湧而出。
怎麼可能!
他是穆先生?
可是穆先生怎麼會自己買自己的秘密?
他竟然將影閣的秘密,賣給了穆先生?然後指望穆先生幫忙,滅了影閣?
他做的一切,都在穆先生眼下?
不,不可能,怎麼會這樣,沒道理這樣……
砰。他僵硬地倒在地上,至死都眼眸睜大,眼角睜裂了,兩縷鮮血緩緩流下。
他眼眸裡的驚愕不解,永不消散。
穆先生為什麼要自己買自己的秘密,為什麼明知他是內奸,還帶他去玉樓,這個答案,他註定至死也不能解開……
斗篷人注視著他的身體,拂了拂衣袖,用更輕的聲音道:“嗯,說到做到,內奸幫你解決了。”
他手指一拂,雷生雨的衣衫破裂,貼身收藏的大額銀票,以及剛才斗篷人給他的東西,都飛到了他手裡。
斗篷人手指一夾銀票,微微露出一絲譏嘲的冷笑——銀票一張沒少。
付出去買秘密的錢,一文不少地拿了回來。
雷生雨如果地下有知,大抵要再吐血而死一次。
斗篷人隨意將東西收好,轉身要走。
一道人影忽然一閃,鬼魅般撞入他懷中,冷風銳響,一把匕首狠狠地紮向他的胸膛。
行動的氣流將影子的黑髮吹開,露出景橫波黑亮的眸子。
斗篷人猛地向後一閃,但這世上誰也閃不過景橫波的速度,景橫波已經貼著他的身子欺近,手中的匕首嚓的一聲角度刁鑽地直取他脅下。
她沒下死手,想要重傷這人,交給穆先生。這人勾搭影閣內奸,卻又殺了內奸,必有所圖。
他的反應也驚人地快,手一揚,竟然像是猜到她的刀勢一般,順著她刀光的軌跡堪堪避過,刀尖刺啦一聲將他的衣袖劃開,從手腕直上肩頭。
襟袖翻飛,有隱約的雪白晶瑩碎點逸散而出。
幾個晶點落到她鼻尖,冰涼。
她如遭雷擊,手中的匕首竟然停在半空不再落下。
碎雪紛落,天地冰涼。
有更涼的風掠過她的眉端,她猛然一醒,才驚覺自己尚在對戰中,這一霎的失神,足夠對方殺死自己十次!
她慌忙撤步一閃,一抬頭,對面早已無人。她急急回身,就看見一抹黑色的影子翩然在夜色中一閃,不見。
他如夜的影子融入夜色,只留下四周微涼的空氣。
景橫波怔了半晌,忽然覺得手軟,匕首噹啷一聲落地。
她垂頭看著地面,荒草如常,她又摸摸鼻尖,鼻尖似乎還有一點濕冷,又似乎只是錯覺。
她站在夜風之中,渾身開始微微顫抖,一遍遍告訴自己,不,不是的。
她害怕某個真相。
如果是那樣,那她的很多猜想,都會被推翻。
如果這個勾搭內奸,意圖對影閣不利的人,是宮胤,那和她一路同行的影閣之主穆先生是誰……
如果這個是真的,那她就真的證明了,是她一直在臆想,一直在貪戀,一直沒出息地對他還心存幻想……她怎麼會是這麼賤,這麼軟弱的人?
更要命的是,她會覺得,自己真的已經瘋了。
在帝歌被逼宮當日,已經瘋了!
不……不是……這天下會冰雪系武功,並且能瞬間起冰雪的人,一定很多!
九重天門的人練的大多是冰雪系武功,一定也有人達到了這個程度。
九重天門的人手很長,最近也出現過,想必他們有心介入玳瑁武林之爭……
一定是這樣……
她忽然起身,往黑影逃走的方向追去——不要怕,不要在這兒胡思亂想,想要知道他是誰,就追上他!
她剛閃過山壁,就看見前方一個坡下的水潭邊,一個斗篷人在洗手。
她大喜,一閃沖過去,匕首出鞘,直抵對方背心。
一道人影忽然從側面閃過來,抬手一掌,怒喝:“何人偷襲!”
來人掌力雄渾,景橫波被撞得一個翻身落地,站穩之後看見對方是一個高大男子,臉上戴著鐵面具。
此時斗篷人已經轉身,道:“是你?”
他臉上的銀面具閃閃發光,嘴角弧度優美。
景橫波怔了怔,喜道:“穆先生!”又皺了皺眉道,“可找到你了。你去哪了?怎麼會躲在這裡?那邊影閣的事你為什麼不出面?還有,你怎麼穿成這樣,害我險些誤傷你!”
“你問題太多,叫我回答哪個?”穆先生一笑。
那鐵面具男子過去,扶他上了旁邊的輪椅,遞了手巾給他擦手。
穆先生隨意擦了擦手,將手巾交給那男子,景橫波一眼掠過,原本沒在意,忽然將目光又轉了過來。
驚鴻一瞥,她覺得好像有什麼不對,此刻卻又怎麼都想不起來。
“這位是……”她看著那高大男子,隱隱覺得有點熟悉。
“他是我的隨從,先前聯繫上了。”穆先生介紹。
那高大男子看起來有點木訥,對她微微一躬。景橫波又覺得怪異,也只得微笑著點頭。
和穆先生這一路,鬥嘴和合作都已經習慣,已經算是很熟悉,她很自然地扶住他的手臂,道:“你怎麼樣?底下的事情,要不要我幫你?”
穆先生一怔,低頭看看她的手,她也一怔,隨即穆先生恢復自如,反手覆住她的手,笑道:“不用了,內奸已經死了,底下的事情便迎刃而解,我只需要出面就行了,何必再把你扯進來。”
景橫波不答,低頭看著他的手出神,穆先生微微移開手,笑問她:“怎麼?”
“沒怎麼。”景橫波轉開眼光,收回手,道,“我也覺得我們這關係,不露於人前比較好。只要你確定你能搞定就行。”
穆先生唇角的笑意弧度優美:“自然能,你放心便是。”
景橫波放下心,靠住他的輪椅,長長地伸了個懶腰:“那我辦自己的事去了……今兒可累死了……”
她靠得極近,伸懶腰的姿勢極自然也極放鬆,似乎覺得身邊是個非常信任的人,粉白的拳頭直伸到穆先生臉頰邊。他側頭專注地瞧著,瞧著她纖細的身段,和眼前粉白如花苞的拳頭。
眼看她一個懶腰伸得歪歪斜斜,看起來似要栽到他懷裡,他眼底波光一閃,猶豫了一下,伸手攬住了她的腰,笑道:“小心跌了。”
他攬住她的腰的手蓄著三分力,留著三分巧,可以將她扶正,也可以將她推開,還可以將她拉入懷中。
而她傾身的姿態,似乎有幾分收不住,果真要倒入他懷中的樣子,他的眼神略略驚愕,卻閃爍著更多的歡喜,手上微微一帶,她便要傾入他懷中。
卻在此時,景橫波身子翩然一轉,轉開了他的手掌,轉到了輪椅後,雙手扶住輪椅,調皮地一笑,道:“那咱們有空再見。我的新堂口離你在上元的堂口很近呢……你要出去嗎?我送你一程。”說完不由他分說,咯咯一笑,將輪椅向前一推。
此時正是一個下坡,輪椅止不住去勢,碾著枯草滑出山壁,那高大漢子愣了愣,道:“姑娘你怎麼……”急忙追了上去。
她盯著輪椅上之人的背影,等著他起身或者有什麼動作。
他卻沒有起身,對她的惡作劇逆來順受的模樣,輪椅飛快顛簸滑行的過程中,他猶自伸手,對她揮了揮以示告別。
她身子一閃,閃上山壁,居高臨下地看著下面——她將穆先生推了出去,聲音的響動立即驚動了底下影閣的人,當即有人迎上去查看。
風將底下的聲音斷續地傳來,聲音驚喜:“先生!”
“先生回來了!”
底下那批忠於穆先生,和雷生雨的屬下對峙的影閣之人,紛紛迎上前去,歡喜地迎接他們的先生回歸。
而雷生雨的屬下,則開始倉皇奔逃。
景橫波站在山壁上,看著底下的一幕,眼神從疑惑轉向驚愕再轉向疑惑最後轉向無奈。
她捶了捶頭,覺得那裡一定早已成了一團亂麻,難為自己看起來還正常。
影閣的人,是不會認錯他們的主子的。
他是穆先生。
可是剛才……
之前她和穆先生一路馬車同行,他喜歡並習慣她的接近,卻從不主動接近她。
今天他卻顯得主動……
她忽然啪的賞了自己一記耳光,清脆響亮,但也把滿腦子的亂麻拍了回去。
隨即她恨恨地一腳踢裂山壁,身形一閃,消失不見。
……
景橫波漫無目的地行走在山路上,一時不想回去,只想吹吹山風,清醒清醒頭腦。
腦子裡絞成一片,她煩躁地捶了捶頭。
出帝歌之後的狀態太詭異了,很多時候,和敵人對峙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在成長,越變越聰明,但很多時候,她又覺得自己在倒退,各種糾結和理不清。
難道自己是雙重性格,或者是精神分裂?
眼前忽然有人影一閃,迅速如鬼魅,景橫波警惕地退後一步:“誰!”
頭頂的樹梢上有人大聲道:“誰!”
語氣、聲音,一模一樣。
景橫波挑眉:“出來!少裝神弄鬼!”
那個聲音一模一樣地道:“出來!少裝神弄鬼!”
景橫波身影一閃,閃向頭頂的樹梢,她閃上去的時候,樹梢上的影子閃下來了。
現在換她站在樹頂,那影子在樹下,如鏡像。
“哪個混帳學老娘!”她正心緒煩躁,破口大駡。
“哪個混帳學老娘!”那影子雙手叉腰,破口大駡。
那姿態讓她霍然醒悟,大怒道:“老不死,你又玩我!”
人影分開披面的長髮,嘻嘻一笑,月光下一張臉溫潤高貴,表情卻滑稽流氓。
“老不死你在這裡幹什麼?”景橫波立即警惕地退後一步。
“給你打分呀。”紫微笑吟吟地道,“你最後一道題目完成了。”
景橫波這才想起,似乎自己的最後一道題目,就是要求好好玩玩玳瑁的勢力,如今正好完成。
“幾分?”
紫微豎起一個巴掌:“不多不少,剛剛及格!”
“你識不識數!”景橫波噴他,“你跑來就為了告訴我及格?”
“我還告訴你,”紫微指了指自己,“我剛才學你,你有什麼想法?”
“有什麼想法?”景橫波沒好氣地道,“想法就是你是一個神經病。”
“你是自己快成神經了吧?”紫微上人哈哈大笑,樂不可支,“我告訴你,無論怎麼學,總有一個真,一個假,對不對?”
景橫波眯起眼睛,想了想,冷哼一聲。
老不死有時候,還是會打機鋒的。
“我既然及格了,那你答應的給我解毒呢?”
紫微上人笑眯眯地看著她:“你覺得你現在身上還有毒嗎?”
早就知道!景橫波翻了翻白眼,轉身就走。她可不想和老不死多說話,誰知道下一秒他會冒出什麼可怕的念頭和話來?再逼她考一張這麼坑的試卷都有可能。
果然,她剛剛抬腳,那老不死就在她身後道:“我還有張卷……”
“不做!”
“那你上張試卷高分的獎賞,你也不要了?”
“不要!”
他的獎賞?他這輩子懂什麼叫獎賞嗎?他的字典裡不是滿滿只有“坑”字嗎?
“可是我打算告訴你,你想找的人在哪呢……”
景橫波霍然停步,不敢置信地轉頭,連聲音都變了:“什麼?”
她死死地瞪住老不死,她知道老不死還擅長紫微術數、星圖推算,一直有心想問問老頭,知不知道她的身份,知不知道她的三個死黨大概在哪裡。她的身份,從老頭對她的特別態度來看,想必是心裡有數的。
但她的三個死黨在哪,這個問題她很多次想開口卻不敢開口,不是怕紫微說不知道,而是怕紫微告訴她,那三個沒和她穿到同一個時空,那樣她會崩潰的。
她內心裡,一直靠兩個信念支撐著走下去:一個是打回帝歌,做真正的女王,將那些曾經驅逐、暗害、侮辱她的人踩在腳下;一個是打回帝歌,做女王,用這天下的資源,找到三個死黨,讓她們對著她大喊一聲:“女王!”
多少次午夜夢回,想到這兩個夢想,她就笑得像中了彩票一樣。
如果讓她知道她這輩子都沒希望完成夢想,她不確定自己還有沒有堅持下去的力量。
老不死瞅瞅她的神情,十分猥瑣地笑了,抬頭望天,矯情地道:“我忽然又不想說了。”
“呵呵。”景橫波抬腳就走,“我去找詢如談談心,問問那天到底……”
“哎呀不要這麼劍拔弩張嘛……”老不死揮舞著雙手追上去。
景橫波身子一閃正好後退,砰的一下和他撞在一起,一把拎起他領口的衣裳:“快講!不然我就教詢如閨房整人十八式!她一定很有興趣在你身上試試的!”
“一點都不尊師重道,怎麼說我也算是你師傅。”紫微上人撥開她的手,慢條斯理地整理衣裳,笑嘻嘻地道,“喂,小波兒,看樣子你這女王有希望做成,怎麼樣,給你師傅一個國師當當?”
“行行。”景橫波不耐煩地答應,心想等建了國封一打國師,他排最末,讓這老不死見誰都哈腰!
“你要找的人,”老傢伙張開雙臂,深沉地注視著廣袤的星空,這一刻的他看起來終於有了幾分仙風道骨的氣象,“散佈在這大陸之上。”
景橫波一下捂住了嘴。
她的眼底瞬間湧出驚喜的淚花——死黨們在!在同一個時空!
只要在同一個時空,就能聚上!
這麼久了,她沒有機會去找她們,總想著安定之後再好好尋找,但內心深處,也害怕萬一在黑洞的穿行過程中,四個人被吸入了不同的時空裂縫,那就真的相見無期了。而這種可能性,在那樣的時空亂流中,是很可能發生的。
老天有眼,竟然真的讓四個人都落在了同一片大陸!
雖然古代交通不便,雖然從一國到另一國難比登天,但只要在這片大陸,她就一定能找到她們!
這一刻她第一次感激老天。
“都在哪裡?”她又伸手揪老不死。
老不死身子一飄,躲開了:“我不知道。”
“去死!”她急匆匆地掏口袋,“你不就是敲詐嗎?你要什麼?我給。國師我覺得對你來說不夠檔次,想做大王嗎?想做大王等我打下江山你來做……”
“老夫真想做大王,幾十年前大荒就沒你們的份兒了。”紫微嗤之以鼻,“你是天降者,我只能從當日的星圖推算出,在那個時期有好幾個天降者,而你,本來是不該到這裡來的……所以我想瞧瞧,被你替換掉的那個是誰,順便逛逛外頭,大荒的人和景,我瞧膩了。”
景橫波想:你出國旅遊是假,想躲開詢如是真吧?此時也懶得和他鬥嘴,急急地問:“哪個?男人婆、小蛋糕、小透視,不管是哪個,你幫我找出來。”
“我只能看出大概的方位,根據大概的方位去尋找。而且只能看出一個,就是那個和你互換過的,只有你倆的星軌在當時有過交錯。”紫微上人笑嘻嘻地道,“至於是誰,我怎麼知道。等我見了,再告訴你好了。”
“好的好的,你去你去。”景橫波抓耳撓腮,恨不得能跟著他就這麼跑一趟,但此刻哪裡分得開身,只好再三拜託,“找到了及時給我信,代我向她問好……不對,問什麼好,代我問問她們怎麼樣,混得好不好。混得不好的話來跟我混,我現在應該可以罩著她們了。如果你遇見的是小蛋糕,叫她快來幫我害人;如果你遇見的是男人婆,跟她說她一個人混肯定找不到婆家的,過來我負責找個男人給她,我這裡啥類型都有,猛男、二貨、人妖、酒鬼任她選,她不喜歡男人喜歡打架我也有架給她打,十五個幫隨她挑;如果是小透視,這麼傻的孩子一定會吃虧的,肯定混得很慘,保不住能混到牢裡去,你跟她說姐這裡有好多好玩的萌寵,她一定會來的……”
她的話還沒說完,紫微已經不堪嘮叨,閃出千里之外……
“喂!”景橫波第一次戀戀不捨地追出幾步,大喊,“一定要帶到啊!不然我遲早用我的BRA勒死你……”
山路寂寂無人影,她站定,迎著空曠的天涯,張開雙臂。
山風將她的長髮撩起,和這夜的霧氣一起擺蕩。
她眼眸亮起,如天際不滅的星辰,那是因為終於確定死黨們還在,而生出的無窮喜悅和希冀。
帝歌逼宮事件之後,她第一次覺得渾身灼灼生熱,滿是蓬勃的心火和力量。
此刻她們的存在,于她就是莫大的希望,只要有希望,她就有勇氣繼續腳下的路。
山腳下漸現霓虹萬丈,日光自她腳下一寸寸升起,一寸寸絢爛腳下的路。
莽莽蒼山,浩浩雲海,在這一刻聽見她的縱情大喊:“等著我!”
……
英白、裴樞等人原本以為她要黑著臉回來,誰知道她出去了一趟,回來後滿面春風,喜上眉梢,連走路都似生風,都以為她是想通了,當即有人歡喜有人憂。憂的人不提,裴樞自然十分歡喜,以為不破不立,自己不顧一切地對她坦白心跡,擊破了她心中的魔障,她當時雖然接受不了,好好想想之後,卻終於轉過彎來了。這豈不是他的好日子就要來了?
裴樞一掃沮喪,自此更加殷勤,並和天棄請教什麼叫溫柔——他認為景橫波還沒接受他的原因,恐怕是他不太懂得體貼的性子,看來看去,好像就天棄在這方面可以學一學。
景橫波哪有什麼心思管他的小九九,她現在滿是幹勁,要好好打下地盤。萬一紫微老不死真的將哪個姐妹帶回來了,到時候她這個已經把牛皮吹出去的女王,卻連座像樣的宮殿都沒有,會被三個損友笑一輩子的。
為了面子,拼了!
景女王以彪悍之姿,開拔上元城周圍的仙橋、巨甸、寧津三縣。
她一邊往三縣走,一邊拔羅刹門的堂口——她從厲含羽那裡,弄到了羅刹門下堂口的分佈和一些基本情況。厲含羽作為羅刹最看重的面首之一,又承擔了誘惑女王的任務,手中掌握的資料較一般面首詳盡不少。景橫波按照名單,帶著高手一路掃蕩。羅刹門正因為門主死亡生亂,門中爭權,附近幫派欲侵入,哪裡經得起景橫波強勢出手,景橫波又有內部資料在手,搶資源比人家快,拔堂口時,先殺掉堂主、副堂主,再在歸順者中挑選高手,編入封號校尉麾下的隊伍,再帶著這些新編的人去拔玉帶幫的堂口,規定在拔玉帶幫堂口行動中立功的原羅刹門幫眾,搶到的財物都歸自己,當下這些人都幹得十分積極。
等玉帶幫的俘虜也收了一大幫,則編在裴樞麾下。他給自己手下的隊伍起名叫“天灰營”,告誡自己永遠不忘在天灰穀的生涯,不忘當初黃金部和帝歌之仇。
景橫波再令他們去搶掠羅刹門的堂口,也是搶來的東西都歸自己,充分激發了這些人的積極性,而這些曾被羅刹門幫眾攻擊過的玉帶幫幫眾,出手自然不會留手,掃蕩唯恐不徹底,殺人唯恐不除根,所經之處,一路血火。
景橫波就用這種交叉攻擊的辦法,一路快走,拔掉了兩家幫會十八處大小堂口,收編幫眾兩千多人。
可以說,她這一手狠辣決斷,如雷霆暴現。她如一道攜著熊熊烈火的雷彈,轟然一聲爆開,在身後拖曳出長長的黑紅血火痕跡。
不出則已,一出則驚天下。
隨著她的一路發力,雪片似的文書信箋,在這段時間往來於整個玳瑁和大荒的土地上。
“女王秘密抵達玳瑁,忽於丹棱山出現!”
“女王于丹棱山聚十五幫會,殺羅刹門門主、玉帶幫幫主,逐十三幫會首領!”
“女王急奔于上元三縣,七日內拔羅刹堂口十一,玉帶堂口七!殺兩幫堂口主事者七十六人,收編兩幫幫眾兩千三百餘人!”
“女王在仙橋、巨甸、寧津三縣發佈王令,令玳瑁族長出城覲見,並稱上元周圍三百里內,都將是她王宮選址之所,著令在此範圍內的十五家幫會勢力,一個月內全部退出!”
……
一路潛伏,悍然出場,滿身狂霸,震驚大荒。
第六十二章 美人相贈
很多人對著這些密報發癡、驚歎、無語……卻也有更多人,對著最後一個消息不住搖頭,嗤之以鼻。
“不過是十五幫會輕敵,給她鑽了空子,稍稍勝了幾場罷了,就輕狂成這樣!”
“真是不知見好就收!趁著那些小勝和此刻煊赫的威勢,趕緊就在羅刹門選個堂口,安定下來,還敢得寸進尺,竟想讓十五幫讓出三縣之地!那般富庶之地,又是奪取上元的要害,那些盤踞多年的大佬,怎麼肯將到嘴的肥肉吐出!”
“所謂得意忘形,驕兵必敗!”
“她從來都是這德行,如今瞧來倒是一絲未改,老夫倒是放心了!”
後面這些議論,多半出自帝歌,這也是最忌憚女王,最不希望她崛起的人群之一。
尤其是當他們聽說了緋羅被罷相,被襄國驅逐,和軒轅家忽然換了廢物家主,軒轅鏡殘廢之後。
緋羅被罷相、驅逐的真相,知道的人還不太多,但軒轅家出的事,所有人都知道是女王下的手。
想到這個女人在狼狽地被逐出帝歌的路上,竟然還能搞死軒轅家,眾官員就覺得背上發涼,無數人天天燒高香,祈求神佛顯靈,讓這個女人死在路上,或者一進玳瑁就死在十五幫會聯手碾壓下。
眾人尤其對後者寄託希望,因為怎麼看,勢單力薄的女王,都無法和作為地頭蛇的十五幫抗衡。如今聽說女王竟然真的在玳瑁搶佔了地盤,眾人不可思議的同時也充滿不安,如果不是實在鞭長莫及,都恨不得立即撲到玳瑁去將她掐死。
那些在玳瑁有生意交聯,甚至和幫會有暗中聯繫的官員,都積極去信玳瑁,供錢供物供人,力求在女王還未完全站穩腳跟之錢,將她掐死在萌芽狀態……
但沒多久,新的爆炸性消息,就再次摧毀了他們的希望,令他們的心頭再次蒙上一層深重的陰影。
“……女王進入三縣,數日之內與十五幫會的堂口接連交戰,連戰連勝!”
“七大幫先後退出三縣!召回所有鄰近的幫眾!”
“試劍盟、龍虎盟退出三縣!”
聽說七大幫退出三縣的時候,眾人還說“僥倖而已!”,聽說兩盟也開始退出,眾人陷入沉默,但猶自抱著希望,道:“淩霄、靈犀,居玳瑁江湖魁首之位多年,勢力雄厚,非後進幫派可比,必不會退讓於剛剛崛起的女王!”
然而,沒多久,消息再次傳來。
“靈犀門退出三縣!”
“淩霄門退出三縣!”
當最後一個消息到時,連帝歌都似被震得晃了晃。
風雲雷動,天下震驚,玳瑁連同玳瑁的江湖勢力,第一次這麼被整個大荒關注。
往日裡,帝歌的老爺們並不太在意自成一體的玳瑁江湖。山野凶徒,關起門來打打殺殺,關我何事?關帝歌何事?但現在不同了,玳瑁江湖的每一分勢力被收服,就代表他們的敵人女王的勢力壯大一分,他們的睡眠就少一分安寧。
一些人開始往玳瑁派殺手,或者聯繫殺手,如當日玉照宮廣場前逼宮的那些人。
一些人拍案大笑,連呼讓那些不敢出頭的學生速速赴玳瑁投奔襄助,女王崛起,歸來可期!這些人自然是那些不掌權柄,厭倦了大荒利益集團爭權奪利的賢者老臣,如常方,如瞿緹。
有人歡喜有人憂,也有人完全沒有關注。沉鐵質子府裡,全府上下都沉浸在一種奇異的氣氛中。
正堂裡,鐵星澤抓著一封信,臉色微白,久久不語。送信人立在堂下,一身素白。
這是報喪服孝的標誌。
信正是報喪信,沉鐵族長數日前重病而薨。
闔府上下,都悄然注視著正堂,神情哀傷,卻掩不住幾分急切和期待:按照規矩,就算是質子,在父母喪事這樣的大事出現時,也有權上書國師,要求回國奔喪。
在外羈縻的遊子,誰不期待回到家鄉?再說這還涉及將來的族長之位呢,怎麼能不爭一爭!
“世子,您得速速決定……”送信人小心翼翼又不掩焦灼地提醒。
他是鐵星澤留在沉鐵部的親信,為了趕時間,他星夜兼程,只求世子早日接訊趕回沉鐵,主持大局。
“是啊,您是族長親封的世子,這個時候您必須立即回去。”
鐵星澤卻沉吟不語,半晌後為難地道:“質子歸國,干係太大。我是第一個接旨歸順的質子,如果我再第一個跑回去,怕是會讓國師難做……”
“哎呀我的世子,這個時候您還想著國師做什麼?”親信跌足,“國師有什麼難做的?他大權在握,獨霸天下,大荒朝廷對他俯首帖耳,不過回去一個質子,於他不過是舉手之勞,臣子們現在也不會針對這事,他們正操心在玳瑁大幹的女王呢!”
提到景橫波,鐵星澤眼底露出柔和的笑意,輕聲道:“她能這樣,真好……”
“我的世子,您別操心這個那個了!”世子府管家也疾聲道,“當初眾位公子無人肯來帝歌做質子,您自動請纓,大王因此特意封您為世子,您是沉鐵名正言順的繼承人,您犧牲了這麼多,吃了這麼多苦,難道最後要讓給別人嗎?”
“父王封我為世子不過是權宜之計,他可能另外會指定繼承人。”鐵星澤唇角現出一抹苦笑,“我可不是他喜愛的兒子……”
“目前還沒有廢您的世子之位,另立繼承人的消息出來。大王之死,也顯得過於……”親信咽下了“蹊蹺”兩字,疾聲道,“總之我們還有希望!世子,速速上書吧!”
“您和國師這般交情,又是合情合理的奔喪,他會答應的!”
部下們勸說殷切,鐵星澤抬起頭,看見面前是一張張充滿希冀的臉。
是啊,回到沉鐵部,有可能一步登天,就算爭位失敗,也死個痛快,遠勝於在帝歌做個人人敬而遠之,自己說話都不敢高聲的質子。
更重要的是,一旦新王登位,那他這個質子,必將永遠做下去,永無歸期。
他不能絕了部下的希望,質子屬官的生涯,也難……
良久,他終於歎息一聲:“我明日上書國師,請求回沉鐵奔喪。”
……
靜庭永遠都很靜。
靜庭的書房,光線也越來越暗,大多時候國師都坐在那一片模糊的黑暗裡,辨不清面目。
大臣們由此覺得,國師越來越神秘了。
國師在處理公文,蒙虎大頭領站在他身邊,親自將各類奏章分門別類。他手中專門整理出的一堆,是來自玳瑁的消息。
國師忽然將一封奏摺遞給了他,蒙虎一看封面,“沉鐵鐵星澤求返部為族長奔喪書”,立即將這奏摺另外封起,遞交給身邊的一個侍衛。
這樣的事,他們是無權處置的。
事務告一段落,國師輕聲道:“我想出去走走……就在靜庭。”
蒙虎點了點頭,卻在那白衣身影出門後,揮手示意人暗暗跟著。
國師和往常一樣,就在靜庭範圍內轉了轉,有時會走到小胤胤的圈欄內,從照顧的僕役手中拿過草料,給它餵食。
小胤胤漸漸也熟悉了他,有時候會出來拱拱他的腿,他也會牽小胤胤在靜庭轉幾圈。
不過今天小胤胤卻似有點煩躁,沒有拱他,直接向靜庭之外跑了出去。
負責照顧他的僕役便跟著。這只小羊駝,在宮中暢行無阻,也時常出靜庭散步。
這回小胤胤亂走了一通,僕役跟得氣喘吁吁,忽然小胤胤停步,僕役一抬頭,就看見面前的宮門前,倚著一個面色蒼白的女子。
那人瘦得可憐,面色蒼白如紙,偏還要穿著大紅團錦披風,也許是想給自己增添幾分鮮亮,卻不知道這樣越發襯得她單薄瑟縮。
她盯著小胤胤,眼神很奇異。僕役認了好一會兒,才認出這位赫然是明城女王。
女王沒出現在眾人面前很久了,這僕役瞪大了眼,不明白以前那個韻致楚楚的女王,怎麼幾個月不見就變成了這般不人不鬼的模樣。
但玉照宮中的人,對明城女王多半沒什麼好感,僕役趕緊將小胤胤招呼好,給明城女王見了個禮,就要走。
女王卻開口了:“這只羊駝……長這麼大了……”語氣唏噓。
僕役訕訕地賠笑,卻不敢接近。這羊駝可是前女王的愛寵,也是國師的愛寵。宮中上下都知道明城女王和前女王的糾葛,這僕役生怕她一個想不開,撲上去和這羊駝同歸於盡,那樣就糟了。
明城女王死了沒關係,羊駝死了會有很多人倒黴的。
明城卻一步也不上前,只用憐惜懷念的目光將羊駝細細打量,輕聲道:“……真懷念當初啊……”
僕役低著頭,一聲也不敢吭。
貴人們的事兒,還是不要摻和的好。
眼看她露出淒慘蒼白的笑意,眼神飄飄蕩蕩地落向遠方,僕役忽然也覺得怪難受的,趕緊再次告辭。
明城女王也沒留,只道:“天冷了,你的衣裳怪單薄的,添件襖子吧。”說著遞給他一件衣服。
僕役想不要,女王的手掌攤開在他面前,潔白細膩,十指纖纖,指甲塗著粉紅的蔻丹,如十瓣小小的花瓣,他心中一蕩,莫名其妙便接了。
女王的袖子褪下去,露出一截腕骨,瘦得可憐。
女王似乎還想摸摸小胤胤,他趕緊後退一步,謝了賞,也不敢再停留,拉著小胤胤逃也似的跑了。
他走出好遠回頭,還能看見女王倚門而立,身邊一個伺候的人都沒有。
夕陽下她的身影斜斜長長,寂寥地投射在空無一人的宮道上。
僕役鼻子一酸,忽然覺得女王很可憐,又覺得自己心太硬,女王那樣子,也不過是想和人多說幾句話而已。
深宮寂寞,多少人能挨得過,何況她的處境更惡劣。
他想著,或者下次再遇上時,她想摸摸小胤胤,就給她摸一摸吧……
……
帝歌潛流暗湧,玳瑁轟轟烈烈。
景橫波花了半個月的時間,順利接收了三縣。
看起來是奇跡,其實真相只有交戰雙方心知肚明。對於十四幫會來說,這三縣不退也得退,重要部署和機密都在別人手裡,就算真打,也只有輸的份兒,不如保存實力。
十四幫的齊齊敗退,在玳瑁史上前所未有,以往也有幫會試圖撬動玳瑁,但總不能避免被捲入玳瑁這團亂麻,被迫在眾幫的圍困中打完一個又一個,腹背受敵或者不斷接受挑戰,直到精疲力竭失敗或者自動退出——玳瑁江湖內訌不休,但真當遇見外來者,還是先一致對外的。
所以十四幫的齊敗,便造就了景橫波此刻無與倫比的聲勢,最起碼在外人眼裡,她“挾威而來,所向無敵”,成就了十餘年來玳瑁首次出現的勢力重整。
玳瑁江湖勢力原本是十五家,十三太保從一開始就擺出“我最弱我不玩”的姿態,退出了一切相關的爭鬥,還有一個烈火盟,原本就沒有在三縣安排多少堂口,其最大的堂口就在緊靠三縣的東新縣,是當地最大的勢力,正好扼守住了三縣南下必經的要道。當景橫波佔據三縣後,烈火盟主力所在的東新縣,就成了景橫波和其餘十三幫會的緩衝地帶。
在這種情況下,烈火盟的地位應該相當重要,完全應該是景橫波和其他十四家幫會的拉攏對象。但烈火盟遇上了景橫波,那叫一個倒黴。在殺王大會上,景橫波針對了所有人,唯獨漏掉了一個蒙烈火,就好像沒看見他一樣,這種做派,讓人不得不懷疑蒙烈火和景橫波之前就早已勾結。十三家幫派大多對烈火盟產生了敵意,有的甚至喊出勢不兩立的口號,蒙烈火回總壇後,就疲于應付來自十三家幫會明裡暗裡的攻擊,哪裡還有心思和景橫波作對。
景橫波一手反間計,就解決掉了烈火盟這個攔路虎。當然,這是暫時性的,暫時讓蒙烈火無法給她搗亂。只要在她打地盤的最初時期,沒人給她下絆子,她就有更多的可能早日站穩,到時候再一個個慢慢收拾。
在整個搶地盤過程中,裴樞展現了新時代暴龍的新風貌,他所經之處,不留活口,血海滔天,以至於打到後來,有的幫會聽說帶人來的是他,立即丟下空蕩蕩的堂口,直接退出。
裴樞的凶名,在玳瑁飛速傳揚,可止小兒夜哭。
黃金部名帥複出,看似淪落成了江湖打手,但所有人都知道,景橫波不會乖乖在玳瑁當黑水女王,而裴樞,必定是她手下的第一大將。
而景橫波此時虎軀一震,狂霸之氣爆發,一邊不停打架,一邊還選址造宮殿。
她讓軒轅家族給她提供最好的工匠,從天灰谷拿來黃金,錢和人都不是問題,開造。
造宮殿需要工人,就地招,工錢豐厚,很多百姓應召,連一些底層幫會的幫眾都跑來了,她的麾下頓時顯得更加熱火朝天。
女王陛下甩出來的圖紙,更讓所有人瞠目結舌——她的宮殿的名稱,還是叫上元宮!
上元城已經有了一個上元宮,所有人都以為,女王陛下奪取三縣後,下一步就是奪取上元宮,十五幫都期待著女王和上元宮死拼一場,兩敗俱傷,那麼十五幫還可以捲土重來。
可現在看女王的意思,她竟然打算在三縣造宮殿,宮殿選在離上元城最近的寧津縣,劃出的範圍更是讓人瞧出一身冷汗。
她的宮殿,最外圍幾乎已經靠近了上元城,只要圍牆再擴充,就能將上元城包進去!
此刻女王的野心昭然若揭——她根本不打算去搶那個小王宮,她要造個大大的宮殿,將來把原上元宮包含進去!
事實也證明了女王陛下就是這樣打算的,新宮開工之日,女王親自登上附近的寧津山,對腳下的上元城上元宮一指:“一年之內,必將這只烏龜打垮,必將我上元新宮圍牆,連上上元城的城牆!”
上元城四座甕城,分別居於東西南北,整個城是扁圓形,看起來像只縮頭烏龜。
她一句豪言,好大的氣魄。
這氣魄吸引了玳瑁的目光,也吸引了無數人。玳瑁乃至周邊各國各族的很多人,紛紛前來投奔,其中有在原幫會鬱鬱不得志的,有希望在女王手下幹出一番事業的,還有很多士子,拿著帝歌大賢者常方、瞿緹等人的親筆信,找上門來,個個說自己有經世之才,前來報效女王。
景橫波臨時包下居住的客棧門口,每日人流如過江之鯽……
啪的一聲,擁雪憤憤地甩下一張履歷:“酸儒!”
“怎麼了?”景橫波進來。她是男裝打扮,滿身灰土,看起來很有些狼狽。
紫蕊、擁雪嚇了一跳,急忙起來迎接,又問怎麼了,景橫波哼了一聲道:“還不是有人不識相!”
搶地盤工作已經進行到尾聲,十五幫的勢力大多都已經撤出,其中十三太保最乾脆,在景橫波出手之前就退出了三縣,擺出一副“我最弱我不跟你玩”的架勢,讓景橫波的拳頭打在了空處,而不出意料,淩霄門的人態度最強硬,一路搶佔過程中,景橫波花在淩霄門上的精力也最多,眼看就要打下淩霄門在寧津最大也是最後一個堂口,忽然淩霄門那邊趕來一個副門主,帶著一批手下,將堂口裡的高手救走,隱藏在縣城中,時不時和景橫波這邊的人搗亂。而因為他們的勢力還在,屬�淩霄門管轄的鋪子便都處於觀望中,對景橫波這邊的人不大合作,時不時還下點絆子。
景橫波下令強力接管,遭到了軟抵抗,一些和幫會關係深厚的商人聯合起來,也表示要退出三縣,商業是民生的重要基礎之一,一旦商會全面退出,就會導致三縣經濟衰退,牽一髮而動全身,景橫波就很難在三縣立足。
幫會多年經營,勢力盤根錯節,扯出蘿蔔帶出泥,這樣強硬地連根拔起,必然會導致一定的反彈,景橫波剛才經過某家大商號門口時,竟然險些被人家從上頭砸一籮筐熱灰。
雖然不可能受傷,但也灰頭土臉,更關鍵的是,如果不能把淩霄門這些人壓服,徹底清除幫會在此地的影響力和控制力,讓三縣的大小勢力看清楚自己的實力,這樣的麻煩會越來越多,直到讓她寸步難行,灰溜溜退出三縣。
景橫波下令強力搜捕,看見任何可疑的幫會人物,格殺勿論,逼得對方不想再暗中搞鬼。剛才她回來時,接到有人射來的一封戰書。
淩霄門副門主池明,向她約戰。
景橫波唇角一勾,覺得來得正好。她卻不想先說這事,便問紫蕊、擁雪為什麼事罵人。
擁雪哼了一聲。她和紫蕊最近臉色都不好,她倆擔任了臨時書記官職務,負責接收招納各地前來自薦的人才,但現在看來,好像不大順利。
“主子,別的還好,您要的擅長旁門左道的人才,倒也還好,但就是那些讀書人太不要臉了。”紫蕊揉了揉手腕抱怨,“履歷寫得天花亂墜,治國方略頭頭是道,卻連一些基本的民生公務都答不出,大多是些死讀書紙上談兵的酸儒。”
“那就打發走唄。”
“打發不走。”紫蕊道,“很多人拿著常賢者、瞿賢者等人的親筆信,還帶了自己的好友、同年一大堆,口口聲聲要報效女王。要是不取,您就得擔上忽視人才,不識棟樑,不夠禮賢下士的名聲。這對咱們這種剛剛起步的勢力不利,別人聽了寒心了,以後真正的人才也不來了。”
“可是他們賴著不走,整天白吃白喝,咱們也養不起!就算養得起,也沒道理養這麼群廢物!”擁雪小臉掛霜,把窗子一支,景橫波果然看見外頭一窩一窩的都是人。
“都是些勢利鬼。”擁雪永遠這麼犀利,“賢者的親筆信,是您出帝歌的時候就發給他們的,您出帝歌這麼久,有一個人冒頭來幫您嗎?現在您打下基業,站穩腳跟了,他們一個個就冒出來,要搶著做這開國軍師了!我呸!”
景橫波失笑,看看客棧外頭,故作高深打坐的,吟詩作對的,指點江山的,還有些窮秀才破落戶兒,穿著爛棉襖,一邊悄悄捫蝨子,一邊瞟著客棧出入的人,看見個衣裳光鮮,像是女王身邊之人的,就開始搖頭晃腦,高聲說些“治世偉言”,希求博取注意力。
真是五顏六色,光怪陸離。
“最近忙著打架搶地盤,倒把這攤子事忘了。”景橫波嘿嘿一笑。她當然不是真忘,卻是有心晾一晾這些人,理由和擁雪一樣——你們早幹什麼去了?
她內心裡也不認為這些人裡有什麼了不得的人才,要說幕僚軍師,她第一個想起的就是穆先生,此人才是有治世之才,但人家自己擁有勢力,將來是友是敵都難說,此事自然不必想。
完全不理也不行,常方他們是一片好心,不能冷人家的心,將來回帝歌,她還指望老頭子們幫忙呢。
不過這麼堵在門口也不是辦法,萬一傳染了蝨子怎麼辦?
她抬腳就向門外走,紫蕊、擁雪急忙跟著。
門外一群一群的人眼光唰的一下轉過來。眾人一開始沒看見跟在後面的紫蕊、擁雪,眼光齊齊落在景橫波臉上。
吟詩的,吹牛的,背書的,高談闊論的,忽然都停了口,四面一片寂靜,無數人的眼光熱辣辣地投過來。
景橫波原想表明身份的,看見這些眼光,心中倒一動——這似乎是個試驗人品的機會呢。
她手伸到後面擺了擺,示意紫蕊、擁雪不要出來。
“陛下有令。”她道,“三日之後曲江之上,將有定鼎之戰。特邀天下才子前往曲江,現場吟詩,品評天下英雄。”她眼波流轉,嫣然道,“屆時,女王亦將在曲江之上指揮三縣最後一戰,並品評天下才子!”
三日後,是她和淩霄門在三縣勢力的最後一戰。淩霄門在玳瑁當慣了老大,十分桀驁,糾集敗退的幫眾,要和她好好戰一場。而她這些日子打的架,多半是偷襲,打起來也很短暫,她也需要一場轟轟烈烈的戰鬥,在玳瑁江湖,和上元宮族長家門口,好好揚威!讓那些短視的、兩頭擺的商人,看清楚誰才是他們的新主子!
兩件事一起辦,文武兩手抓,兩手都要硬!
場中一霎寂靜,隨即哄然一聲。
“陛下將主持三縣驅逐戰最後一戰!”
“亦親試天下英雄!親評天下才子!”
“啊,曲江橫流,戰火紛飛,我等擊楫中流,逆行而上,於硝煙箭雨中作詩,於對陣擊鼓中成賦,一曲破陣,半江殘紅,文傳萬耳,詩驚千眾,壯哉!壯哉!”
“這是足可載入文史之盛事!我等必將因此也青史留名!”
“縱不史冊留名,也必有勇智美名流傳天下!”
這是一群好名的書呆子,想到身臨戰事,血火中賦詩,為天下士子千古以來未有之經歷,不禁熱血沸騰。
也有些是膽子小的,老成持重的,更關心實際的。
“敢問陛下有何賞格?”
“我等手無縛雞之力,一旦身臨戰陣,刀槍無眼,被誤傷怎麼辦?”
“是否有軍隊保護我等?”
還有人大叫:“我等也可冒死到陛下御前,只求勝出之後,得姑娘紅袖添香夜讀書!”
一群人哈哈大笑,深以為然。
景橫波一腳先踢回了想要衝出來罵人的擁雪,含笑點頭:“多謝各位才子垂青。陛下評點天下才子,自然會有豐厚獎賞。勝出者按名次各賞黃金、職位,稍後曲江之上,大家等著便是。”
“可有軍隊保護我等?”
景橫波站住,譏嘲一笑:“軍隊是用來打天下的,不是用來保護廢物的!曲江論文武,考才華也考膽量。陛下將建國于黑水,創業之初最艱難,不需要縮於人後的懦夫拖累!文武雙全者請來,軟弱無能者莫來!”
“你來不來?”
“來!”
“那我們也來!”
一陣狂笑後,有人道:“誰贏了誰娶她!”
景橫波笑了笑,反身進門,推回了又想沖出去打人的擁雪:“睡覺!可以清淨幾天了!”
“這麼吵,怎麼睡?”
“他們馬上就會去買劍、買盾牌、買軟甲,還要做小抄,會很忙的。”
果然,下一霎門口清空。
三日後“曲江之戰,女王親自點評天下英雄、才子”的消息,很快傳遍三縣……
……
影閣總壇,穆先生打開今日遞送來的消息,不由得一笑:“曲江論文武評英才?她好氣魄!”又道,“東西準備好了嗎?得配上她的氣魄才行。”
鮮于慶站在他身邊,恭謹地道:“準備好了。您打算助拳?”
穆先生將紙張折起,眼神似在思考,半晌顧左右而言他地道:“姐姐快要到了,咱們得準備接她。”
……
一間冰雪之室裡,他輕輕展開一張紙條。
他面前有很多案卷,堆積如山,有明黃封套的,也有雪白封套的,還有一些賬冊,上書“西北諸局堂消息匯總”。
這些東西很多貼著標記,插著羽毛,意思是十萬火急,哪張都比他手中的紙條看起來重要。
他的目光在紙條上掠過,唇角弧度平直,看不出喜怒。
他手一揮,紙條碎裂成粉。
“你怎麼看?”他問身邊的護衛。
“女王在轉換行事作風。”護衛恭聲道,“她一改路上的低調,存心要在玳瑁轟轟烈烈,每做一件事,都要讓所有人聽見聲音。”
他點點頭:“當隱則隱,當顯則顯。她在向帝歌發出警告。”
“樹大招風,恐引暗手。”
“樹大招風,也可引鳳棲梧桐。”
護衛點頭稱是:“聽說陛下還許出了以美人相贈的彩頭。”
他的手微微一頓,轉頭:“嗯?”
“具體的屬下也不知道,是從那些狂生秀才口中打探來的,不知真假。”
他卻微微搖頭,唇角一勾,笑意微冷。
以美人相贈?
半晌,他又道:“讓你準備的東西,準備好了嗎?”
“屬下運氣不錯。”護衛道,“原本倉促之間來不及置辦,正逢一個巨商因為投靠的玉帶幫傾毀,生意也受到了牽連,將家產出售,其中就有艘好的,屬下趕緊拿下了,正加緊整修,添一些必要的東西。”
“不必完全隨我平日簡素的風格。”他囑咐,“她的情形不同,需以華麗、震撼為上。要配得上她。”
“是。”
他點點頭,道:“出去吧。”
護衛恭謹地退了出去。
他在黑暗中沉思,景橫波對女人一向比對男人好,她心中女人的地位重于男人,怎麼可能如這大荒貴族仕宦一般,把女子視作貨物,隨意相贈?
她與身邊的紫蕊、擁雪,情同姐妹,也不可能這麼草率決定她們的婚配。
他微微有些出神,想起她的姐妹中,唯一死去的翠姐,想起那日她拋下翠姐的屍首時,那一刻該是多麼痛徹心扉。
翠姐被厚葬,就葬在玉照宮後皇家園林內,希望將來她回去後,能夠有所安慰。
以美人相贈……
那傳說中的美人,莫不是指她自己吧?
他靜默了一會兒,才開始辦自己的公務,先看明黃封套的,最上面是“沉鐵鐵星澤求返部為族長奔喪書”,他提筆寫:“准。”
處理完公務,他打開雪白封套的,這才是最要緊的東西。
忽然,他臉色一變。
他身邊的護衛也一驚——主子向來山崩于前而色不變,這是發生什麼大事了?
他已經飛快地道:“立即傳令蒙虎,給玉照宮和靜庭加派人手,秘密嚴查內外人等,並對外稱國師急病,不見外客,啟動第二套方案!”
“是!”
他將那封套撿起,遞給護衛:“等會兒把所有人集中,拿這封套在火上烤,你們靠近火頭,熏上半個時辰後,全員出動,分散行走周邊各部。”
“主子,那您身邊……”
“這事更要緊。另外,立即搬家,這屋子裡的所有東西全部毀去,不能留任何痕跡。”
“是。”護衛不敢怠慢,立即匆匆前去辦理。
他的手指按在封套上,眼眸漸漸幽沉,將封套內的東西倒了倒,啪嗒一聲,一支玉管毛筆掉落。
毛筆自然是上好的紫毫筆,可是這東西發給他就顯得怪異。
還有更怪異的。
他將毛筆折為兩段,裡頭掉落出幾截烏黑指骨,這回上面白色的部分更多了些。
他的臉色並不好看,雖然給的是一個喜訊,但給的方式不對。
筆管骨頭,是雪山來的信,向他通報血脈之毒研究的最新進展。
來自雪山的東西,他明明關照過蒙虎,不能直接送到玳瑁,只能以抄送的方式轉達,因為雪山有自己的一套追蹤方式,很有可能東西送到玳瑁,雪山那邊一路追索,就知道他其實在玳瑁。
這後果可想而知,玳瑁和帝歌,都會出問題。
蒙虎怎麼會犯這麼低級的錯誤?還是他沒有看出這是雪山傳信?雪山傳信確實隱藏在各種方式之中,很難辨認,但以蒙虎的審慎,不能確定不會貿然發來。
所以可以確定的是,帝歌那邊有問題。
玳瑁這邊消除痕跡斬斷聯繫,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
沉思了一會兒,他又打開了一個封套,那封套也是雪白的,卻不是帝歌傳遞給他的,而是來自另一個渠道。
封套內有一張紙,雪白的竹紋紙,寫著些泛泛的問候之語,乍一看就是問候信。他的手指在信的邊緣輕輕摩挲了數下,信的邊緣便翹起一層透明薄膜狀東西。
他將那薄膜輕輕揭下,往旁邊的水盆裡一扔。
那層透明薄膜遇水之後開始發白,也似一張紙,但是是空白的。他將發白的薄膜撈起,晾乾,再咬破指尖,往上滴了一滴血。
紙上開始顯現出字跡,寥寥幾句,不含任何情緒的語言,他也不含任何情緒地看著,末了將紙遞到燭火上,燒了。
看著那紙在燭火上慢慢消失,他雙手交疊靠在椅上,眼神幽沉。
這信,不是送給他的,是他安排的人截獲的,能截獲這樣一封信,想必兒郎們死了很多。
能截獲這信,他很滿意。
那個女人竟然寫這樣一封求助信,真是令人意外。
在他的印象中,那是個很沉得住氣的女人,所以她制訂的訓練的第一課,從來都是先練忍。
但從最近的傳信可以看出,她的耐性似乎也不夠了,傳信頻率比以前頻繁,現在甚至寫信要人幫忙找人。
雪山上發生了什麼事嗎?迫在眉睫?對她也存在一定威脅?而她求助的人,是誰?
還有,這信,真的是截獲的嗎?有沒有可能是有人故意想讓他看到這封信?
他唇角的弧度森冷,也似那山頂皚皚的雪,目光從窗頭掠過,一片浮雲無聲遊弋。
她說,要找的那個人,體內經過經脈淘洗,也服食過丹藥,一旦動情,下腹會出現雲紋。
她沒有說這雲紋是幹什麼用的,這世上本就沒幾個人知道。他卻知道。
這也是鎖陽用的。雪山的最高功法需要絕情忍性,在練成之前鎖陽是必須的手段。
他還知道這雲紋一定是圖騰雲紋,雪山尊貴的象徵。
鎖陽手段,其實也分很多種,針是最殘酷的一種,而圖騰雲紋,則是最無害最有益的一種,可以根據需要進行,而且沒有痛苦,還能在修煉功法的時候,引導真氣運行,事半功倍。
但圖騰雲紋需要最少七位長老級別人物,耗損真元灌輸,而且只能在三歲之前。尋常弟子,哪有這樣的待遇?
她說這人身有藥骨,可以解決他家族的血脈痼疾,但必須以活體試驗。
他卻知道這是撒謊,她可沒這麼好心。
要找的這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看來,她是真的急了,甚至不怕被人發現,或者她另有倚仗。
他不急,手指敲在桌面上,一聲又一聲。
動情?要知道並且看見一個男人動情,不大容易。
想到這兩個字,他的內腑便一痛,他閉上眼,慢慢吸一口氣,體內的真氣悠悠上浮,觸及某物,再慢慢轉移,轉移……
在很多年前,這樣的事情就已經開始,他本想慢慢來,卻因為某個原因,不得不加快速度,然而揠苗助長,必有惡果,一針飆射,直逼心間,到如今,想要破體而出,必定刺穿心臟。
任其留在原處,也和潛伏在體內的毒一般,殺機逼近,隨時爆發。
時間對他原本就很匆促,在那次相遇之後,再次無情地加快了腳步,他似乎已經看見黃昏盡頭,黑夜中那一抹深幽的顏色。
步子要快一點,再快一點。
而天光啊,恨不能雙倍停留。
日光浮沉若舞,浮沉的日光裡,他端坐如雕像。
只能偶爾看見他鼻尖細碎的汗珠,晶光一閃。
第六十三章 他和他的大禮
“快快!”裴樞啪的扔出一袋銀子,給自己那群部下,“快去給我尋最好的槍手,做十首最好的詩來!”
“少帥。”手下傻傻地道,“您還要負責殺人呢,哪裡還需要作詩?您是想壓過那些士子一頭?”
“他們算什麼東西?配和我比?”裴樞冷笑,“我聽出來了,她喜歡文武雙全的男人!就讓爺給她展示一下,什麼叫真正的文武雙全!”
……
“來來弟兄們,我們來搞個比賽。”伊柒招呼著師兄弟們,“大家來作詩!我出五兩銀子,誰作的詩最好,就給誰!”
迎接他的是師兄弟們的臭鞋底子和爛襪子。
“就你這德行,還想文、武第一?”師兄弟們按住他猛揍,“不僅沒詩,還得打你!就是這麼囂張!就是這麼任性!”
……
上元王宮。
宮內有座望川台,號稱可望天下萬川,當然這是古人的誇張手法,不過,望一望上元全境還是夠的。
此時望川臺上,正立著玳瑁族長明晏安,初冬天氣,這位族長依舊一身生絲白羅袍,長身玉立,玉面朱唇,於高臺之上衣袂翩然,端的是風流人物。
可惜這份風流自如,不過是假像,誰都知道玳瑁族長是大荒諸部族長中,活得最不自如的一位。就如他的名字,雖然含了兩個“安”字,但一直不安,而且眼看就要越來越不安。
明晏安目光遠遠地投出上元城,看見寧津城內熱火朝天的巨大工地,雖然隔得遠,但大概輪廓已現,那建築占地廣大也就罷了,還直接對著上元城,其意不言自明。
據說,那個建築也叫上元宮。
明晏安收回目光,轉向自己的地盤。上元是大城,一城人口三十萬,其中五萬大軍。上元的面積也是大荒諸城中最大的,幾乎可以抵得上面積最小的琉璃部整個疆域。所以雖然人多,人口密度卻並不大。
上元還是所有城池中,沼澤最少,土質最好,最適合耕種的地方。大荒五山四澤一分田,適合耕種的地方很少,上元這樣幾乎全城都可耕種的地方,更是絕無僅有。
上元是寶地,正因為是寶地,才能在四面楚歌,所有外圍縣都被江湖勢力瓜分之後,仍能閉門自守,自給自足,僅靠自產便維持了三十萬軍民的生計。
上元的軍隊忙時農閒時軍,拿起武器都是戰士。
若遇荒年,上元城還可以從黑水澤中尋找產出,賣給背靠的蒙國和姬國,以及幾個相鄰的異國,黑水澤面對著上元城的這一段,是相對危險最小的。
如此天時地利人和,才形成了這樣奇特的格局,明晏安才能在這裡關起門做了很多年的大王。他漸漸安於現狀,覺得就這樣,做一輩子的上元大王,也好。
但是眼看著,他連上元大王都要做不安穩了,一個女人千里迢迢跑來,要搶他的王宮。
笑話,我守了這麼多年的東西,你說要,便要去了?
原本他和群臣,對這事根本沒放在心上,一個落難的女人,在玳瑁這種地方,只怕沒找到門就已經屍骨無存。
沒想到她竟然真的闖了進來,還拉開了這麼轟轟烈烈的架勢。
架勢拉得足,代表勢在必得的決心。
聽說她麾下的勢力在不斷壯大,這女人也不知道哪來的實力,有錢有高手還有稀缺的礦產,據說連天星寶舟都大手筆地一拿就是十幾艘,聽說馬上還要舉行曲江之會,什麼品評天下才子和英雄……
憑她也配!
他眼神微微森冷,面上卻不動聲色,緩緩下樓。
樓側牆壁上有題字,雄渾大氣,鐵畫銀鉤,是一首首詩詞。
這些詩詞,以前他是一一細看的,一邊看,一邊贊。後來他就不看了,再後來,他命人鏟掉了。但寫詩詞的人很有韌性,他上次鏟了,她就下次自己抹平了再寫。
她要用這個方法,喚回他的注意力,因為只有望川台,他是每天必定會來一次的。
他的眼光從詩詞上掠過,唇角一抹譏嘲的笑意——真是蠢女人,不知道越執拗越討人厭嗎?
正想叫人再鏟了,乾脆畫上壁畫,不許人再題詩,他忽然停住了腳步。
一年半以來,他終於再次仔細地看了牆上的詩詞一眼。
不得不承認,即使他心緒煩亂,這些詩詞以及這一手好字,還是令人驚豔。
畢竟,是當年的第一才女呢……
他想了想,走到樓下,前方花圃裡,果然有個臃腫的身影,正吃力地對他施禮。
似乎沒想到今天他會停下來,那身影顯得猝不及防,也顯得頗為驚喜。
他沒有看她,只淡淡地道:“你想回到月華宮嗎?”
花圃裡癡肥的身影一顫。
“想回的話,等會兒我派人送你出宮。”明晏安淡淡地道,“三日後曲江之上,有場詩文之會。你去拿個第一,之後按我說的做,做得好,我就給你回到月華宮的機會,也會將悅兒冊封為世子。”
最後一句令她又是一顫,急忙躬下身去。她一時驚喜過度,訥訥不能言語。
他卻已經揚長而去,雪白的衣袂拂過滿地的金黃落英。
她吃力地起身,注視著他迅速遠去的背影,眼神猶自癡癡的。
……
三日後。
不僅寧津,連帶巨甸、仙橋兩縣都萬人空巷,齊聚曲江之旁。
三日時間,也讓很多人從玳瑁的其餘地方趕來,赴這一場別開生面的聚會。
曲江是玳瑁境內最大的一條江,幾乎貫穿玳瑁全境,流經寧津的這一段,水清如鏡,曲折蜿蜒,倒映青石板橋、兩岸紅燈,早已成了寧津一處風景勝地,有著名景觀“曲江流月”“白塔霞燒”等。
曲江最好的觀景位置,曲江所有用來載客遊玩的遊船,此時都成了搶手貨。人多易出事,景橫波來自現代,當然知道大型集會的利弊之處,將管理事務交給了紫蕊。
宮中的女官,經過多方面的嚴格調教,辦起這事雖是頭一遭,卻有條有理。紫蕊命人發佈消息,封鎖曲江流域,進行事先檢查,劃分觀賞區域,按時段憑戶籍本放人進入……忙而不亂。
景橫波則忙著發財——她在發佈消息之後,立刻派人去將曲江當日所有的遊船都租了下來,之後誰要上船,可以,價格翻三倍。
沒錢的窮學子也可以上船,現場出詩文即可。景橫波拿出租船賺來的錢,雇了一批老儒,專門負責這次篩選。看過的詩文老儒簽字,一旦自己選中進入的士子有人獲得了名次,這位老儒也會獲得賞銀。如此,老儒們認真對待,事後也可以找出最優秀的士子,和最有眼光的老儒。兩者都用得著。
景橫波辦這個會,一是要立威;二是要揚名;三是要形成一種“禮賢下士,渴求賢能,天下文士俱來投”的氛圍。一方面,做女王不能只靠武力,必須要搭起自己的幕僚班子;另一方面,文人的嘴,有時候就是天下的心,他們說好說壞,有時候會影響百姓乃至官宦階層的印象。景橫波當初獲了民心,卻失了士子之心,引發士子學潮抗議,如今她吃一塹長一智,先做出樣子來。
遊船漲價,曲江流域看景的地方也劃了區域收錢,按照位置的好壞依次遞減。最後面的提供小板凳租借,當然也要錢,要錢很少,一般人都承受得起,但架不住人多啊!
景橫波還命人購買了一批小型煙花,專供大戶人家使用。當優秀士子評點出來的時候,可以購買煙花“賞紅”。到時候會有人專門唱名:某某大戶為某某先生添彩!特選超大嗓門的,射出大紅煙花,橫貫江面,萬人矚目,足以滿足一批土豪的虛榮心。
還允許士子的親友團給他們做熒光牌、標語,打橫幅。熒光牌用當地的一種水晶製作,夜晚的燈光下閃閃發光,分不同等級,按等級收費製作。橫幅也用不同的材料製作,最貴的是一種紅錦,貼黃字,比景橫波的轎子還拉風,一打開足有數丈。當然也是不同的收費,保證不同階層的需要。
景橫波事先就安排了鋪子,提供了做法,談好了“分贓”方式。那些鋪子提前幾天就設攤展示標語、橫幅的效果,自然引起了很多士子的注意。眾人紛紛詢價,生意頗好。
這也不奇怪,景橫波早就摸透了文人的心理。文人好名,而在信息流通不發達的古代,一個文人要想擁有盛名不容易,如果不通過國家掄才大典,其餘渠道有限。獻上詩文獲得大儒名師的讚賞,以及在大型重要場合出風頭為人所知,都是文人趨之若鶩的渠道。
小二們是這樣鼓動如簧之舌的:“先生您想想,到時候萬人空巷,曲江人滿為患,足有上萬人,可以看見您閃閃發光的名字,一整晚都在他們面前晃啊晃,您想要不被記住也難啊!”
士子們聽得兩眼放光,二話不說,掏錢。
景橫波瞧得笑眯眯:可惜技術和時間不夠,不然什麼廣告啊,滾動電子屏啊,宣傳單啊,統統都可以拿出來。
大型活動是撈錢的好機會,她雖然背靠天灰穀產出,一路安排人做生意也有收入,但馬上要建宮立軍設朝,大筆的銀子流水般出去,怎麼能不想法子掙錢?
以上這些生意,一件也沒便宜本地商戶,都是她自己的鋪子。她一路往玳瑁來,安排了封號校尉手下的老兵在各地開店,在玳瑁也命人提前進入,經營商鋪,經過大半年的經營,這些鋪子多半都撐了下來,此時自然用的是自己人,而自己麾下的這些商戶,正好也可以滲透、監視本地商戶,可以說提前就打下了基礎。
跟在她身邊的一批人,一邊數銀子一邊面面相覷:這女人到底是女王還是奸商?滿腦子稀奇古怪的法子都哪裡來的?更關鍵的是,她還能很好地把握各階層人群的心理,相應地做不同的對策坑人,這份天賦,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有人慨歎:當初在帝歌約束太多,不然女王陛下早把帝歌人的銀子都賺光了。
景橫波倒不以為然,大型活動畢竟有限,小民的錢不僅要會坑還要會替他們掙,真要論起治國,她還早著呢。
這麼大搞,還有一個好處,就是不甘失敗約戰的淩霄門,沒法再打群架。淩霄門為了掙回面子,乾脆要求一對一比試,景橫波也無所謂,今日曲江之上,齊頭並進,她要的就是一個囂張熱鬧!
傍晚的時候,她聽說曲江邊擠滿了人,急忙梳洗打扮,準備好生亮相。
今兒可是她在玳瑁正式出場的好日子。景橫波深知上位者的形象對於百姓的向心作用,決定今天一定要拉風到底。
為此她選了最優秀的裁縫,三天趕工,做了全套新行頭。
其實還差一艘華美大船的,畫舫什麼的根本不能體現女王的氣勢,可惜她急於將那些堵門的士子趕走,決定倉促,來不及臨時做了。
這幾日門口依舊有人鬼鬼祟祟,打聽那日出門宣佈女王旨意的美人,希望來個偶遇。聽聞有些輕狂浪子,已經在茶樓打賭,賭誰最終能抱得美人歸,其中有個特別輕狂的,一口咬定美人定然是他的,並表示等美人歸他之後,一定在最好的酒樓杏樓春開席十桌,到時候讓美人給每個人敬酒!
景橫波不過一笑而已,她被人覬覦得多了,誰要真有本事讓她去敬酒,她倒高興。
不過那說大話的人剛剛因此火了一把,轉眼便銷聲匿跡,三日後再出現的時候,已經瘸了一條腿,據他自己說是酒醉後跌到陰溝裡折了的。
不僅如此,連那日酒席上喝酒的,後來也都統統生了病。
景橫波想八成是裴暴龍打的。但很快她就知道不是了,因為裴暴龍知道這事後,表示要把那小子找出來,閹了,讓他穿上女裝,賣到妓院,以後專門陪酒,還必須陪最底層的販夫走卒。
景橫波也懶得找出是誰幹的,她手下那麼多人,誰幹的都有可能。
外頭忽然起了一陣喧鬧,隨即紫蕊進來,臉上帶著詫異之色,道:“有人給主子送賀禮。”
景橫波倒不意外,最近她聲勢驚人,接手三縣,送禮者如過江之鯽,她也不過揮揮手命人收起。
紫蕊卻道:“您不妨去瞧瞧,是影閣穆先生送來的禮物。”
景橫波怔了怔,大半個月沒見,她忙著打架也沒想到他,如今聽見他的名字,不知怎的她的心便動了動。
她拋下梳子,走出門去,只見一大幫人圍成一圈,嘖嘖驚歎聲不住傳來。
景橫波撥開人群一看,不禁一怔,脫口而出:“漂亮!”
空地上是一輛轎子,卻不是普通的呢轎或者軟轎,看形制分明是女王的鸞轎!
但這鸞轎又和帝歌那輛不同。帝歌那輛轎子,明黃色,密不透風,連窗戶都上了三層紗,氣都不透,一進去憋悶得要命,所以她從來不喜歡坐。
這轎子一色珍貴烏木,論木料就比帝歌的女王鸞轎要高級,烏木沉於海底,質地堅硬,擊之有金玉之聲,深黑色的轎身在黃昏的日光下,沉斂又厚重。
轎身也不像帝歌的女王鸞轎雕滿了五彩飛鳳,看得人眼花繚亂,這轎身只有下半邊,上半邊則是整雕的一隻赤色鳳凰,光豔如火,鳳頭、鳳身就是轎頂,鳳頭高高昂起,喙內叼著一顆明珠,明珠穿孔,墜下無數細碎水晶串,正好遮成半身水晶簾。
而鳳翅展開,雙翅的翅尖也垂下無數水晶串。鳳尾垂下,雕成後背,三根尾羽前揚,正好是扶手。整個鳳凰的造型展翅垂尾昂頭,目視前方,姿態昂揚又瀟灑。更不要說雕刻精細,纖毫畢現。連鳳目都以巨大的黑曜石為瞳仁,鑲嵌一圈細碎黃寶石,日光下眼眸深黑又光芒折射流轉,竟然真似一雙威嚴又嫵媚的眼睛,將眾生凝望。
英白圍著轎子轉了幾圈,忽然蹲下身,在下半截烏木轎身的雲紋上敲了幾敲,便聽哢哢幾響,那轎身之下竟然迅速彈出四個輪子,轉眼變成了馬車。
英白站起身,道:“這車輪相對輕便,不能長期奔馳,但短期速度極快,這是給你在危險時刻逃命用的。”
所有人都看呆了——這轎子雕工精絕,價值連城也就罷了,關鍵是奇思妙想,設計超卓,居然把華美萬端和貼心實用熔為一爐,真的很難想像什麼人能設計出來。
“誰送的?”景橫波也被震呆了,問了句廢話。
紫蕊抿嘴一笑,道:“影閣穆先生倒是位有心人呢。想必是謝主子當日的救命、護送之恩。”
景橫波仰望那轎子,轎子上的鳳目沉穆地與她對視,她心中忽然湧起一股強烈的感受——這是知己!
只有深切明白她的人,才會送出這樣一份禮物!
轎子是女王鸞轎,向天下昭告她的身份,卻沒了當初令她厭惡的繁複禁錮和壓抑氣息,整個設計都表達出她所嚮往的自由、開放和張揚。
這正暗合了她的心思:她要做女王,不是傀儡,是真正掌握自己和天下的女王!
心潮湧動,她抿了抿嘴,轉了幾圈看轎子,雖然非常喜歡,但卻忽然生出了違和感。
這個禮物,有點出乎她的意料——雖然合心意,但似乎和當日一路同行的穆先生留給她的印象,有點對不上。
穆先生溫和、沉穩又狡猾,是那種不愛顯山露水卻一擊必殺的類型,這轎子的設計卻極其張揚,看那鳳凰尾羽和雙翼的飛揚姿態,就可以感覺到設計者的瀟灑和自在之心。
一個不願為人知,一個無所謂被不被人知。
是穆先生感覺到了她的性子,迎合她來設計的嗎?
看她對這轎子愛不釋手,裴樞站在一邊,臉色陰沉,嘴角卻噙著一抹不屑的冷笑。
哼,不過是頂破轎子,有什麼稀奇的。
他打算送的,可是一艘可比皇宮龍舟級別的畫舫!
不過……裴樞的嘴又癟了,畫舫還沒到手,原主破產賣家產,他看中其中一艘畫舫,命人去買,主人卻遲遲不肯回話。眼看著他想要她坐那畫舫,在萬眾驚歎、仰慕的目光中徐徐而來的願望,破滅了。
哼,如果不是因為她不喜歡強買,他此刻已經可以和她獻寶了!
他惡狠狠地想,不管那麼多了,回頭就算砍了那商人的兩條腿,也要把畫舫買下來,他要和她同乘畫舫,泛舟湖上,攜手相牽,指點江山,受盡世人豔羨……
等他美夢做醒,又聽見驚歎之聲,這回聲音在他身後。
他一回頭,瞳孔似被日光直刺,微微一縮。
景橫波已經梳洗完畢,盛裝而來。
一襲雪白嵌雲錦裹身旗袍,高領,盤扣,微微墊肩、掐腰,裙擺垂到腳踝,雪白的衣料上沒有繡花,卻鑲了一圈淡金色海水紋寬邊。嵌雲錦是東堂才有的高級錦緞,十分名貴,暗織金絲,在不同角度下閃爍出暗暗金光,因稀少和珍貴,富貴人家只用來裱貼名畫,如今被景橫波別出心裁地穿在身上。乍一看雪白簡單,再一看金光閃爍如秋後豔陽下的湖面,低調而奢靡,華麗而內斂,正合景橫波的氣質。
外頭罩一件淡金色短披風,只到腰部,平添幾分貴重。
眾人的目光卻更多凝聚在她的身體上——旗袍最能展現女性的女人味和身材。景橫波乍一出現,眾人就覺得好像遠遠地看見一尊巨大而精緻的玉瓶,此刻她走動起來,眾人才感覺到那驚人流暢的身體線條,從飽滿到纖細的美妙收束,從纖細到挺翹的自如伸展,增一分太肥,減一分太瘦,目光落在哪一點都是驚人的誘惑,胸、腰、臀,似頂級匠人無數遍修改打磨,終於成就最銷魂最穠纖合度的女人身姿。
而她走路的姿態,也和平日不同,身形更高,腰更直,脖子微微仰起,步子小而不拘束,行動時整件衣裳暗光流動,而裙擺微搖,露一截雪白的鞋尖,腰部的扭動因此顯得更加韻律優美而滿滿的女人味,充滿奇妙的青春又性感的誘惑。
滿院子的人呼吸都似乎屏住了,看著她款款而來,看著她款款走向轎子,有人喃喃道:“她天生就該是女王……”
等她走到身邊,眾人剛剛放開的呼吸忽然又一緊——那裙子竟然兩側開衩!衩竟然開到大腿!
她從身側走過時,能隱約看見一線晶瑩雪白,時隱時現……
這才是真正的誘惑!比全脫了高妙萬倍的女人風情。
現代的穿衣經驗與審美,也許在古代未必適用,但屬�女子絕妙身材和資本的展現,永遠能令人色授魂與。
景橫波一邊走貓步一邊瞟著四周——都太呆了,這是啥表情,是驚豔嗎?她可是為今天下過功夫的呢,找了最好的裁縫,畫了三稿圖樣,選了最昂貴的料子,絲襪被丟在帝歌,她便找來珍貴的蠶絲、天絲混織,好不容易才出來一雙,還太薄,韌性不夠,等會兒可不要撕破了……
憋氣了太久,壓抑了太久,今日她存心要張揚一把,此刻卻揣摩不出眾人的反應——驚世駭俗過度了?不能接受?
滿院寂靜,忽然有人大聲嚷道:“哎呀小七七你的鼻子……”
景橫波一瞧,只見這傢伙眼神直直的,滴著鼻血,已經將下巴染紅了……
再一看,連對她向來沒啥興趣的其他六個二貨,有一半也似乎要流鼻血的樣子,武杉低頭雙手合十“阿彌陀佛”念得飛快,還似乎在念清心咒,念一句看她一眼,念一句看她一眼……
紫蕊、擁雪眼底光芒閃閃,都是小星星,那是羡慕;天棄眼睛斜著,那是嫉妒恨。
英白靠在牆邊,一條腿屈起,在喝酒,喝一口看一眼,低聲自言自語:“雖然對她沒興趣,也禁不住被勾了一下魂,哈,你等會兒可不要發瘋……”
景橫波笑逐顏開,伸手打了個響指:“姐果然雄風不減,依舊美絕人寰!上車!出發!”
……
真是不開口神仙光降,一開口宇宙幻滅。
景橫波上了轎,封號校尉親自抬轎,她坐在轎子上忽然想起,咦,裴樞呢?去哪了?她還以為會看見這個傢伙鼻血噴到牆上呢。
……
裴樞從房間內躥出來,跟上了大隊伍。
他的一個屬下看見他,行了個禮,忽然覺得哪裡不對,再看看,被裴樞大眼一瞪:“看什麼看?沒看過美男嗎?”
屬下嚇得瞬間消失,裴樞沒好氣地扯了扯衣裳。
看什麼看,不就是去換褲子了嗎?
剛才那一霎,他確實噴了,當然噴的不是鼻血或者口水,是……真讓人難以啟齒。
沒法跟別人比啊,別人多少見過她盛裝打扮,有個心理準備,他可是第一次見她盛裝。
別人也不像他被禁錮多年,血氣方剛,又練的至陽內力,沒事還內火燒身,更不要提看見喜歡的女人這般銷魂姿態。
剛才他連呼吸都停了。
她的美,布衣荊釵亦不能掩,他知道她盛裝必定光彩照人,但如今才知,便是展開最離奇的想像,也難以想像出她的丰姿。
美麗又會打扮,會展示自身優點,擁有超越這個時代的打扮技巧的女人,簡直足以致命。
所以他致命地濕了褲子,沒法見人,趕緊先溜回去換了。
裴樞很奇怪,他覺得大荒的男人是不是都有病。他們怎麼捨得那樣對她?這麼美麗的女子,穿著這樣銷魂的衣服,在城樓上站著的時候,全天下的男人不是都該不想爭江山只想爭她嗎?
景橫波如果知道他此刻的想法,八成得一巴掌拍過去——你以為這是種馬文啊?
裴樞一邊上馬跟上去,一邊懊悔著,今天這件袍子是黑色的,和她似乎不怎麼配……
一個屬下向來善於察言觀色,湊過去笑道:“少帥今日這件黑袍,越發顯得挺拔深沉,和女王一黑一白,相得益彰。”
“你說得對!”裴樞哈哈大笑,“我一直都是和她最相得益彰的那個!”
……
曲江邊人頭攢動,曲江上小舟欸乃,河岸兩側的柳樹上,無數紅燈漸次點亮,倒映半河紅影,再被輕槳搗散。
兩岸都擠滿了人,人群中事先安排好的人,拉著最拉風、最大的一條橫幅:“黑水女王,文成武德,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詞兒是景橫波寫的,不用問,抄襲。她喜歡這詞兒,至於合不合適,她喜歡就行。
女王的橫幅之下,就是各種牛烘烘的“廣告”橫幅了。
“天下才子數玳瑁,玳瑁才子數竇山!”
“天下文章共一鬥,席文一人占七升!”
“欲知文魁何處在,今夜曲江華風流!”
……
牛烘烘花錢較多的橫幅旁,是各種標語牌,寫著才子們的名字,一閃一閃亮晶晶。
景橫波老遠就看見了那些橫幅和標語牌,她眯眼注視半晌,吩咐紫蕊:“等會兒把這些打橫幅的、做標語牌的人的名字都記下來,做個名單給我。”
“是。主子是要錄用嗎?”
“錯,是永不錄用。”景橫波哈哈一笑,“文人可以有傲氣,但不可無傲骨。這些自己做橫幅、打標語自賣自誇的,名利之心太重,文章再好,也失了幾分氣度和尊嚴。要這種人,以後會有麻煩。”
紫蕊點頭,道:“真正有才的人,是不屑做這些的。”
她滿眼又是小星星,覺得女王真是睿智。緊接著她就聽見女王慢悠悠地道:“不過這名單嘛,主要是為了記住大戶。咱們的橫幅賣得很貴的,這些人捨得做,一定很有錢,名單記下來,回頭騙他們的錢去。”
紫蕊:“……”
以後稱讚女王,還是不要太早!
離河邊還有一條街,路已經被堵住,轎子無法前行。
景橫波經過一系列吞併和招納,現在麾下的人已經不少,擺出隊伍長長一列,最前面是一批大嗓門的,用來開道,此刻長聲呼喊:“女王駕到!”
喧嚷的人群一靜,齊齊回頭。
就看見烏木轎黑亮內斂,其上一隻彩鳳展翅而來,鳳上坐著雪衣和金光同閃的麗人。
水晶簾兩層,碎光粼粼,閃爍不休,本身就耀得人眼花,裡頭之人的衣裳也金光暗閃,越發看不清,只感覺鸞駕上的女子冰雪之肌,風流體態,一瞥之下便攝人呼吸。
百姓下意識地讓出道路,也不需人叫,自動跪伏——玳瑁多少年不見王權,早已忘卻君臣之禮,然而此刻那鸞轎一看便知尊貴非凡,轎中人一看就知淩駕人上,百姓的雙腿不由自主地發軟,忍不住便要跪拜。
排場自有讓人凜然臣服的力量,這也是景橫波今日一心要盛大出場的原因。她還沒完全打下玳瑁,沒佔領上元王宮,沒正式繼位女王,沒獲得完全承認,但又想足夠威嚴尊貴地早早亮相,給玳瑁百姓留下“正統主子”的印象,獲得認知上的主動權,還不能在出場時狼狽開道,強迫百姓跪迎,需得令百姓心悅誠服,自願參見,這就需要她自己滿身王霸之氣,給出最尊貴的,令人一見就心生敬仰的排場。
她本擔心倉促之間,自己備的馬車不夠華麗,沒想到穆先生就送來這頂真正滿身王霸之氣的轎子。
穆先生,真是個超級貼心的人啊。
景橫波並沒有再人來瘋地揮手飛吻,經過帝歌一劫,她明白了上位者自當有上位者的尊嚴,特別是在一開始立威的時候。獲取民心的方法有很多種,未必一定需要永遠親切接地氣。
帝歌大典上的表現,雖然讓她第一時間就獲得了百姓的喜歡,可也引起了當權者的警惕和反感,痛定思痛,現在她要改變。
“主子,四周人群中有鐵器氣息。”紫蕊低聲彙報。
她的鼻子特別靈,在七峰山經過鍛煉,更加奇妙,能夠嗅出十丈範圍內不同的味道。
所謂有鐵器氣息,自然是指有不少人攜帶了武器。
寧津的江湖人已經被驅逐得差不多,今晚約戰的淩霄門門人一直被監視著,人群中如果還有大量攜帶武器的,自然是刺客。
她的話音剛落,人群中咻咻數聲,烏光暴閃,直襲鸞轎!
“有刺客!”人群驚呼,四散奔逃。
景橫波一聲冷笑,正要閃身出轎,忽然頭頂及轎身兩側都是一震。
轎身鳳凰的兩翅,忽然彈出鐵板,啪啪啪一陣急響,那些暗器都打在了鐵板上。
一道人影一閃,出現在轎子正面,手中的長劍如一泓秋水,展開匹練光幕,直卷景橫波面門:“妖女受死!”
景橫波又準備閃,忽然頭頂的鳳首嘴一張,噴出一口黑煙。
刺客由對面沖來,俯身下擊,面部正對著鳳首,而他此時正在喊那句固定的臺詞,嘴也張著。
噗的一聲,那煙撲了他一臉,他的臉瞬間就青了,撲通一聲落在轎下。
街上一靜,景橫波抬起的屁股僵在半空。
這就完了?
自己和護衛還沒出手,這轎子就把刺客給解決了?
牛!
沒跑遠的百姓又聚攏來,目光閃閃地瞧著轎子,再瞧瞧那出場驚天動地,卻轉眼倒地的刺客,眼神裡滿是驚歎。
女王威武!刺客驟臨動也不動,連轎子都滿身是機關!
景橫波醒過神來,大喝:“拿下,仔細審問!”
護衛們上前,將那倒黴刺客拖走。此時轎身一震,兩側鋼板收入翅中,頭頂鳳嘴閉合。
紫蕊驚訝地道:“真是一份大禮!”
景橫波點頭,確實是大禮。雖然刺客她自己能對付,但轎子展現出的牛烘烘,才更能震懾宵小。
一個高手,連女王的轎子都攻不進去!
“趕明兒研究研究這轎子,到底有多少機關……”她咕噥一聲,想著見了穆先生,必得好好謝他,只是不知道他今天來不來。
刺客成了調節氣氛的插曲,轎子在眾人的迎接中一路到了河邊,百姓果然紛紛自動讓開道路,很多人望著那轎子,發出唏噓驚歎之聲。
景橫波卻有些焦躁,問紫蕊:“船呢?”
今日曲江之上,文武之鬥都在船上進行,她也準備了一艘好船,是從淩霄門搶來的,按說現在船應該迎著她的轎子緩緩駛來,但此刻河面上並沒有大船的身影。
另一側的擁雪忽然簡短地道:“在。”
景橫波一抬頭,今兒第二次被攝了呼吸。
河水粼粼,映月光一色,一艘樓船緩緩駛來。
樓船極為高大,足有三層,通體竟然是少見的白色,幾乎和月色融為一體,以至於一開始她沒看見。
那白色並不單調,因為整個船幫邊緣都以一種本地出產的,極其少見的黃檀裝飾,那種木頭呈現出極其油潤的金黃色,比黃金還高貴燦爛,卻又沒有黃金的暴發戶氣質,顯得尊貴內斂。但又因為這種色調,讓人感覺這是尊貴的女性的座船。
船上三層,扶梯連環,軒窗精緻,燈火通明,絲竹聲聲。
船上設計精緻,船身卻厚重,船角包鐵,仔細看那鐵也不是平常的鐵,是深海裡才有的烏鐵,專門用來打造好劍的名貴金屬,用這東西包船頭,一旦撞上,對方便是一個大洞。
船上的甲板鋪紅色長毛氈,設紫檀寬椅,椅上明黃色的褥墊已經備齊。椅旁甚至還有小幾,幾上小菜果品,名酒點心。兩個垂髫小婢,跪在幾邊,正將金杯斟滿。
華貴與強悍齊備,風流並肅穆同在。
景橫波指著那船,怒道,“這誰的船?這時候出現在這裡,豈不是攪姐的場子?我那船和這艘一比,都成舢板了!快快,快去給姐砸了……”
她的話音剛落,那船上忽然升起一面旗,雪白鑲金邊,上書金色大字“景”!
景橫波勃然大怒:“那貨還敢和我一個姓!”
第六十四章 驚豔
她的話音未落,船上那倆小婢站起身,齊齊對她一躬:“恭迎我主!”
景橫波的大罵聲嗆在了喉嚨裡。
她看看船上,看看那旗幟,再看看自己的衣裳,後知後覺地發現,似乎這船和她的衣裳很配。
她摸了摸鼻子,小心翼翼地問紫蕊擁雪:“你們說……這個不會也是送給我的吧?”
紫蕊、擁雪的表情,也充滿不可思議,這船比轎子還要大手筆,誰送的?
景橫波想不出她在本地還和誰關係比較好,再好也送不出這麼一艘船啊。
忽然咻的一響,一物飛射而來,景橫波抬手一接,一封短箋落在掌中。
“月下行船,人間逸事,區區薄禮,不成敬意。”
底下一個畫押,龍飛鳳舞,她不認得。
“真是給我的哎!”她呆若木雞。
今天她是中彩票了嗎?
“景橫波!”身側氣急敗壞的聲音傳來,“這船是你買的?”
景橫波回頭看裴樞:“當然不是,我現在還買不起。啊,難道是你買的?”
“我倒是想!”裴樞漂亮的臉都扭曲了,看上去很是憤怒,“那老傢伙答應賣給我的,怎麼一轉手就賣給了別人!啊,誰敢搶我的東西!誰敢搶我的東西!李保兒!李保兒!”他怒氣衝衝地叫自己的屬下,“你怎麼辦事的?啊?給人截和了知不知道?去!給我問問那老傢伙,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和爺搶東西?爺要剝他的皮,抽他的筋,一截截砍了他的骨頭喂狗!”
裴暴龍怒氣衝衝地跑了,似乎受了很大的打擊,腳步都踉蹌了。景橫波懶得撫慰他受傷的心靈,盯著那船,既歡喜,又警惕。
這麼貴重的禮物,這麼大手筆,送禮的人她都搞不清是誰,按說是不該上船的,但這船一看就和她很配,百姓都會認為這是她自己準備的船,眾目睽睽之下,自己的船都不上,說不過去。
這送禮的人,是不是也想到了這一層,令她不得不收下?
半晌,她慢慢地道:“著人先上船搜查。”
當即全寧豪帶人乘小舟接近,上船檢查,不多時對景橫波打出安全的旗號。
“還真是禮物!”景橫波哈哈一笑,出轎。
一直死死盯著轎子的百姓們,都覺眼前一亮,似乎又一輪明月升在天際,尚未看清,就發出譁然驚歎,有人禁不住抬頭,似乎想看看天上的明月是不是還在。
依舊是驚鴻一瞥,下一瞬轎子前已經沒了女王。眾人正愕然尋找,那邊大船上有人笑聲慵懶、魅惑:“嘿,寧津的父老鄉親們好!”
眾人再次傻傻地回頭,隨即萬人靜默。
此刻才看清女王的真容。
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月下船如雪,人如月,或者人如雪,船如月,都是一色乳白閃耀淡金,清豔又尊貴的色調。
可再美的色調,也美不過那人姿容風流,彩繡輝煌。
但再美的姿容,似乎也不及那般銷魂的體態,雖說隔河遠望只是一個遠景,但恰恰是那般夜色中的遠景,才能將那女子的身形完美勾勒。
那樣的線條之美,女性之美,令所有人呼吸發緊,眼睛一眨不敢眨,怕一眨眼便失了這良辰美景。
她只是立在那裡,身後的燈火輝煌便成背景,絲竹之聲弱至輕無。
萬千星光都似瞬間倒流,只聚於她一身。
有種人,會自己發光。
……
極度的喧囂,被極度的美鎮壓。
岸邊一棵樹下,穆先生席地而坐,含笑看著那萬眾中央的女子,眼眸似生流光。
……
河面上,行著許多小船,都是載士子參加今晚的比試的。此刻船夫都忘記了操槳,任船在河上漂流。
一艘不起眼的烏篷船上,有人伸手,輕輕掀開簾子。
這船的位置很巧妙,離大船很近,在大船的陰影下,大船上的人很難發現他,他卻可以將大船上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他盯著那個窈窕身影,清淩淩如月下霜雪的眼眸漸漸泛起洶湧的浪潮,浪潮之上,是驚豔的光芒。
她的美麗,如名家下筆,筆筆驚世,筆筆都是新風流。
雪白樓船雪白的人,一色融融如月如玉瓶,讓他想起玉樓那一眼,她雪衣紫綃,足可傾天下。
護衛們蹲在一邊盯著他,看他神色滿意又神往,忍不住幽幽歎息一聲。
好不容易讓主子滿意了,他們容易嗎?
送艘船還要配得上她,什麼叫配得上她?船要如何配得上人?沒辦法,他們只好先重金買了最好的船,再打聽女王今夜會穿的衣服,再根據衣服重金請名師設計改裝船體,再重金請工匠日夜趕工整修。先不說花了多少錢,單耗費的心思就足夠讓人吐血。
好在護衛們揣摩主子久了,又得大統領調教,深深明白一個道理:所謂配不配,不在乎怎麼配,而在於要讓主子看起來覺得很配。
所以他們從女王的衣裳上下手,她那雪白閃金的裙子,配這雪白鑲黃檀的船,一定很協調,很好看,主子看得養眼、高興,那就是配。
果然配。
……
曲江兩岸,一陣寂靜之後,便是轟然歡呼。
“女王萬歲!”
“陛下萬歲!”
百姓們的聲浪幾乎能掀翻曲江,無數人將手中買來助興的絹花拋向江心,一時江上落花如雨,攪亂燈影月色。
對於大荒的百姓來說,景橫波其實早已是傳奇。畢竟大荒歷史上,雖然也有被放逐的女王,但放逐後還這麼這麼轟動,這麼大張旗鼓的,是第一次。無論如何,一個無根無基的女子,竟然勞動整個帝歌的官員、貴族、軍隊聯合出手,大動干戈將她趕出帝歌,那本身就是一種證明。
換句話說——能得罪那麼多人,讓那麼多人如臨大敵地對付你,也是本事。
她在帝歌做了什麼,百姓們也許不大清楚,卻佩服這樣有勇氣、有韌性的女子,大荒女王如小寡婦,多少人終生鬱鬱死于深宮,偶爾反抗也是悲慘下場,這位走出來了,反抗了,還能活著走到玳瑁,還能拉風地出現在三縣,一出手就壓下十五幫,佔據三縣,這份本事,大荒開國以來絕無僅有。
更何況,她還那麼美!
百姓們的歡呼,不知道是為了她的拉風,還是為了她的美。
月光下樓船上,女王陛下符合大荒百姓對於神祇一樣的女王的最完美想像。
也有一些暈倒的——好幾個當日在客棧門口,嚷著要賞美人的士子,認出美人居然是女王,當即栽下了船頭……
景橫波並沒有被沖天的歡呼樂昏頭,她的目光落在河岸邊的一條通道上。
那是給今日的挑戰者走的路,也是唯一的路。景橫波當然防著幫派們狗急跳牆,趁她召集聚會之機,對百姓下手,給自己帶來麻煩,所以她早就令封號校尉們帶領麾下,配備七珠弩等武器,將整個外圍緊緊護住,只留下給挑戰者前行的通道。
現在,那些人正大步而來,百姓們目光複雜地遠遠避開。看得出來,淩霄門作為本地第一大幫,積威已久。
為首者一身純黑,面若重棗,個子矮小,目光陰鷙。
擁雪小聲道:“淩霄門副門主池明,也是接替現任門主的熱門人選。他認為淩霄門在三縣的敗退,是因為淩霄門出了內奸,非戰之罪,不肯退出三縣,一力要求奪回三縣地盤。據說他和淩霄門門主打賭,如果他能贏了你,這三縣地盤就是他一個人的,淩霄門門主不能干涉。”
“如此,他就有了和淩霄門門主競爭的本錢。”紫蕊道。
兩人負責搜集所有對手的資料,景橫波已經命她們對玳瑁所有的勢力建檔,把從十三太保地下基地,和厲含羽那裡知道的所有資料,分門別類地秘密保管。
她只是將十五幫,從他們眼中雞肋般的三縣驅逐出去,並沒有觸動他們的根本,所以十五幫實力猶存,現在只是在觀望。但他們不會放任她壯大,也不會放棄對付她,當然她也不會放過他們,所以將來還有得鬥,這些東西很有用。
景橫波想這池明倒是個人物,一針見血,這淩霄門嚴格說來還真出了內奸,這內奸就是門主嘛。
既然他要來輸,她就讓他輸得天下馳名好了。
池明帶著麾下七人,站在河岸邊,看了一眼景橫波,冷哼一聲。
他當然知道景橫波手下有什麼人,也沒有把握能勝過英白、裴樞,但他卻知道,女王不會武功。
今天萬眾矚目,只要能讓女王狼狽萬狀,就是勝利!
何況他還有撒手鐧……
他的目光向遠處投去,前方一棵樹下的陰影裡,站著兩個斗篷人,一人黑斗篷,一人綠斗篷,其中黑斗篷人遙遙抬起手示意。
池明微微放心,將目光收回,手一招,一艘純黑的船無聲地駛近,他帶人上船。
樹影下,斗篷人默默地站著,黑斗篷人慢條斯理地挽著衣袖,咳嗽了幾聲。
他身邊的人立即關心地道:“您怎麼了?著涼了?要不要緊?”
練武之人身強體健,很難著涼,所以一旦著涼,不是小事。
那人又咳嗽了幾聲,才搖頭道:“無妨,有點勞累而已。”
“您就不該救那個殘廢,”綠斗篷人埋怨道,“耗費了您多少真氣。”
“確實是個廢物。”黑斗篷人聲音冷淡,“不過不能不救。”
他又咳嗽幾聲,有一聲聲音稍大。
船上,紫蕊忽然偏頭向那個方向看了看。
“怎麼了?”擁雪立即敏銳地問。
“沒什麼,我好像聽見了熟悉的聲音……”紫蕊喃喃道。
“誰?”擁雪知道紫蕊聽力超常,十分警惕。
紫蕊想了一會兒,搖搖頭:“想不出,只覺得似乎有點熟悉,可能是聽錯了。”
此時淩霄門的船漸漸逼近,兩人另有任務,都將注意力轉回。
樹蔭下,黑斗篷人忽然望瞭望船上,吃了顆藥,止住了咳嗽。
“怎麼了?”綠斗篷人道,“你不是不愛吃藥?”
“船上似乎有人聽力超常。”黑斗篷人笑了笑。
“我們似乎沒說什麼吧?”綠斗篷人倒不大擔心。
黑斗篷人看了船上一眼,笑了笑。
此時兩方的船已經靠近,相隔三丈斜斜相對,正是弓箭可至而輕功難至的距離。
兩岸的人也安靜下來,很多百姓拿出自家帶來的鍋蓋、面板等,擋在要害處,以防萬一出現亂箭紛飛時,也好防身。
景橫波被震了一把——不愧是江湖最大的玳瑁,百姓們這也能想到!而且,這樣的場合也敢來!
對面的船上,池明厲聲道:“景橫波,你算什麼東西,敢說品評天下文武之才!”
“是啊,不敢。”景橫波笑,“所以你不算。”
“休逞口舌之利,須知犯我淩霄門者,雖遠必誅!”
“是啊,我好怕。”景橫波笑,“不過不知道該多遠合適?這次和你隔三丈,沒誅;上次和你們的幫眾隔十丈,沒誅;上上次和你們的門主面對面,還是沒誅。你們到底打算多遠距離誅殺我?貼面嗎?”
哄堂大笑聲幾乎將河水震盪開,百姓們大叫:“女王好樣的!”
“人美嘴也利!”
“景橫波,你就只會耍嘴皮子嗎?”池明此時倒不憤怒了,陰惻惻地道,“你約戰我等於曲江之上,又邀集這天下士子和普通百姓,擺出偌大的陣仗,就是為了讓人看你賣弄色相,嘩眾取寵嗎?”
沒等女王的護衛喝“放肆”,底下的百姓就已經鼓噪起來,大罵:“池明你怎麼說話呢?”
“你這麼言語攻擊一個女子,非大丈夫所為!”
景橫波笑吟吟地擺了擺手,道:“多謝父老鄉親們為我鳴不平。”轉頭瞥池明一眼,“有色相,才能賣弄;有聲望,才能嘩眾;同樣,有實力,才敢在這曲江之上,拉開陣仗……池明!”她忽然一喝,響徹曲江,“既然你不服氣,那麼,地點我定,比武方式你定,看看到底誰才是只會耍嘴皮子的那個!”
池明陰陰地笑起來——他言語相激,要的就是這個!
按照江湖規矩,景橫波在三縣的爭鬥已贏,可以不接受挑戰,接受的話,地點和方式都該她定,池明很害怕她來個三局兩勝——她那邊有英白、裴樞這樣的高手,如果一對一,淩霄門很難說一定贏。
至於三局兩勝打贏景橫波,池明認為這是必定的,但光打贏景橫波有什麼用?三局中輸兩次就算輸了。
“方式嘛,”他道,“你我之間,混戰!”
“池明你要不要臉!”立即有人大罵,“你要和女王比試?她不會武功!”
“誰說的?”池明冷笑,“不是說女王一人在丹棱山驅逐一千人嗎?如此絕世武功,在下敢於對上,該贊在下勇氣可嘉才對。”
眾人都暗罵池明無恥,丹棱山那事,事後所有人都保持了沉默,誰也不清楚當日到底發生了什麼,但一人驅逐一千人這事,誰也沒當真,都認為不過是女王麾下高手如雲,以及用計設計罷了。如今池明抓住這事,硬要說女王武功獨步天下,眾人也無法駁斥。
景橫波呵呵一笑:“如何混戰?”
“你不是要品評天下英雄、才子嗎?”池明道,“這玳瑁才子,如今都在這周圍的船上,你讓他們各自遞上詩文,你負責點評,我負責毀壞,最後統計,是點評得多,還是毀壞得多,如何?”他眯著眼,“如此,不直接對對方動武,也算不得我以男欺女!”
“好!”
“為增加難度,雙方的屬下可以對對方進行遠距離干擾,各憑手段!”
“好!”
“同樣為增加難度,你我都只能佔據一小塊地方,不能挪動超過那塊地方,這可以由對方指定。”
“好!”
“我若輸了,退出三縣,永不進入一步;你若輸了,跪下磕頭,退出三縣!”
“不好!”
“呃……”池明險些嗆著。
“我真得問你一句要不要臉。”景橫波笑吟吟地搖手指,“三縣已經是我的地盤,你們已經輸了,本來就該滾出去,是你們死賴著不服氣,我才給你們一個機會,你怎麼能拿這個作為條件?”
“那你說要什麼?”池明一看岸邊百姓們鄙棄的神色,只得強按怒火問。
“你跪下磕頭,自廢武功,並發誓淩霄門永不侵犯王權。”
“我只是副門主,不能代表淩霄門。”
“不能代表,那你跑來囉唆啥?”景橫波眼一瞪,“我是女王!你是草莽!你們門主來也不過是我治下之民,你有資格和我討價還價?少廢話,要麼拿出令我滿意的條件,要麼現在就滾。”
“我若輸了,我磕頭賠罪,所掌握的豐淩縣堂口,也歸你!”池明咬牙。
“這還差不多。”景橫波媚笑,“我若輸了,我給你磕頭!”
池明眼神猙獰——只要女王磕了頭,她今日也算一敗塗地,在三縣都未必能站穩腳跟!
“那就來吧!”他大喝一聲。
“奉陪。”景橫波甩掉短披風。
“我說,你真要和他一對一?”裴樞湊近,不滿地道,“三局兩勝不好嗎?我和英白、天棄三個,可以保你連勝三場。”
“我知道。但要是只想贏,我不會做戲一樣來這麼轟動的一場。”景橫波嘴一撇,“我本來就打算自己一個人出手。”
“為什麼?”
“部下再牛,別人眼裡我都是被扶起的阿斗。”景橫波一笑,“真正的牛,是自己牛。”
“可是……”裴樞還是不甘心。
“對方知道你們三個,還敢約戰,說明也有準備高手,你們未必能全贏。這種狀況下,我們出盡高手,還不能三場全贏,就算失敗。”景橫波白他一眼,“但只針對我一個人就不同了。一是約束了你們同時也約束了對方的高手;二是都知道我不會武功,又是女人,而池明是淩霄門副門主,成名多年,他挑戰我,有以強欺弱,以男欺女之嫌。那麼我輸了不算難堪,我贏了,卻是足可立即揚名的大勝。懂?”
“哼,你這女人越來越狡猾了。”裴樞罵了一聲,卻不肯走遠,道,“他要是敢玩花招,我閹了他!”
景橫波不理他,看了看四周,道:“紫蕊等下負責看詩文。”
“是。”
“我讓女王先來。”對面的池明冷笑道,“請女王指定我站立的方位。”
景橫波隨意地看看,他那船式樣簡單,沒什麼可以指的,只甲板上有一張椅子,她便道:“你站椅子上去。”
池明站上椅子,景橫波仰頭瞧瞧,驚歎道:“謔,這下可終於瞧見你了。”
百姓們又是一陣哄堂大笑——池明個子矮小,一直深以為恥,最忌諱人家說他矮,為此沒少濫殺無辜,百姓們對此敢怒不敢言久矣。
女王夠損!
池明一張紅棗般的臉已經變成了黑棗,牙齒咬得咯咯響,只覺得站在椅子上,所有人都盯著他的短腿,真想就這麼跳下去,但條件是他自己提的,哪裡還能反悔。
受到羞辱怎麼辦?那就狠狠地報復羞辱他的人!
“輪到我了。”景橫波笑。
池明頭一抬,一聲獰笑,伸手一指旗杆上頭:“女王看不清?此處最高,足可將所有人看清楚,請女王移步!”
萬眾譁然。
“池明你要不要臉!”當即有人大喊,“這旗杆上都上不去,怎麼站?”
“上去了也站不穩,隨便一招就可以轟下來。”
“你以為這是玩雜耍?”
景橫波船上的旗杆,雖然不是尖頂,但也頂多只有巴掌大的位置,騰挪輾轉很受限制,還要面對攻擊,這要求就算對高手,都有點過了。
“女王可以認輸。不然怕上頭風大,直接把你吹下來,那也不用比了。”池明理也不理眾人,終於出了一口惡氣般,露出一絲生硬而得意的微笑。
比試,智慧也是一種,他不覺得欺心。
……
穆先生身邊,鮮于慶焦急地道:“哎,這可怎麼辦?那旗杆哪能站穩呢?”
穆先生微笑,隨手扔了一塊點心進口,漫不經心地道:“你該歡喜才是。”
“啊?”鮮于慶沒有聽懂。
穆先生望著旗杆,唇角的笑意越發期待:“這高處,確實可以看得更清楚啊……”
……
小船上,他淡淡地往外瞥了一眼,臉色有些不好看。
這麼高,裙子還開了衩,衩還那麼高……四周還有那麼多人……全都能看見……她就沒想到這種場合嗎……這女人……
嗯,她裡頭有沒有穿那個什麼……安全褲?
……
景橫波籲了一口長氣,還好,自己也配備了安全褲,高開衩旗袍嘛,防走光必備道具。
底下眾人還在罵池明,景橫波等他被罵得實在有點抵受不住,臉色難看後,才身形一閃。
下一瞬所有人都在揉眼睛——人呢?
“旗杆上!”忽然有人尖聲大叫。
再下一瞬,眾人哦的聲調幾乎能飛到天上去。
不知何時女王已經站在了旗杆上,淩空而立,衣衫當風,眾人仰著脖子,發覺這樣看女王的腰肢更細得驚人,讓人擔心一陣風過便刮折了。
而這樣的女王也更令人呼吸發緊——她在旗杆上,如一朵休憩的雲,身後是一彎金黃下弦月,似乎她手一伸,便可鉤住那月角,在蒼穹輕盈飄蕩。
“眾士子!”景橫波在高處輕笑,“你們的詩文呢?呈上來!”
散佈在岸兩側船上的士子們,早已躍躍欲試,聽見這一聲,都急急令船夫搖船,想要榮登大船,和女王近距離接觸。
池明眼眸中厲光一閃,道:“射!”
他麾下的武士,各持一排弓弩發射,嗡的一聲,烏青的箭劃出一條黑色弧線,籠罩了整個船身。
那箭,竟然不是射景橫波的,而是射向整艘船。
景橫波並不理會,這些箭自有英白他們料理,她在旗杆上朗聲道:“所有士子,划船不得近我座船五丈之內,違者取消比試資格!”
她這聲一出,池明臉色一變。
他的打算被景橫波戳穿了。
他原本要和景橫波比試是假,是想趁這“可以互相攻擊座船”的機會,將試圖上景橫波座船的士子射死。
比試是景橫波提出來的,也是她讓士子靠近的,亂箭中誤傷那就是她的責任。
而本地的士子,能在這雇船相候,多半有財有勢——讀書是很花錢的。
如此,就算景橫波贏了,也在三縣占不久,會被大戶們聯手抵制。
他沒想到景橫波不許士子接近——不許士子接近,那怎麼品評詩文?這些士子沒有內力,也無法在江上朗誦詩文。
難道派人上船收?
“現在聽我出題!”景橫波朗聲道,“一炷香內答題,過時不候。贏了的,我立即奉為上賓,不願為我幕僚的,也可以向我提一個要求,只要我能辦到。”
士子們精神振奮,目光炯炯,等著女王的題目,稱量這天下英才。
“題目就一個!”景橫波一指遠處上元城方向,“試論如何兵不血刃,奪上元王城!”
歡呼聲頓止,整個江邊一片詭異的寂靜。
眾人面面相覷——知道女王囂張,不知道女王這麼囂張,這附近三縣,不知道多少上元城的探子,她就這麼當眾喊了出來。
還兵不血刃,想氣死玳瑁族長嗎?玳瑁族長麾下可是有一支著名的暗殺隊伍的!
而且這樣的題目,讓士子們做還是不做?做出來了,就是玳瑁族長的敵人,也要面對暗殺隊伍。
景橫波面對著底下的寂靜,雙手交叉,似笑非笑。
她要試的不僅僅是文采武功,更多的是膽量勇氣,她的道路註定面對荊棘無數,懦夫不配站在她身邊!
片刻的寂靜之後,有一些小船,無聲地搖離了江岸,有一些親友團,悄悄撤走了橫幅,拿走了標語牌。
想出風頭,首先要有命,這是不願意直接對上玳瑁族長的,選擇了棄權。
眾人都很理解,畢竟玳瑁族長麾下五萬軍隊,佔據上元多年,經歷了十五幫輪番試探攻擊,仍保住了玳瑁王城,雖然窩囊,實則也不簡單。而女王初來乍到,不過剛博了一個頭彩,連在三縣都沒站穩腳跟,大家不敢這時候下注,也正常。
幾乎是片刻,江面上擠得快要撞起來的小船,就去了一半。
剩下的多半是窮士子,或者家世非凡不懼玳瑁族長,或者外地想要碰運氣的士子。
“多謝諸位對我有信心。”景橫波目光流轉,嫣然一笑,“那麼,開始吧!”
士子們在船上奮筆疾書,那邊池明又對她展開了攻擊:“射!”
這回所有箭攢射,如一大團烏雲,直撲景橫波。
箭光密集,幾乎將景橫波的身形遮沒。
百姓們發出驚呼。
池明露出獰笑——這一撥兒弩箭,也是特製七珠弩發射,射程遠,後力足,就算不能射傷景橫波,也足以將她逼下旗杆。
箭將至。
景橫波身影一閃。
眾人發出喲的一聲,清晰地看見,景橫波正閃在箭團的上方。
遠遠看去,她像是一腳踩下了箭團,又像是被箭團載著飛起。
下一瞬她笑道:“來而不往非禮也!去!”
呼的一聲厲響,那足有數百支的箭支,忽然轉向,射向池明!
風馳電掣,眨眼抵達,速度比七珠弩射出更快!
江邊的驚呼炸翻江浪。
池明忽然在椅子上一個倒翻,翻入椅後。
哧哧哧……一陣令人牙酸的金屬相擊聲響,無數箭矢擦著一溜兒金色的星花,滑過椅子落在甲板上。
池明身子一翻,從椅子後翻出,安然高坐,向對面冷笑。
一霎的寂靜後,有人大叫:“他的椅子是鐵椅子!”
眾人哄然:“無恥!卑鄙!”
池明只當沒聽見,他和一般江湖人不同,並不把什麼公平競爭、光明磊落當回事,也不把臉面當回事,在他看來,各逞本事,勝者為王,只有失敗者才會被笑話,只要贏了,誰敢再說一句?
這是他能在三十多歲當上淩霄門副門主的原因,也是在淩霄門決定撤出三縣後他依舊不肯放棄的原因。
只要能贏,他不擇手段。
下一瞬,他又手一揮:“射!”
這一次箭矢狂撲,直奔旗杆!
景橫波能躲,旗杆不能躲!
景橫波的船上,英白、裴樞、天棄、全寧豪等人自然不是吃素的,身形閃動,縱橫穿梭,將那些箭全部擋下,刀劍的光影在半空連綿成一片透明的光幕,白氣上貫長空,箭矢如雨紛落,在水面上濺起無數長長短短的水柱。
圍觀的百姓歡呼不絕——若非今日的場合,誰見過這麼多高手同時出手?
眼看所有的箭都被壓下,眾人剛松一口氣,卻有一支箭忽然炸裂,炸出一支小箭,靠那箭最近的裴樞反應極快,立即撲過去擋,那箭的位置卻是貼著擁雪的,眼看就要射到擁雪,裴樞只得先把擁雪拉開,只慢這一霎,咻的一聲那箭貼著船身直上,嚓的一下射中了旗杆。啪的一聲炸開,聽那聲響,足可將整根旗杆炸斷。
這一下出乎眾人的意料,裴樞當即氣得要去對面的船上揍人,被英白死死地拉住。
景橫波腳下一震,心知不好,正想著趕緊閃開,忽然發覺旗杆沒倒,低頭一看,旗杆只是出現了一道裂紋,並沒有整根炸開。
對面的池明原本在椅子上冷笑等著她認輸,此時驚得霍然站起,也不顧姿勢難看,趴在椅子上盯著對面猛瞧。
景橫波此時才發現,這旗杆竟然是烏木的,質地極其堅硬的烏木,在關鍵時刻幫了她一把。
這也讓她震驚——連旗杆都是烏木的,這船得有多值錢?
……
岸邊的小船上,他滿意地嗯了一聲道:“做得不錯,回頭讓大統領給你記功。”
護衛喜笑顏開應了一聲,又暗暗抹了一把汗——幸虧自己嚴格按照主子“絕對安全,絕對堅實”的要求去做,連旗杆都換了烏木的,不然這下要是炸開,自己面對的就不是記功,而是流放了。
……
旗杆沒斷,百姓們一陣歡呼,景橫波卻皺起眉,旗杆這樣子遲早要斷,真倒下來也很難看。
她想了想,抽出匕首,哧的一聲,將自己的大旗整個割了下來。
百姓們止住歡呼,怔怔地看著她,不明白這個總是出人意料的女王,這次又要幹什麼。
景橫波割下旗幟,一抖手,披在了身上。
旗幟兩頭有方便升起的系帶,她順手系了個蝴蝶結。
她竟將旗幟當作披風用!
湛清蒼穹下,雪白旗幟披風在她身後獵獵飛舞,其上一個鬥大的“景”字亦有飛騰之狀,襯著她雪白的旗袍,更增威風。
“好!”百姓們的叫好聲,幾乎將曲江掀翻。
真是奇思妙想,化腐朽為神奇的高妙手段!
景橫波腳一踢,那截裂了的旗杆被踢落在裴樞手中,她身子一沉落下,腳下依舊是旗杆,比剛才還寬了些。
裴樞接了旗杆,抬手一射,如霹靂風雷,嚓的一聲,撞斷了池明船上“淩霄”二字的旗杆,大旗落地,正在池明面前。
池明臉色鐵青,遠處的百姓不斷地對他吐口水。
這個回合,他輸了,費盡心機,不顧顏面,依舊輸得很慘。
但沒有關係,他還有機會!
他獰惡的眼神轉向那些士子,馬上一炷香的時間就到了。
不許士子靠近,看她怎麼收卷點評!
如果派人去收,他也可以派人去毀,毀永遠比收容易!
“池明。”景橫波站在旗杆上,笑吟吟地道,“我們來打個賭好不好?”
“什麼?”池明警惕地抬起頭。
“我賭你一張試卷都截不下、毀不了。”景橫波笑。
“狂妄!”池明嗤之以鼻。
四周的百姓也不信,他們知道池明心黑手辣,這種人要說不能攔截下很多也許可能,但要說一張都毀不了,絕不可能。
“我要是做不到,算我輸。”景橫波輕描淡寫地道。
池明眼睛一亮:“當真?”
“比真金還真,比你的身高還真。”
池明就好像沒聽見她後一句一樣,立即道:“我若一張都毀不了,算我輸!立即退出三縣!履行賭約!”
“好。”景橫波一聲呼喚,“才子們,搞定沒?”
月光下她抬起的手十指纖纖,如玉如雪,才子們直了眼,紛紛高舉手中的試卷:“請陛下閱覽!”
樹影下穆先生彈了彈手中的紙卷,他也做了一份。
小船上白衣人慢慢疊起手中的紙卷,對著大船看了看。
岸邊還有艘不起眼的船,此刻慢慢搖了出來,船上之人默然摩挲著手中的紙卷,月光下她身影癡肥。
她似乎猶豫良久,才慢慢地道:“把我的也交上去吧……”
……
所有人的試卷舉起來這一刻。
池明一聲大喝:“出手!”
砰,一條火線躥出,直奔江面而去!
那條火線粗如水桶,掃著彗星般的尾巴,唰的一下躥出船身,強大的後坐力令那持炮的人一個踉蹌,坐倒在地,滿頭灰屑紛紛落地——他的頭髮已經被燎焦了一束。
“火炮!”有人大叫,聲音驚駭,似乎肝膽俱裂。
百姓們驚呼起來,無數人紛紛後逃,你踩了我的腳我扯了你的袍,河岸上頓時亂成一團。
池明看著那一條火線,唇角露出一抹森然的冷笑。
這是他今天的撒手鐧。
他就是要攪亂景橫波的評點才子計劃。
這火筒是本地的一種土炮,裝填了巨大的土火藥彈,外頭還封了一種易燃的獸油,只能用一次,準頭很差,因為有油,一路射出還會一路落火花。
他不需要準頭,只需要這火彈圍著密集的小船來一圈,將小船都燃起,試卷會化成灰,士子們會驚慌落水,景橫波的人必得下水相救,人離開後,船上防衛空虛,岸上百姓混亂護衛過不來,他就可以殺景橫波了。
一圈火影,奔著密集的小船而去。
最近的,已經照見那試卷,和持卷士子驚惶的眉眼。
池明獰笑更盛——下一瞬,那試卷就會化成灰,只要燃盡一張試卷,他就贏了。
身心暢快,剛才的憋屈都似要泄出,他忍不住仰天大笑:“快點給女王陛下準備磕頭的跪氈……”
話音未落,他忽然瞪大了眼睛。
第六十五章 石榴裙下眾生拜倒
岸上有百姓驚呼:“快看!”
眾人回頭,就看見了此生未曾看過,更無法想像的奇景。
唰的一聲,忽然所有的試卷都出了船艙,一閃上了半空。
試卷都停在半空,似黑夜裡飛來無數白色千紙鶴,卻是靜止的。
四面有風,試卷卻不被吹散。
試卷下那火彈猶自呼嘯,旗杆上景橫波手一揮。
又是唰的一聲,火彈的方向忽然一轉,有人在後面拍了一掌似的,猛然回撞,正撞向池明的船身!
池明船上的人猶自呆呆地看著那奇景,無一人反應得及。
轟的一聲,火彈撞上船身,硝煙彌漫,整艘船重重一晃,甲板上的人踉蹌倒地。
啊的一聲,震驚中的池明被撞下了椅子。
他也算反應快,立即爬起,要回到椅子上,卻有一溜火花飛閃而來,瞬間燎過了他的褲子。
池明褲子的屁股部分頓時化為灰燼,他捂著屁股嗷的一聲慘叫蹦起。
對面傳來景橫波的笑聲:“磕頭吧!”
此時百姓們還呆呆的,凝望著江面,江面池明的船上,煙火彌漫,根本看不清。在船上方一丈之處,還有上百張試卷,靜靜地懸浮在半空,不落,也不起。
無數人在揉眼睛,有人直接跪了下去,以為有神仙相助。
景橫波手一揮,滿天懸停的紙卷鋪開一道雪白飛橋,漸次落入她手中。
她抬手收取試卷的姿態,似仙子輕采蒼穹之雲。
一時只聞紙張落手的沙沙聲響。
連江水都似乎靜了靜,為這般神技的展現。
池明在悄悄後退。
他想趁這一刻,女王在看試卷,百姓們的注意力全在女王身上,四面煙塵彌漫,溜走。
失去三縣,失去競爭門主的機會已成定局,他不能再失去武功。
他臨走前,怨恨地看了遠處的角落一眼,那裡黑壓壓的一片,已經看不見那兩個斗篷人。
他心底恨恨地哼了一聲——被耍了!答應出手幫他的人沒出手,想必是看到女王的威勢,臨陣退縮了,平白涮了他一道。
此時也不是算帳的時候,他向後退去。然而他剛剛動步,忽聽頭頂呼嘯,有黑影迅速罩下,他一抬頭,就看見一個水桶狠狠砸下。
砰的一聲,水桶砸在他背上,他被砸得撲通跪下,腦子裡猶自閃過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水桶明明在船尾……
可怕的事情還沒結束。
水桶從他背上飛起,他剛要忍痛爬起,砰的一聲水桶又落了下來。
他的腦袋被撞在甲板上,咚的重重一聲。
“第一下。”那邊的船上景橫波笑道。
水桶又飛了起來,他知道馬上又會砸下,怎能坐以待斃,翻身要起。
眼前人影一閃,寒光一亮,一把刀忽然冷冷地遞上他的喉嚨。
他抬頭,就看見裴樞嘴角的獰笑。
裴樞的眼神如此期待,不是期待他求饒,而是期待他爬起,裴樞的刀就可以刺進去。
池明一口氣頓住,砰的一聲水桶又砸下。
“第二下!”裴樞數。
裴樞移動著身子,讓自己和景橫波看起來站在一起,正接受池明的跪拜。
“愛卿不免禮。”他笑出一口閃亮的白牙。
池明額頭貼著冰冷的甲板,嘔出一口鮮血。
砰,水桶又一次飛起砸下。
咚,撞擊的聲音響亮。
“第三下!”這回換百姓們齊聲數,聲音洪亮,在江面回旋不絕。
淩霄門的幫眾們,羞憤欲絕,想救不敢救,想罵不敢罵,臉色死灰。
更多人怨怪池明,之前撤出三縣就是了,何必硬要挑戰。反正十五幫都撤出了三縣,淩霄門也不算太丟人,如今這一番,人可丟大了。
幫眾們想到今後淩霄門的聲勢一定一落千丈,再也難以在玳瑁稱第一,都不禁萬念俱灰。
池明也是個有韌性的,三個頭磕完,咬牙抬起頭,一字一字道:“磕完了,堂口我會讓人撤出,我可以走了嗎?”
裴樞依舊對他亮出一口白牙,點了點頭,道:“可以。”
池明轉身就走。
他甚至不敢說句狠話找回點場子,只想快點離開,只要保有此身,還有機會東山再起。
忽然肩上一涼,他低頭,看見琵琶骨穿出的刀尖。
裴樞在他身後,涼涼地道:“哦,還有件事,自廢武功,你忘了,我幫你做了。”
池明低頭看著那截帶血的刀尖,渾身顫抖,這一瞬間,他想怒駡,想大吼,想反身撲過去,和裴樞,和景橫波拼命。
然而最終他只是咬牙道:“你……收刀。”
“抱歉,我忽然手軟。”裴樞搖頭,笑得越發明朗好看。
池明不說話了,然後開始向前走。
岸上歡呼的百姓們漸漸收了聲,有點震驚也有點惶惑地看著他。
池明身子向前,慢慢離開刀身,寂靜的江面上,肌骨摩擦刀鋒的聲音聽起來瘮人,他竟硬生生將自己從刀上拔了出來。
在這個過程中,他滿頭大汗,卻沒有停下向前走的腳步,也沒有呻吟,更沒有求饒。
很多人激靈靈打了個寒戰,震驚、茫然漸漸轉為敬佩——無論之前他多麼卑鄙無恥,但最起碼此刻,他是個硬漢子。
這樣的硬漢子,懷恨而去,會有什麼樣的結果?
很多人不由自主地攏緊了衣襟。
船上,景橫波已經下了旗杆,坐在自己的大椅上,滿不在乎地笑著。
裴樞也笑嘻嘻的,似乎什麼都不在意。
在眾人的凜然靜默中,池明下船,一個踉蹌撲倒在地,眾人唰地讓開,避出一條長長的道路,無人攙扶。
他趴在地上,看著前方模糊的道路,和身邊一雙雙遠離的靴子,鮮血滴落塵埃,那些沾染鮮紅的土灰,再粘在他滿身的汗水上。
他渾身顫抖,卻依舊一寸寸地,爬了起來。
萬眾靜默,看一個人於塵埃中掙扎,忽然都覺得心底發顫。
……
樹蔭下,耶律祁放下酒盞,看了看池明,忽然一笑,對鮮于慶揮了揮手。
……
小船中,護衛正問他:“主子,此人堅忍兇悍,不能留,要不屬下去……”
他擺了擺手。
“裴樞是什麼好東西?他會放過池明?”他淡淡地道,“他那一刀看似只是穿了琵琶骨,實則用了暗勁,直入心臟。此人一日之內,必死。”
護衛舒了口氣。
他卻又忽然道:“除非……”
護衛不敢問,靜靜地看著他。
他想了想,道:“還是殺了算了,等出了人群,跟上。”
“是。”
……
池明想要走出人群,卻發現走不出,眼前的景物一片模糊,人影如浪潮,眼花繚亂地撲來又閃開,而肩膀上的劇痛似乎已經轉移,一寸寸逼向心臟。
他心中若有所悟。
他們果然還是不會放過他。
他走不出這曲江邊了,馬上他就會倒斃於地,像一條死狗,被人扔進曲江……
一隻手忽然抓住了他的胳膊。
他下意識地掙扎,但此時哪裡還有力氣,被那只鐵鉗般的手拖入了人群中。
……
鮮于慶的影子,從人群上方無聲地掠過,眼底帶著困惑。
剛剛還在,怎麼一眨眼就不見了?
……
護衛帶著幾個人,守在池明要出來的方向,但遲遲沒有等到人。
池明怎麼還沒出來?
……
船上的景橫波並沒有關心池明的下落,裴樞一出手,她就知道池明死定了。
英白、天棄可能還會遵守約定,只廢武功,裴樞這魔王,呵呵,遵守才怪。
這樣也好,免除後患。
對於敵人,她從來沒有太多善心。
她專心看手中的試卷。
底下的士子們,則屏息看著她。
女王看得飛快,一邊看一邊笑,士子們心中湧出希望和期盼——女王看的,是我的試卷嗎?
今日女王一戰揚名,必將轟動天下,她在曲江之上對眾位士子的評點,也必將流傳大荒。
士子們呼吸急促,百姓們翹首等待。
“哈哈哈哈……”女王忽然大笑,“玳瑁才子,果然驚采絕豔,閃瞎了我的眼啊!”
士子們一陣激動,在小船上拼命踮起了腳。
“比如這張,河源崔無。”景橫波拿起一張,偏著頭道。
“晚生在!”那被點到名的士子激動地大叫,聲音嘹亮,唯恐不被人聽見,又催船家速速划船,“快!快!送我前去受賞!”
“……女王乃天命所歸,玳瑁族長無權相抗。當派遣飽學士子數百,隔河喊話,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喻之以國家大義,定能令玳瑁族長幡然悔悟,乞降于陛下座下……”景橫波大聲笑,“我說崔兄,何必勞師動眾派數百人呢?我既然是天命女王,那自然是王霸之氣滿身,我往城門前一站,那玳瑁族長就該虎軀一震倒頭下拜才對嘛。”
百姓們哄然大笑,有人大聲道:“也不用女王勞動了,女王就在此地下一道諭旨,那玳瑁族長就該大開中門來迎啦。”
“下旨也好費事,女王哼一聲,玳瑁族長就該立即腿軟磕頭。”
“哼一聲也好累。不如請這位崔大才子到上元城門口去哼,他是女王天使,自然所至之處玳瑁族長聞風而降……”
嘲笑的人有百姓也有士子,那崔某人如被冷水當頭澆下,呆若木雞,偏偏此時他已經命小舟行到河中央,此刻正在眾目睽睽之下,感受到四面八方的譏嘲目光,一時羞憤交加,只恨不得投身水中。
“不知彼也就罷了,還不知己,只知溜鬚拍馬,要你何用?”景橫波手一揮,雪白的紙卷飛入河中,“負分,滾!”
那崔元一聲不吭,回身急命開船。船上的士子們眼看他灰溜溜逃走的身影,想到女王行事張狂,竟然絲毫不給人留面子,可不要輪到自己……一時幸災樂禍之心盡去,都有些惴惴不安起來。
景橫波在上頭看得分明,鼻子裡冷哼一聲。
大荒之地,民風著實不大好,所謂窮山惡水出刁民,確實有幾分道理,武者暴戾,文人驕狂!
欠教訓,那就陛下我親自教教!
她正要拿起一張紙卷,忽然一支冷箭咻的一聲穿空而來,黑光一閃,直奔那灰溜溜駛向下游的崔士子。
那人正垂頭喪氣,想要上岸,不料一抬頭冷箭已到面門。
士子們大聲驚叫。
船上的景橫波一怔,沒想到這時候居然有冷箭射士子,還是自百姓中射來,心中暗叫不好。
她剛才點評罵人,若這被罵的死在這裡,人們立即便會同情死者,怪她行事淩厲,未盡保護之責。
但這箭來得刁鑽,崔士子急於離開,選擇最隱蔽的地方上岸,四周不是樹就是人,她的護衛要麼還在外圍警戒,要麼還在船上,都鞭長莫及。
箭若奔雷,將裂人性命,也將破壞景橫波今日之勝。
忽然崔元腳下的小舟一蕩,他站立不住,向後翻倒。
箭自他頭頂射過,只差毫釐。
與此同時一股柔風自人群中拂過,風過處百姓紛紛跌倒,卻有一人自人群中躥起,閃電般向外逃。
船上的景橫波手一揮,那射空的箭激射而回,穿過那人的大腿,那人慘叫一聲,翻身倒地,立即有趕來的護衛將那人擒住。
一連串變化看得人眼花繚亂,船上的景橫波淡淡地笑了一聲:“把這人,掛到上元城城門上去。”
眾人這才明白,這人一定是玳瑁族長派來的殺手,想要箭射敢於給景橫波獻計的士子,以此警告玳瑁人和景橫波。
玳瑁族長狠,景橫波便狂,問也不問,直接掛上你的城門,把這個沉重的巴掌立即扇回了玳瑁族長的臉上。
“妖女猖狂!”人群中人影爆閃,躥起多人,有的箭射大船,有的搶奪被俘者,有的則撲向景橫波。
“有刺客!有刺客!”士子們驚惶大叫,急急驅船後退,當初的豪言壯語“曲江橫流,戰火紛飛,我等擊楫中流,逆行而上,於硝煙箭雨中作詩,於對陣擊鼓中成賦,一曲破陣,半江殘紅,文傳萬耳,詩驚千眾”都忘了個乾淨。
景橫波在船上哈哈大笑,手一揮,一個撲向大船的刺客半途落水。
她並不抬頭,翻開試卷。
“……在上元城城牆下挖地道,引護城河水倒灌……”她曼聲讀,“這位倒還看過幾天兵書,不過請問,如何挖地道?如何瞞過數萬上元軍隊挖地道?如何在城頭千人的目光下挖地道?就算上元軍隊都是死人,給你們挖,你們知道上元城城牆所用材料嗎?厚度如何?該動用多少人、花費多少時間才能挖通地道?你們又有沒有算過護城河的體積、水量,以及城內的面積,一個護城河,如何倒灌三十萬人的大城?文人不怕不讀書,就怕亂讀書!負分,滾!”
試卷如雪,在江面上飛舞。
一支冷箭射來,她動也不動,手一揮,便有一人慘呼著落河。
甚至連面上的笑意都沒變,她再展試卷。
“……可使美人計,令玳瑁族長自毀長城……你當人家是軍營裡的大兵,當兵三年,母豬賽女王?人家宮裡什麼樣的女人沒見過?就算你們找個絕色美人,玳瑁族長如果真是個被女人枕頭風吹吹就能意動的人,上元城早就是三門四盟七幫十三太保的了!奉勸你們,別拿自己的思維猜別人,土豪的世界你們永遠不懂。負分,滾!”
她手一揮,試卷和冷風同舞,一個沖來的刺客射出的劍尖忽然轉向,反紮入他自己的脖子,他慘呼一聲,噴灑的鮮血將那白卷染紅。
景橫波瞧也不瞧,皺著眉嘩啦啦翻試卷,她的耐心已經快被這些不著調的答案給磨完了。
“……冰柱凍城,雪夜奇襲……什麼玩意!你當這是野戰圍城呢?負分,滾!”
“……誘敵出城,據曲山之高以騎兵一舉衝殺之……行了!就派你去誘!負分,滾!”
“高築土圍,以火箭滅其糧倉……什麼樣的箭能一射幾十裡穿過城牆進入腹地?有沒有點空間概念?負分,滾!”
試卷雪片似的飛出來,翻騰于江面之上。
不住有刺客被這些負分卷拍在臉上,刀光劍影被遮沒,只剩慘呼。
她在飛箭、刺客之中閱卷,散漫地點評天下士子,隨意瀟灑,似目送歸鴻,手揮五弦。
百姓們不再騷動,面帶敬仰地看著女王——嬉笑怒駡,彈指去敵,這種戲文裡才能聽聞的故事和人物,今日活生生出見,這曲江橫流,蒼穹月下,成就她一人的舞臺。
士子們又是另一種景象,他們哎喲哎喲躲避著飛箭,心驚膽戰地提防著刺客,還得擔心下一刻被甩出來的是自己的試卷,更怕女王那張無比刻毒可怕的嘴——比大考時房師的筆兇狠多了。
試卷在不住飛出,景橫波邊評邊罵,她雖然不懂兵法,但身邊卻有兩大名帥,一路上沒少請教,基本的道理還是知道的,總比這些一竅不通的酸儒要強。今日她故意考兵法,其實主要是為了壓下前來投奔的士子們的氣焰,不然誰都以為是她景橫波的救世主,誰有耐心伺候一群大爺。
她罵得順嘴,隨便抽出一張:“可先潛入……”忽然一停,咦了一聲,想了想,將那試卷放在一邊。
眾人精神一振——有人被選中了!是誰?
景橫波卻不讀內容了,這是當然的,可以接納的計策,難道要當眾讀出來,給玳瑁族長做準備嗎?
有了這張試卷開頭,之後她邊罵邊選,當曲江之上白紙浮沉一片時,她手邊也選出了十張試卷。
這十張試卷給英白、裴樞再看過,兩人也點了頭,景橫波讓他們再選出更好一點的前三,英白和裴樞各自排出三份。景橫波一瞧,其中兩份是重合的,算是兩人沒有異議的最好的試卷,還有一份有區別,她看了看,心中略有些明白。
那張試卷,是她第一份選出的答案,計策比較柔和,花費的時間也長,英白性子散漫,雖是名將,卻不嗜殺,所以選中;裴樞卻是個嗜血魔王,當然對這種計策看不上眼。
她心中已有計較,將試卷收起。英白卻道:“你拿兵法做題目,將他們好生羞辱,就怕他們醒過神來不依。”
景橫波咯咯一笑,眼角向船艙瞟了瞟:“不依?好啊,那就等著丟臉丟到死吧。”
她的話音剛落,底下已經有人高聲道:“女王!您今日之試,對我等不公!”
此時刺客要麼死去要麼被擒,試卷也已經看完,士子們身周沒了威脅,也沒了希望,想到今日被當眾如此羞辱,不忿之火頓時燃起。
“哦?”景橫波笑吟吟的,目光流轉。
“就是!不公!”一人開聲,眾人支援,立即更多的人道,“我等三歲開蒙,苦讀十餘載,讀的是詩禮經義,論的是聖人之言。而兵法之類,是武將才應該學的東西,我等怎麼可能讀過?今日女王選擇我等不擅長之科目,以己之長攻我等之短,肆意評嘲,我等當然不服!”
“哦?”景橫波還在笑,“那什麼是你們擅長的?”
“自然是錦繡文章,詩詞歌賦!”
“哦,詩詞歌賦啊,”景橫波點了點頭,“說得也是,文人嘛,不擅長兵法是正常的,詩詞歌賦你們應該都學得不錯吧?”
“三步成詩,五步成文,文不加點,援筆立就!”
“這麼牛啊,”景橫波托著下巴,“那你們是要在此展示你們的詩詞歌賦能力嗎?”
“請女王給我們一個一雪前恥的機會!”
“可我如果說,其實你們武不就,文也不成,就算給你們機會吟詩作賦,依舊狗屁不通呢?”
“女王休要信口開河,侮辱我等!行不行,試過才知道!”
眼看士子們的怒火已經到達頂點,景橫波才點了點頭:“那行,我倦了,你們公推幾位最出色的出來,和我這邊,鬥鬥詩吧。”
底下一陣竊竊私議,很快推出了幾人,景橫波冷眼瞧著,發覺他們最後似乎發生了爭議,好像有個人毛遂自薦,先是被排斥,那人不知說了些什麼,眾人露出震驚之色,隨即便讓那人加入了,遠遠看去,那個後加入的人身影癡肥。
“請陛下賜教!”那邊選出的五個人,高聲向大船叫喊。
“我才高八斗,學富五車,和你們鬥,沒勁兒。”景橫波蹺著二郎腿,問身邊的紫蕊、擁雪,“你們去?”
“回陛下,我等怕被酸氣熏著。”紫蕊、擁雪一本正經地拒絕。
“英白?”
“呵呵,不如喝酒。”
“裴樞?”
“爺只喜歡殺人。”
“天棄?”
“都太醜,不要。”
“老全?”
“唯士子與小人難養也,陛下覺得我這句怎樣?”
一圈人問下來,人人不屑,玳瑁士子個個臉色鐵青。
人群中幾個老人,戴著斗笠,遙望船上,捋須歎息:“陛下還是太年輕了,年輕氣盛,絲毫不顧他人的感受。老夫也知士子驕狂,所以無心攔阻陛下,不想陛下似乎把持不住火候,這……先前那一場點評也夠了,這要折辱太甚,怕會寒天下士子之心啊。”
“是啊,過猶不及。太過火了,今日之後只怕再不會有士子願為陛下效力了。”
“除非這鬥詩一場,陛下再次令眾人徹底信服,完全無話可說。”
“談何容易,文無第一,文人又多恃才傲物,想要讓一眾士子都徹底拜服,便是文豪也難做到。”
“過了,過了啊……”
……
“哎呀,我的屬下們都怕了你們的驚世才華,沒人願意和你們鬥怎麼辦?”景橫波假模假樣地笑,忽然一拍腦袋,恍然道,“怎麼忘記了狗爺?”
噗,莊重的紫蕊都噴了出來。
“請狗爺!”
二狗子大爺從船艙裡龍行虎步地出來,跳到景橫波胳膊上,似乎很享受這種萬眾矚目的目光,威嚴地掃視一圈,用翅膀拍了拍景橫波的臉:“狗爺罩你,狗爺罩你。”
“我就等狗爺罩我了。”景橫波滿意地點點頭,對江面上目瞪口呆的士子們道,“這是我的鳥,會吟幾首詩,只要你們今日勝了它,就算我輸。”
一陣死寂。
片刻後,士子們的怒吼幾乎要衝翻大船。
“欺人太甚!”
“有辱斯文!”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有人開始砸石頭,有人憤然拂袖,有人喝令開船離開,拒絕和如此驕狂的女王同在一河,更多人放聲大罵,激憤得臉紅脖子粗,就連岸上事不關己的百姓們,也大多微微搖頭。
“越來越過了啊……”
卻有人忽然道:“我來試試。”
那聲音夾雜在一眾怒聲之中,軟弱無力,卻被景橫波捕捉,她笑看著對方,發現是先前那個癡肥的身影。
隔得遠,看不清人影,遠遠的那人向船上一揖,道:“晚生柴俞,見過陛下。”
景橫波聽到這名字,一怔,轉身翻了翻那被選中的十張答卷。
其中那張引起英白和裴樞分歧看法的答卷,正是署名柴俞。
她頓時來了興趣,一抬手道:“免禮。既然狗爺是鳥,也不必和你們對詩了,你們隨意出題。”
此時士子們聽到他們的對話,都停了下來,不少人大聲埋怨柴俞此舉是降格取辱,怎可與鳥對詩,更多人翹嘴扭唇,冷笑著一言不發。
“就請以今日曲江之景為題。”柴俞似乎中氣不足,姿態雖文雅,語氣卻很低。
景橫波給二狗子喂了一口香糕,拍了拍它的腦袋,低聲道:“《春江花月夜》,後面罵人的別來。”
二狗子清了清嗓子,得意地在欄杆上踱步,吃一口糕看一下月亮,那模樣,大抵正在打腹稿。
霏霏從一邊悄無聲息地躥上來,頗有些嫉妒恨地盯著二狗子,看樣子很是不平,今日居然給這傻鳥大出風頭。
士子們雖然憤怒,但也有幾分好奇,想知道這鳥是不是真會吟詩,誰知道等了好半晌,這鳥卻只顧吃糕,自覺又被戲耍,不禁又憤怒起來,紛紛抬腳要走。
大船上,二狗子忽然開腔:“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裡,何處春江無月明!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轉身的人背影僵住,罵人的人嘴空張著,更多人霍然抬頭,盯著二狗子,眼珠突出如見鬼。
大多數人腦袋一片空白,如被雷電劈著。
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
此刻便是沒讀幾本書的人,也能分辨出,這只鳥吟的,絕對是一首好詩。
甚至可以說是絕妙好詩。
“好詩!”人群中幾個老者目光閃閃,捋須的手都在顫抖,“由江至海,由海至月,由月至花林,由花林至人物,轉情換意,妙到毫巔,更兼澄澈空明,清麗悠揚,一唱三歎,餘味無窮,既生清新之美,又具韻律之優……妙絕!妙絕!”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二狗子猶自滔滔不絕。
“速速拿紙筆錄下!”有人手都在顫抖,急急命家人奔去一邊的鋪子買筆墨。
“一堆無聊大傻子,快點給爺來讓路!”二狗子抑揚頓挫地結束了吟誦,自覺自己最後兩句才是最好的。
景橫波噴出一口茶——半截詩半截罵的習慣,二狗子是死也改不掉!
不過此時已經沒人計較二狗子的罵,小船順風漂流,士子們在船上僵立如木偶,有人眼睛發直,有人喃喃重複“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淚流滿面,有人大張著嘴看著二狗子,很想知道這是不是大詩人附身的鬼鳥,江風吹過,各人後心冰涼一片。
景橫波笑眯眯地看著底下——沒有三分三,豈敢上梁山?沒有神鳥二狗子,豈敢折辱天下士子?
“好詩……”還是那柴俞最鎮定,輕輕歎道,“只此一篇,足可橫絕大荒,想必此詩是陛下所作,其間妙處實在難言,請陛下受我一拜。”說罷躬身到底,比剛才更加姿態謙卑。
他敬橫絕詩篇更甚女王的地位,景橫波對他很有好感,覺得這人身形臃腫而心思靈巧,是個人物,忙笑道:“當然……不是,我說這是二狗子的,就是二狗子的。”
她才不要狗血地跑到異世靠抄襲名震天下,這情節都爛了好嗎?
柴俞輕輕一笑,道:“晚生不才,還想請教。”
一些士子醒過神來,實在不甘,想著也許這是事先請大儒代筆,讓這鸚鵡背好的,連忙大聲道:“對,還得換題!再換!”
“請。”二狗子翻著金色的眼珠,眸光閃閃,連彎彎鳥嘴都似寫滿嘲笑。
“陛下不是要佔領上元嗎?請以戰爭為題!”士子們嘴角噙著冷笑,今晚曲江論文武,題目可能被先猜到,換成戰爭,總不能吧?
景橫波拍了拍二狗子的頭:“黑雲壓城……”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角聲滿天秋色裡,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紅旗臨易水……”
哄然一聲,隨即又是可怕的靜默,江面之上,只有二狗子的怪嗓回蕩,以難聽的腔調,吟千古詩篇。
“峭奇濃豔,立意無雙,用色之妙可謂獨步天下!”激越的老頭子一把甩掉了笠帽,滿頭白髮的常方意態癲狂。
“快快!快抄!”底下那群老頭子不理他,搶過紙卷,沒有桌子就趴在樹上,唰唰抄錄。
“……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一肚草包裝才子,玳瑁士子真無恥!”二狗子結束陳詞。
士子們要發瘋了,有人大喊:“求閨怨詩詞!”
女王意氣風發,一路高歌猛進,或者戰爭詩也早有準備,但閨怨詩詞——她有那個心境嗎?
景橫波忽然有點發怔。
這題目,她有點堵心。
岸邊的樹下,和某個小船上,有人靜靜地看著她。
隨即景橫波便醒過神來,拍了拍二狗子:“紅酥手。”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二狗子三聲“錯”,提高聲調,那般怪嗓,竟也吟出滿腔怨艾和悲憤。
滿江一靜。
景橫波手一顫。
岸邊的樹影下,一直含笑支膝看著她的耶律祁,輕輕一歎。
河邊的小船上,他手中的杯一顫,哢嚓一聲裂了一道縫。
錯!錯!錯!
多少歡情薄,無奈多離索,到頭來咽淚裝歡,落花江面說聲“錯”!
……
江面上的聲音越來越弱了,語氣也越來越恭敬了。
“求詠春詩詞!”
“春山暖日和風,闌幹樓閣簾櫳,楊柳秋千院中。啼鶯舞燕,小橋流水飛紅。”
“求豪壯詩詞!”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裡,長煙落日孤城閉。”
“求賜詠雪詩詞……”
“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
江面上的聲音漸漸寂滅,士子們目光發直,一首首絕妙詩句就是一記記響亮耳光,問多少都是自取其辱,多少不甘都隨了此刻滔滔的江水——那只鳥就像一個絕世詩人,滿肚子沒完沒了的精妙詩篇,隨便一首都足夠砸死人,這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才華?怎麼可能有這樣的才華?
不能信,不敢信,但卻不得不信,這些詩,大家都沒聽過,肯定不是抄襲,這樣的詩隨便流出一首,都將驚動天下。
多少人頹然地一屁股坐下,忽然都生茫然之感,十年寒窗,一肚學問,竟不如鳥,有何意義?
景橫波心裡呵呵笑——叨叨個啥啊,不服氣個啥啊,你們現在面對的可是泱泱中華五千年,詩海文山之中最亮的那幾顆明珠,是真正中華文化的文采濃縮,千萬詩篇中流傳下來的巔峰精華,這都不能震翻你們,那些詩聖、詩豪、詩鬼豈不要從地底爬出來吐血?
一地文采,輸給中華五千年文化精華,不冤!
幾個賢者大儒卻在竊竊私議。
“詩都是好詩,卻絕非一人所作。”
“然也,每個人的詩風,多半相差不遠。然而這些詩風格各異,或濃豔,或清新,或空靈,或散淡,如果是一個人寫的,那人早瘋了!”
“這丫頭又騙人了!”
“也好,不如此不足以服眾。哎呀呀,這些絕妙詩篇我要抄錄下來,給學生們人手一本好好學,不知道女王那裡還有沒有,咱們和她討要去。”
“老貨,你想拐人去給女王幫忙就直說,用得著這麼拐彎抹角?”
“呵呵,諸兄別忙著罵我,你們瞧今日女王陛下的風采,將整個玳瑁文武之才,在掌心揉捏拿弄,豈是尋常人物?當初我說她非池中之物,必將崛起,可說錯了?”
“行行行,就你有慧眼!”
……
江面上終於再沒有人說話。
眾人也都沒了說話的力氣。
還是那柴俞,目光閃動,滿面嚮往,代表眾人一躬到底,誠懇地道:“陛下高才,罵得有理!我等服了!”
此時士子們都如霜打的茄子,也無人計較被代表。
景橫波拍了拍二狗子的頭,示意它滾蛋。二狗子難得這麼風光,猶自戀戀不捨,咕噥道:“狗爺還能背一百首……”被裴樞一腳踢下了船舷。
少帥今兒心情很不好——從頭到尾沒風光上,殺人都殺不痛快,還不如一隻鳥!
景橫波嘿嘿一笑,此刻忽然特別想念蛋糕妹,她會背這麼多詩詞,純粹是蛋糕妹所賜。那丫頭不安好心,明明知道她最討厭背詩,偏偏每次她想吃小蛋糕拿手的蛋糕時,那貨就要求她背詩,十首詩可以給她做個六寸蛋糕,二十首可以做個八寸的,以此類推,有次她足足背了一百首,那傢伙做的三層蛋糕把她生生吃胖了三斤。
老實說,如果是別的誘惑,景橫波寧願不要也不肯背詩,可是小蛋糕的蛋糕,是個人都無法抵抗,除了那個石頭樣的不愛吃的太史闌不受影響,誰沒因為小蛋糕的美食拜倒在她的小吊帶下?
“你們也不用太過羞愧。”景橫波這回倒恢復了和藹的態度,笑眯眯地道,“其實考你們兵法也好,詩詞也好,在我看來,都不是衡量一個人真正底蘊和才學的標準。讀書人,要明事理,辨是非,懂法紀,擅思謀。”她按照紫蕊教的說了幾句,終究嫌太文縐縐,撇撇嘴道,“總之,文章也好,兵法也好,都不能代表一個人真正的才能,好好修身養性,從生活中尋找智慧,才是正道。”
士子們此刻已經給調教得蔫頭耷腦,也不知是真心還是假意,個個凜然受教。
景橫波也累了,一整晚跌宕起伏,趕緊結束了好回家睡覺。她拿起身邊留下的紙卷,笑道:“這裡我留下了十張答卷,被選中的先生,如果願意,今後便是我奉為上賓的幕僚了,”說完便報名,“……慈縣李通、巨甸縣徐德然、仙橋縣柴俞……”
她報一聲,就有一人應聲施禮。
“……寧津縣風維……寧津縣風維……”
她連報兩遍,無人應聲。
景橫波眨眨眼,奇了,參加考試,不等結果就走了?
“甯津縣韋隱……甯津縣韋隱!”
依舊沒人應聲,江面上的士子們面面相覷。
第六十六章 情敵抬杠
連喊幾聲沒人答應,景橫波覺得有點沒面子,搞錯沒,她選中的第一、第二,竟然都不應招,那還考什麼!
不來就不來,等下去只會讓自己尷尬,她正要下令結束比試開船回岸上,忽聽有人笑道:“在下風維,見過陛下。”
景橫波抬頭,就看見遠遠的樹影下,有人含笑對她輕輕躬身。
這麼遠,對方又在暗處,看不清面容,只感覺到意態風流。
才子多半意態風流,她也沒什麼興趣,覺得這傢伙一開始不應聲,此刻冒出來說話,八成又是個嘩眾取寵的,只懶懶地嗯了一聲,道:“你可算出來了。”
“在下是來領賞的,”那自稱風維的人笑道,“想知道陛下能許出什麼彩頭。”
“你要看獎勵如何,才決定是否要歸於我麾下?”她睨著他。
風維笑而不語,竟然是默認了。
百姓、士子們都瞠目看他,想不到玳瑁士子被整成這樣了,還有人敢這般拿喬。
“我答應過,你們可以自己提條件。”景橫波道,“符合道理的,我能做到的。”
她想這廝不會要求做國師什麼的吧?不會屬�敵方,要求她自殺吧?趕緊加上一句“符合道理的”。
風維的笑聲聽來很隨意。
“小事。”他從容地道,“聽聞陛下善舞,無論在何時何地都能隨時作舞,在下只恨無緣一見,不知可有這個福分?”
百姓們哄然一聲,又激動了。
女王善舞,他們雖然沒聽說過,可女王是個美人,這可所有人眼睛都不瞎,而且女王那身段,一看就是練舞之人才有的絕妙窈窕。百姓們一想到這般美人,這般身段姿態,這般漂亮衣裳,月下作舞,定然是想也想不出的絕世之舞。
百姓們狼血沸騰,景橫波卻皺起眉——這什麼意思?
她身邊的紫蕊已經怒道:“哪來的狂徒,竟敢羞辱陛下。陛下何等身份,怎好當眾獻舞?這是將陛下當作歌姬了嗎?”她一邊發怒一邊向船尾走去,想要看清楚那個登徒子。
景橫波是現代人,性格奔放愛顯擺,當眾獻舞什麼的,她本來沒覺得有什麼,此刻聽紫蕊一說,頓時明白現代、古代有認知差異,這麼想來是有些不妥。
可對方給她的感覺又沒有惡意,她一邊招呼紫蕊不必去罵人,一邊思考怎麼回復,還沒開口,忽聽江面上又是一聲:“在下韋隱,見過陛下。”
聲音從某艘小船上傳來,但卻沒看到人影,比剛才那個還矯情。
景橫波噗的一聲,心想這啥意思?找人時一個不見,現在都冒出來,不會又一個要求她唱歌的吧?
唱歌她倒是樂意,唱瘋一個是一個。
“呵呵。”她笑道,“你現在出來做什麼?是不是也有個要求,要求滿足了才露面?”
她暗含諷刺,對方靜了靜,隨即道:“是。”
景橫波都快氣笑了。
對方卻很平靜,好像完全感覺不到她的情緒,道:“在下的要求是,請陛下永遠不要獻舞於他人。”
景橫波:“……”
這是來拆臺的嗎?
船上的裴樞大聲道:“你們兩個怎麼回事?都胡言亂語!陛下不會獻舞於此地,不過陛下可以獻舞於……”
一個“我”字還沒出口,他就被英白、天棄一左一右,摟著脖子拖下去了,英白舉著酒壺,道:“喝酒喝酒!”
景橫波瞄一眼那三人,心想英白、天棄在打擊裴樞這事上,立場驚人地一致,裴樞這是怎麼他們了?
前頭那個風維立即笑道:“哦,是在下唐突了,不過陛下為自己或者他人一舞,是陛下的自由,這麼說起來,韋兄你也唐突了。”
韋隱聲音沒什麼起伏地道:“也是。那麼在下就請女王,獨獨不要獻舞給你就行。”
景橫波捏著下巴,不說話了,這兩人就是來互相拆臺的,她鑒定完畢。
“或者我可以換個要求。”風維的性子卻似乎很好說話,並不生氣韋隱的針對,只對景橫波道,“請陛下和我共餐。”
景橫波不說話,笑吟吟地瞟向韋隱。
果然韋隱道:“請陛下珍重玉體。玳瑁風波未靜,群敵環伺,日後必有針對陛下之暗殺手段,請陛下不要與任何來歷不明者接近。”
景橫波露出微笑,八顆牙齒雪亮,如一只狐狸看見了有興趣的東西。
“那麼,”風維似乎也溫柔地杠上了,“或者請陛下親手抄錄一首詞給我。就“紅酥手”那首便好。這個要求沒危險,也不用靠近,陛下不會連這樣的小小要求,都不答應吧?”
景橫波抬起下巴,對韋隱點了點——這傢伙還沒完呢。
她很想知道這回韋隱說什麼。風維這個要求,一點都不過分。
百姓們原本以為結束了要走,此刻又來了興趣,都停住腳步,眼底閃著八卦的光芒——瞧起來,似乎是一場爭風暗鬥呢!
韋隱道:“向來人詞贈人,鳥詞自然是贈鳥。此詞乃鳥所作,斷無人抄鳥詞贈人的道理,請陛下不要接受來歷不明者的任何侮辱,也請風兄不要自尋侮辱。”
景橫波正喝水,一口水噗的噴在了擁雪身上。
好毒的嘴!
二狗子掙扎著出頭,抬起一爪,指著那船大罵:“鳥作的咋啦?鳥作的咋啦?你敢瞧不起?你作一首來瞧瞧!”
韋隱道:“難道此詞是陛下您所作?”
“當然不是。”景橫波立即否認。
底下的百姓噗噗笑,這人回得可真絕,雖然誰都知道這是陛下的詩詞,可陛下非推給鳥啊。
人的思維慣性就是這樣,景橫波越死不承認,大傢伙兒越算在她頭上。
風維在樹下猶自微笑,對二狗子道:“狗爺才華橫溢,令人欽佩。韋兄也才智高絕,更令在下拜服。所以在下想請狗爺吟詩一首,借花獻佛,轉贈給韋兄,還請狗爺千萬答應。”
“好的好的。”二狗子英雄有用武之地,立即得意揚揚地道,“兩隻黃鸝鳴……”
景橫波一巴掌把它拍了下去。
她倒不是怕韋隱尷尬,而是怕二狗子倒黴。
百姓們的噗噗笑聲已經變成了大笑——韋隱絕,風維也不遑多讓,這一句回復針對韋隱那句“鳥詞自然是贈鳥”,直接罵韋隱是鳥了。
韋隱似乎也不生氣,語氣淡淡地道:“既然是兩隻黃鸝,想必風兄也有份,大家共賞。”
“共賞共賞。”風維也笑。他真的是好涵養,似乎並沒興趣和韋隱鬥嘴,又換了要求,道,“那麼,就請陛下答應我,以後我若做錯了事,請陛下原諒我一次。”
這回所有人都看向那艘小船,心想這次該駁斥不了吧?
小船裡靜了靜,傳出的聲音還是那麼不疾不徐:“我的要求也想好了。請陛下答應我,以後只要我不背叛陛下,請陛下永遠相信並支持我。”
乍一聽,這話似乎不針對風維了,但仔細一想,似乎還是針對——風維如果做錯事,按照他的要求,景橫波可原諒他一次,可按照韋隱的要求,如果他反對原諒,景橫波就不能原諒風維。
人群裡常方等幾個老頭子,竊竊私語。
“好厲害的兩個年輕人,辯才無礙,兩人都足可為一流的軍師。”
“老夫瞧著,這兩人根本不像是提要求的,倒像是故意爭鬥,要在女王面前展示才華,拼個高下。”
“老夫不這麼認為,高下已分,按女王念名的順序,韋隱在風維之前。就算想爭鬥,也該是風維不服氣,故意和韋隱抬杠,如今卻反了過來。而且雖然只聞其聲,但這兩人氣度雍容,絕非凡品,也不像是無聊抬杠之人,只怕此間另有深意。”
“老夫同意瞿老的意見。這兩人絕非簡單角色,不妨瞧著好了。”
……
風維似乎又想說什麼,景橫波忍無可忍了。
這兩人得抬杠到什麼時候?
她還想回家睡覺!
“准了准了!統統准了!”她揮手,打了個呵欠,“你們要不要……”
話音未落,她忽然聽見撲通一聲。
聲音很輕,發自船的另一邊,也就是面對大江的那一面。
景橫波心中一跳,忽然覺得有什麼不對勁,一轉頭,目光極快地掃過身側的人群,立即道:“紫蕊呢?”
剛才紫蕊走到船尾去看那個風維,卻一直沒有回來。
景橫波身影一閃,已經奔到船尾,紫蕊不在船尾,她問一個在船尾守衛的護衛,那護衛指了指旋梯後頭,道:“屬下看見紫蕊姑娘去了那裡。”
那位置正是個死角,背對著河岸上所有人,而且景橫波為了安全,封鎖了對著江面的那一側,所有小船和人都在她的對面,誰也不可能看到或者去到她的船背面。
她的船背面一樣有人看守,但沒有紫蕊,景橫波詢問護衛,護衛道:“並沒有看見紫蕊姑娘過來。”
“你一直在這裡?”景橫波問,“中間有沒有離開過?”
“沒有。但先前有去收拾船上散落的箭枝,曾蹲下去撿。”
景橫波心知不好,看了看江面,按說她聽見撲通一聲便趕了過來,如果對方挾持著紫蕊遊走,水面上應該有氣泡或者痕跡,但現在江面很平靜。
那麼很有可能,紫蕊先前就被弄下了船,那聲撲通,是別的聲音,或者是對她的提醒。
此時其餘人也趕了過來,臉色都不大好看。高手雲集的船上,居然讓自己人被擄走。
只是當時眾人的注意力都在岸上,人太多,怕隨便哪裡躥出個刺客,而背後靠著江面,極目數十裡都沒有人,便放鬆了對背面的警惕,誰知道紫蕊竟然會走到背面去呢。
天棄問:“要不要對百姓進行搜索?”
英白立即道:“岸上那麼多人,一旦攔住人大肆搜索,只怕會引發亂子,最起碼也會引發怨言。”
景橫波心念電閃,頓時明白了對方擄走紫蕊的用意,擄走人威脅她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還可以引起騷亂,崩毀百姓剛對她建立起的崇拜和好感——自己人都守不住,還要滋擾百姓。
這批人也相當隱忍,之前和淩霄門對戰,箭雨紛飛的好時機不出手,後來景橫波評點文章,應對刺客,一片紛亂的好時機也不出手,硬生生等到塵埃落定,一切平靜,所有人自然放鬆警惕的時候,一擊得手。
對方是個厲害人物,深知擄走一個女王的身邊人,比挾持士子、百姓做人質更讓女王威信大失或被動。
景橫波甚至懷疑,池明都給對方做了嫁衣,池明和她約戰一開始,明明有恃無恐,他的信心從哪裡來?後來卻敗得很快,像準備不足一樣。
保不住他也被人涮了。
但這批人會是誰,可真沒法掂量,她現在在玳瑁,可謂四面是敵,十五幫會,玳瑁族長,誰都可能出手對付她,保不住還可以加上個九重天門。
所有人都在看她,等她做決定,是否攔下百姓檢查。
她雖然還沒正式做黑水女王,但身邊人都是人精,已經很自然地將她當女王看待,建立她的權威。她曾經還愁過,一路朋友做過來,到時候怎麼來進行階級分層,不分,女王便沒了權威,分,又不好意思開口,不想這些人不用她暗示,自然而然便分出了階級,連裴樞,遇上重要的事也不會亂開口。
仔細想想也不奇怪,大多是宦海官場打滾過來的人,怎麼會不懂。
景橫波並沒有立即說話,她命人請來在岸上巡視的爾陸,凝視著水面,像是在等。
也沒人催她趕緊下決定,都在默默等候。
片刻後,景橫波看見水面開始冒泡,一大群銀魚忽然出現在水下,先是翻了幾個圈,隨即又列隊成箭頭狀,直射向江心某個方向。
“怎樣?”景橫波問爾陸。
“這麼明顯的獸語你看不懂?”爾陸大翻白眼,“向箭頭指的方向咯。”
景橫波立即道:“人不從岸上走,疏散百姓人群,封鎖消息。”
眾人籲了一口氣,能確定刺客和紫蕊沒隱藏在百姓中就好,最起碼不需要攔截百姓,引發騷亂了。
說起來也是,刺客帶著紫蕊從江心走才是最可能的,要想從他們眼皮底下這一截江面帶個人泅渡,再混入百姓中離開,那難度也太高了。
“你怎麼知道他們從水裡走了?”天棄奇怪地問。
“紫蕊學了馭獸術。”景橫波簡單地道,“她能馭使魚蟲鳥獸,做些簡單的動作。這些魚應該是她驅使來的,說明她還沒有完全失去自由,神志也清醒。”
紫蕊的馭獸術是和爾陸學的,她天生聽力超常,而馭獸術的精華,就是捕捉並且使用天地間常人不能聽見的各種音頻,對獸類進行控制。所以她發揮長項,學了馭獸術。這也是身為女王的女官,先要學會的遇險時的自保手段。
岸上的百姓開始離開,他們並不知道船上發生了什麼,一邊興奮地議論一邊回家,七殺帶著護衛目光灼灼,果然沒有發現什麼可疑的人。
景橫波留下了那十個被選中的士子,她覺得這些人也未必沒有可疑的,尤其是韋隱和風維。
士子們上了船,卻沒有風維和韋隱,景橫波命人去找,也沒找著,風維應該已經混入百姓中離開,而韋隱那艘船,原本應該經過登記的,偏偏記錄上找不到。
這兩人都沒露出真容,此時也無從查找,景橫波哼了一聲,道:“果然是奸細!”
“倒也未必。”英白道,“最起碼紫蕊被擄的時候,他們正和你對話,絕不可能出手。”
“紫蕊就是在我和他們對話的時候,被擄走的,這兩人故意抬杠,故意拋出那些古怪的要求,就是要引起我們注意,給敵人創造機會吧。”景橫波很堅持自己的看法。
英白不說話了,無所謂地喝了一口酒。
剩下的八位,景橫波此刻也無心接見,正準備讓人安排了休息,忽然一個人影上前一步,輕聲道:“請問陛下,可是出了什麼事?”
景橫波一看那身材,就認出是柴俞,近距離看這人,果然胖得厲害,腹部的肉堆出一層又一層,臉上還生著許多褐色的斑,好在人雖然難看,卻舉止風雅,說話輕聲細語,此時他對景橫波長揖道:“或許在下可以幫忙。”
“你怎麼知道出了事?”景橫波微微有些警惕。
柴俞笑道:“船上似乎少了一人。”
景橫波暗驚此人的心細,船上人數不少,還有不少護衛,誰會閑著沒事幹數人數?
面對她懷疑的目光,柴俞有點羞澀地道:“在下有過目不忘之能……”
景橫波點點頭,道:“失蹤了我的女官,似乎是從水下被擄走。”
“那或許是往江心小島方向。”柴俞思索了下,道,“江心不少小島可以藏人。最大的一個島上還聚集了一批水盜,或許和這些人有關。”
“你是仙橋人,怎麼對寧津的情況這麼熟悉?”景橫波語氣平靜,問得似乎很隨意。
“在下祖籍仙橋,但在寧津已經居住十年。”柴俞回答得很自然,“在下平日喜歡靠水讀書,尤其對這曲江十分熟悉。”
“那勞煩你帶路。”景橫波一笑。
“自當效勞。”柴俞並不推讓。
船往江心行,景橫波一邊密切注意水下,一邊和柴俞交談,發現此人真可謂貌醜心靈。他學識淵博,熟知地方風土人情不說,關鍵是性格極好,輕聲細語,不急不忙,善解人意又心思細膩,和他交談,很容易便忘記他容貌上的缺陷,讓人如沐春風。
其實景橫波仔細看了,覺得他的癡肥似乎也不是沒辦法解決,得看是生理性的還是病理性的,想了想,便笑著建議對方沒事多運動,別總記著讀書。
柴俞何等聰明,自然聽出她的話外音,抹了一把汗笑道:“晚生這胖,倒也不是運動過少的緣故。原先晚生也是瘦的,可惜生……生了一場病之後,便忽然發胖,之後用盡辦法也沒法再瘦下來,還長出了許多斑……”說完微微一笑。
景橫波看他笑容雖力持豁達,卻也難免有幾分苦澀,便知道這是他的痛處了,隨口笑道:“生病啊,生產啊,都容易導致……”
身邊的柴俞忽然一震,景橫波立即警覺,住口向他看去,卻見柴俞指著前方,道:“到了。”
前方是一片沙洲,大船無法靠近,景橫波命人劃了小舟下去,全寧豪帶人先上去,很快放出了島上無人的信號。
景橫波依舊上了沙洲,全寧豪奉上搜到的一支發釵,正是紫蕊頭上戴的,但這東西只能證明紫蕊確實在這待過,卻無法指示她被擄往何處,從這處沙洲向前走,可以到達下游好幾個縣。
景橫波上岸後,目光只在地面搜尋,就看見有一窩野鴨蛋,下在了靠近水邊的岸上。
野鴨會將蛋下在沙坑裡,但下水邊的可能性很小,景橫波注意到其中一個蛋已經破了,她下令:“在沙灘上搜尋,看有什麼特別的東西沒。”
全寧豪帶人在沙灘上細細搜尋,不一會兒拿來一團東西,道:“這一團沙子有些特別。”
景橫波拿在手裡,發現是用蛋黃黏起來的一個沙團,果然,紫蕊召喚野鴨在水邊下蛋,用蛋黃捏成了這沙團,這樣擄人的人難以發現,而她這邊知道紫蕊的能力,會注意到下在水邊的鴨蛋的異常。
沙團的造型似乎有點奇怪,她掰開沙團,原以為裡頭應該有什麼東西,指示紫蕊被擄走的下一步去向,誰知道沙團就是沙團,裡面什麼都沒有。
“怎麼回事?”景橫波也愣了。
柴俞忽然道:“剛才這沙團,似乎捏成了什麼形狀……”
景橫波一怔,想了想,恍然道:“烏龜!”
那沙團扁圓,捏出了四個小角,可不就像只烏龜?
“上元城!”
景橫波站起身,遙遙看著對面高牆重圍的上元城。
知道是上元城那一刻,她終於放下了心。她害怕遇上十五幫的人,那些遭受挫折的莽夫,保不住會對紫蕊不客氣,但玳瑁族長明晏安不會。
十五幫會虎視眈眈之下,他選擇固守,就說明這人性格謹慎,守了那麼多年不被侵入,說明這人也並非完全無能,保不住也是蟄伏等待時機。這樣的人擄走紫蕊,更多的可能是為自保,是針對她那“一年之內拿下上元”豪言的警告。
他是在考驗她、暗示她——我還是有能力和你鬥一鬥的,你最好坐下來和我談一談。
景橫波笑笑,其實她也是準備和玳瑁族長好好談一談的,得罪狠了十五幫會,就不能再和玳瑁族長成為死敵,其實她最初的想法和玳瑁族長差不多,她也是打算立威,給對方看看自己的實力,之後才有坐下來平等談判的可能。
但現在,她不打算心平氣和地談了。
敢擄她的人,威脅她?
那就鬥一鬥吧。
她隨手扯下一截絹布,用鴨蛋黃寫下兩個屎黃色的大字:“放人!”
“天棄。”她道,“勞煩你立即去上元城前,把這信射給裡頭。”
輕功最好的天棄乘小舟離去。
景橫波一揮手:“回家睡覺!”
“不追了?”擁雪睜大眼睛。
景橫波笑笑,伸了個懶腰:“不用追了,後頭就是我的事了。”
……
白色大船抵達岸邊的時候,岸上的百姓多半已經離開。
卻有一叢樹影下,遙遙立著兩個人影,遠遠看著景橫波等人下船。
“先生。”鮮于慶有點不解地問,“女王的女官被擄,您不打算幫忙找人嗎?”
“無妨。”耶律祁笑道,“對方不會對紫蕊姑娘怎樣,不過是想試試陛下的能力,以及想佔據主動而已。”他頓了頓,目光柔和地掠過景橫波,“真正有麻煩的,是陛下吧。”
“那咱們……”
“我們剛犯了一個錯誤。”耶律祁摸了摸鼻子,無奈地道,“我剛剛化名風維,跳出來鬧了那麼一場,蘇女官就被擄了,陛下一定懷疑風維和韋隱是敵人的奸細。這擄人的人倒是個高手,那麼多好時機不出手,卻拿捏在那個時候,如果他在之前亂戰的時候出手,我和那誰,一定會發現,但鬥嘴時,我們倆的注意力也在大船上,沒注意到船後……高手。”
鮮于慶很少聽他如此評價一個人,竟然接連說了兩次“高手”。月影下看他,居然也是難得地神色凝重,他不禁有點不安,問:“可是玳瑁族長明晏安?”
“有他的份兒,但應該不是他出手。”耶律祁沉吟道,“這出手的人,似乎能感覺到危險存在,並避開。這點,明晏安做不到。我甚至擔心……”他眉間微鎖,“此人知道我和……那人的身份。”
鮮于慶眉頭一挑,知道這裡所說的身份,是主子真正的身份,這實在不是個好消息。
至於主子嘴裡的“那人”,他知道是那個假扮穆先生的傢伙,但這人到底是誰,他不清楚,只是隱隱從耶律祁的語氣裡感覺到,其人的真實身份,只怕不在主子之下。
這大荒,還有多少人,真實身份淩駕于主子之上……
他不敢再想下去,也覺得荒唐。
怎麼可能……
“玳瑁怎麼會有這樣的人……”耶律祁神色凝重,想了想,笑道,“鮮於,拿面具來。”
鮮于慶依言取出銀面具,和穆先生常穿的青衣,道:“您要去見女王?”
耶律祁換穿衣飾,笑而不語。
鮮于慶有點感歎地道:“女王又要昏頭了……那天她先遇見假貨殺雷生雨,再看見您出現,屬下當時就覺得她眼神迷亂了。”
“迷亂?”耶律祁手一停,笑道,“我看她是敏銳才對,越來越敏銳。穆先生剛剛換人,她就察覺到不對了。現在看來,那個傢伙搶了我的角色,果然有先見之明。”
“什麼先見之明?”鮮于慶聽不懂,迷迷糊糊地問。
“他知道,越來越瞞不住了,再隨便扮什麼人,都會被她確定,只有搶一個已有的重要角色,她剛剛確定人就換過來,她會對自己產生懷疑。幾次三番,她會在換來換去的過程中,在各種熟悉和陌生的感覺中昏了頭,徹底不再相信自己的感覺……”他苦笑一聲,“他就是要攪昏她……”
鮮于慶雖然不知道來龍去脈,也聽得目瞪口呆,道:“何苦!”
“只要他不想她知道,總有辦法不讓她知道。”耶律祁歎息,“這世上所有的‘何苦’,都是因為先有人生至苦,才有後來的無可奈何。”
……
一艘小船,悠悠離開了沙洲。
他站在船上,望著白色大船漸漸消失的遠影,眉宇沉靜。
護衛沉默地候在一邊,不敢隨便開口相問——剛才主子明明提前一步到了沙洲,看見了蘇女官被人擄走,不知道為什麼,卻沒有出手。
主子威重,護衛從不敢隨便詢問或者質疑,一切只要等待交代就好。
“咱們新的落腳處安排好了?”他問。
“是。”護衛恭聲道,“按照您的吩咐,在玳瑁各處要緊地帶,都留了幾個人,安排了一個落腳處。”
“不僅玳瑁,鄰近玳瑁的部族都要安排,務必讓雪山那邊來的人,花費很多時間、精力去查找。”
“是,也安排了很多和您身形相仿的人,必要的時候出現,混淆視線。”護衛答,終究是有點不安,忍不住道,“帝歌那邊,您真的不回去一趟嗎……”
“不必了。”他淡淡地道,“如果我此時急著趕回去,落在有心人眼裡,就真的能確定我在玳瑁,而帝歌那個是假貨了。”
護衛想想,是這個理兒,現在帝歌那邊出了岔子,可能導致雪山來人追到玳瑁,但到底不能確定,這個時候主子如果急奔回去,反而容易露了行跡,不打自招。
而雪山來人,找一段時日找不到,也就會懷疑自己判斷錯誤,放棄原有的想法。
但帝歌的岔子,主子真的一點都不擔心嗎?無論如何,將那麼重要的位置,交給一個假貨……
然而主子聖心獨斷,他無權質疑。
“那咱們……”護衛想說,備了那麼多假像,那咱們在這段時間,到底打算隱藏在哪裡呢?
他看出護衛的疑問,淺淺一彎唇,轉頭。
護衛隨著轉過目光,看見高牆甕城、信息不通、閉關自守、鐵桶一般的上元宮城。
……
上元宮。
雖然已經入夜,但王宮依舊燈火通明,玳瑁族長明晏安依舊坐在書房裡,門開著,不斷有護衛傳遞來甯津縣最新的消息。
曲江之戰,他冷哼:“狂妄!”也不知是說誰。
池明之敗,他淡淡地咦了一聲,似乎有什麼事想不通。
女王出題“攻佔上元”,他冷笑一聲,似乎懶得評點,聽護衛轉報那些“妙計”,他樂不可支。
“神鳥”賦詩,他挑起眉毛,似乎也覺得不可思議,想了想又哼一聲:“鸚鵡學舌!”
最後報上獲勝的士子名單時,他明顯十分關注,得知結果後卻臉色不豫,指節在桌上輕敲,似乎不太滿意,直到聽說前兩名都沒出現後,臉色才稍稍好點。
外頭有護衛回報:“稟大王,人帶到了。”
他起身,迎出門外,看見夜色中,幾個斗篷人烏雲一般飄來,挾持著一個少女。
明晏安眼眸微微一縮,他也不知道對方是誰,但對方主動聯繫他,表示要幫他一把,反正也不用他出力,他便應了。
他本沒抱太大希望,沒想到,那些人真的將女王身邊的人擄來了。
“多謝各位,辛苦了。”他親自迎上去。
他正想邀請幾人進去說話,領頭那黑斗篷人甕聲甕氣地道:“大王,人咱們給你帶來了,咱們和你,說到底也不是一條道上的,就不必客氣了。就此告別,後會有期。”
“諸位暫請留步!”明晏安急忙道,“小王不問諸位的身份,但承了諸位的情,什麼回報都沒有,小王也過意不去。還請諸位留句話,日後若有回報處,小王定不吝惜。”
“咱們說要幫你時,就說過不需要任何回報,也不必有所聯繫。”那黑斗篷人道,“大王如果覺得這樣不安心的話,在下便告訴你,咱們雖然不是一路人,卻有共同的敵人,幫你也等於幫我們自己,還請大王好好利用這次機會。”他又笑了笑,“或許以後也有機會再會,到時候我們自然會請大王相助。”
他這麼一說,還有什麼不懂的,明晏安心中一定,抱拳相送:“如此,謝了。”
他眼看那些人一言不發地離開,又看一眼濕淋淋的紫蕊,道:“將紫蕊姑娘好生安置,不可怠慢。”
紫蕊倒也鎮定,一言不發,順從地跟人走了。
明晏安看著她的背影,心中一歎——誰說女王的手下是烏合之眾,其本人粗陋不堪的?僅僅女王身邊一個女官,就寵辱不驚,氣度非凡,隨從如此,女王能差到哪去?
這邊人剛剛安置好,那邊護衛就來報:“城門前有女王的使者射箭送信。”
明晏安眉心一跳,驚道:“好快的速度!”
他知道女王能猜到女官的下落,卻沒想到這麼快。
明晏安眼底肅然之色更濃,展開那信箋,頓時險些被那銷魂的顏色和氣味,熏得吐出來:“……這……這是什麼墨汁……”
再一看紙上,沒有稱呼沒有落款,紙皺巴巴,髒兮兮,兩個醜字“放人!”劍拔弩張,狂妄之態躍然在目。
明晏安臉色鐵青,猛然將紙揉成一團:“狂妄!”
定了定神,他只得回書房,命人筆墨伺候。
景橫波不要面子,他還得要面子,鴨蛋黃寫信這種事,他還真幹不出來。
他一心也想少寫幾個字,透出點王霸之氣,可惜性格天註定,斟酌半天,依舊規規矩矩地寫道:“陛下英睿,小王不勝仰慕,特備薄酒庶饈相候,陛下可敢孤身入上元,你我月下對飲?”
完了他令人也射箭回信。
他坐在書房裡,心裡亂麻似的一團,半晌道:“來人,給悅公子移宮,移到月華宮。”
隨從露出微微震驚的神色,躬身退下。
他又問:“東黑水那邊那行人,死了沒?”
黑水澤面積極其巨大,玳瑁居民根據自己靠近黑水澤的位置,各分東、南、西、北黑水澤,靠近玳瑁王宮後山的,就是東黑水。
東黑水前幾日闖入了一行人,這件事報到明晏安案頭時,他十分震驚。
因為要想在玳瑁大軍重重守衛中進入黑水澤,是件十分困難的事,而這批人被發現的時候,就已經在黑水澤中,他們是怎麼進去的?
明晏安以為自己的大軍中出現了內奸,或者出現了防衛漏洞,但一番徹查之後,卻發現沒有任何問題。
軍隊沒問題,有問題的就是進入黑水澤的那行人,據說那不是大荒人,似乎是從南齊過來的,人數不多,卻極其厲害,莫名其妙地便進入了黑水澤內,被發現的時候已經在裡面待了兩天。
明晏安一聽說才待了兩天,又是外地人,頓時放心。黑水澤這地方,如果不是長期在此,生出抗體,外地人是很難存活的,哪怕就在黑水澤邊什麼獸都沒遇見,三日之內也必死。
此刻他忽然想起了那行人,算著好像已經五日了,便問了這麼一句。
他不過隨口一問,誰知屬下竟道:“可能還沒死,因為就在今天上午,守軍還聽見黑水澤深處有猛獸咆哮之聲。”
明晏安十分驚訝,正要細問,忽聽外頭腳步急響,守衛黑水澤的一名副將快步沖到他面前,單膝跪地,大聲道:“稟大王!那群人已經出了黑水澤,正穿透守軍的包圍,向王宮而來!”
明晏安霍然站起,英俊的容貌都似一瞬變形:“怎麼回事?你們上千人呢?都做什麼去了?”
“大王……”那將領卻似有難言之隱,欲言又止,“您還是親自去瞧瞧吧……”
他的話音未落,明晏安已經快步出門:“備輦!”
第六十七章 要,不如搶
天很黑,但玳瑁王宮一路點燃燈火,照亮王宮深處通往黑水澤的通道。
王宮東側,有一處巨大的空場,圍著鐵柵欄,平日裡總是鎖著,除了專門守衛黑水澤邊緣的守軍和持王令者,任何人不能出入。
明晏安趕到時,就看見那柵欄門已經打開,但不像是好好打開的,有的柵欄已經歪了,像是被巨力擊打歪倒。
那些厚鐵鑄就的柵欄,有的直接翻倒,那歪七扭八的柵欄上,還掛著好些烏黑的東西。
明晏安看清楚那些是什麼東西時,頓時倒抽了一口涼氣。
而當他再抬頭時,他就看見了那人。
天色將明未明,天空和後方的黑水澤連接,是一片混沌的黑。隱約黑暗深處有雄渾獸吼,吼出這夜色的沉厚肅殺。
黑色背景裡,緩緩走來一個錦衣男子。
他長髮如夜色一般黑,青玉簪束起,幾縷飛散在身後,幾縷依貼在頰邊。
他寬袍大袖,一塵不染,錦繡衣襟,在夜色中幽光微閃。
他步態很特別,徐徐而行,即使行走於污濁泥淖,也如漫步雲端,有著屬�宮廷高貴男子獨有的尊貴和翩然。
他的容色,讓自負玳瑁第一美男子的明晏安,也驚覺自己不過一俗人耳。
然而在他那般悠然漫步的姿態前,容色和衣裳又似乎只是身外之物,不該為他的掛礙。
他便如帝王降臨般,衣袖翩飛,雍容行來,一隻手還拎著一隻烏黑的巨大之物,那東西半個身子拖在地上,他如拖一隻小狗般,把那黑水澤凶獸,拖向面前黑壓壓的軍隊,漫步而來。
他背後的黑水澤之上,隱約似有晨曦升起,一線紅光如火團,在他身後猛然躍開。
他周身便如披上了霓虹大氅,鑲嵌四射的金光。
他進一步,嚴陣以待的軍隊就退後一步。
他漫步而來,渡黑海,擒凶獸,披雲霞,采瓊花,含笑嘯兵甲。
明晏安只覺得呼吸都似被窒住。
直覺告訴他,麻煩來了。
因為他認出,那錦衣人手中狗一般拖著的一大團,正是黑水澤三大凶獸之一,令很多人聞名喪膽的黑螭。
這玩意以狡猾聞名黑水澤,可殺不可降服是出了名的。就如他,也能對付,但要像這錦衣人一樣,像拎只狗一樣把這黑螭拎上岸,他做不到。
這王宮裡,只怕三個最高等級的供奉,以及上元軍總統領,都做不到。
更要命的是,這黑螭還活得很滋潤的樣子,噝噝吐舌頭,不斷襲擊周圍的軍士,這也是軍隊不斷後退的原因。
天知道這黑螭沒受傷,是怎麼能被收服的。
這麼醜惡的東西拎在錦衣人手裡,他看起來還是很乾淨尊貴,只是表情不大好看。
看見明晏安來了,他才停下,士兵們心中一松,剛有人要喊話令他投降,就聽見他道:“尺子。”
所有人都一怔。
這人帶人闖入、闖出黑水澤,大軍圍困之下,看見此地的主人,第一句是要尺子?
難道是來搶劫的嗎?
明晏安也反應不過來,怔怔地看著他。他卻不耐煩了,將手中的黑螭一拋,拋到明晏安腳下,道:“不白拿你的,尺子。”
黑螭落地,軍士們大聲驚叫:“保護大王!保護大王!”急忙撲上去阻擋,訓練有素的百人隊立即撲上,用特製的器具捕捉黑螭。
明晏安一抬頭,隔著密密的人群,卻看見錦衣人負手而立,不言不動,眼神裡是淡淡的輕蔑。
他的眼神,好似寫滿“你們這些愚蠢的人類”。
明晏安心中發堵,只覺得自看見這人起,似乎所有的人和事物,都被他睥睨的氣場壓下。
這種感覺,只有幾年前他前往帝歌參拜國師時,才有過。
但身為一族之長,見慣各種人物,他也立即判斷出這人的實力。
不用說,必定是強手,在他最為困難的此刻,這人的出現,是好事還是壞事?
他是隨意路過的高人,還是女王請來的幫手?
明晏安心中一動,手一揮:“尺子!”
王宮裡自然什麼都有,不多時,司衣監的太監就氣喘吁吁地送來了尺子。
那錦衣人身後轉出幾個男子,每人都背著巨大的包裹,其中一人過來接了尺子,明晏安此時才發現那幾個護衛一樣的人的存在——錦衣人氣場太盛,眾人自然而然將所有目光集中,其餘人很容易淪為人肉佈景。
那人將尺子接過,在錦衣人面前蹲下身,先從背上的包袱裡取出剪刀,將他左側的袍角小心翼翼地剪下了一塊。
所有人都一呆——這是什麼意思?千軍陣前剪衣服,是要投降嗎?投降也不能只剪指甲大的一塊啊,再說他那錦衣,又不是白色的。
至於一個大男人身上帶著剪刀這種詭異的事情,在此刻,倒顯得不那麼詭異了。
錦衣人低頭看了看那塊剪下的袍角,袍角上沾了點泥,他示意扔掉。
那護衛半跪著,用尺子將剪下的袍角量了量,扔掉沾了泥的那塊,然後用尺子在乾淨的右邊袍角比對之後,剪下同樣大小的一塊。
他量得很仔細,精確到最微小的刻度,裁的時候屏住呼吸,生怕稍不注意裁壞了。
一個人負責量和裁,另外還有兩個人負責扯住整個袍子的上下兩端,將布料扯直,以免布料不平整,裁的時候出現大小不一致。
護衛們以前沒經驗,裁出來大小不一,然後就再裁,這邊大了那邊又小了,再裁……等到左右完全對稱,主子的袍子也變成了短裙……
整片空地鴉雀無聲。
包括明晏安在內,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三五個大漢半跪在那錦衣人身前,忙忙碌碌地給他裁出左右對稱的袍角……
這造型,太詭異了……
幾個大漢小心翼翼地忙完,又退後看了看,確定左右袍角完全對稱,才舒了一口長氣,小心退到錦衣人身後。
錦衣人只垂目看了看,似乎比較滿意,也沒說什麼,那些大漢臉上的神情便似得到了大赦。
明晏安坐直身體,只覺得背心一瞬間涼颼颼的,竟然出了一身汗。
眼前這人的做派,他一開始認為是虛張聲勢,然而看到此時,同樣出身富貴的他便已經確定,此人的出身絕對不凡。
而且他通身尊貴,毫無草莽氣息,也不太可能是出自哪個大型江湖組織。
他心中電閃——此時此人出現,是否是上天給我的助力……
想到這裡,他急忙下了步輦,又示意軍隊不必妄動,親自上前,笑道:“尊客從何而來?何事造訪我玳瑁王宮?”
他語氣不卑不亢,給了對方面子,又扣住“造訪”兩字,想以此試探對方的態度,判斷是敵是友。
錦衣人抬起眼,神情倦倦的。他的眼睛很亮,如星辰,偏偏眼神淡漠又居高臨下,充滿虛幻和矛盾的奇異感,令人凜然。
他很明顯聽懂了明晏安的意思,卻不耐煩繁文縟節地應對,隨意地道:“路過,迷路,求個宿處。這條黑螭,算在下給族長的宿資,如何?”
這種看似客氣,實則什麼都不放在眼裡的態度,讓四周軍士都露出怒色,明晏安卻微微笑了,溫和地道:“佳客遠來,小王本就該好生招待,宿資一說,不必提起。來人,給這位兄台安排凝雪閣。”
錦衣人此時才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道:“人說玳瑁之主也如烏龜,愛縮於殼中,我瞧你,倒是個人物。”
“放肆!”明晏安身邊的將領忍無可忍地呵斥。
錦衣人就好像沒聽見,他眼底似乎容納這天地之大,卻根本沒有尋常人的存在,就連明晏安,也是幾次對話之後才不過正眼看了一眼而已。
這番做派,看在平常人眼裡,是裝腔作勢,只有擁有一定見識的明晏安這種人,才能分辨出,到底什麼是真氣派,什麼是假神氣。
居移氣,養移體,久居高位者形成的氣度風範,不是誰都可以扮得來的。
明晏安因此顯得更加謙沖有涵養——他已處於風雨飄搖之中,就算不求個盟友,也不願招惹任何敵人。
“請。”他不多言,甚至不問對方的身份來歷,微笑著相讓。
“大王!”他的親信將領想阻止,“此人來歷不明,武力非凡,怎可隨意放入宮中重地,萬一他是個刺客……”
這也是明晏安的顧慮,然而他看了一眼錦衣人,只見他正負手看黑水澤,似乎對那片可怕的沼澤很有興趣,根本不在乎這邊的看法。
“世上沒有這樣氣質的刺客。”他一咬牙,低聲道,“賭了!”
軍士們不甘心地讓開了道路,錦衣人閒庭信步入宮,很自然地走在了前邊,倒顯得明晏安是他的隨從一般。明晏安的從屬們自然又是一陣不服氣,明晏安眼底卻閃出亮光——觀人觀氣度,這人如此習慣從軍陣中行,本身一定是手掌軍權者!
軍隊列陣的殺氣,對人很有震懾力,如果不是見慣了,很難有人第一次就能從容穿過。更不要提此人走過軍陣時,神態依舊居高臨下,但又生出幾分親切,很明顯,他經常檢閱軍隊,下意識地移情了。
明晏安更加確定自己的判斷沒錯,忙吩咐宮人,好好給客人準備食宿,又親自詢問客人想吃些什麼。
那傢伙走在前頭,毫不猶豫地回答:“蛋糕。”
明晏安愣了愣,蛋糕是什麼東西?
錦衣人也頓了頓,醒覺這玩意在大荒是不可能有的,只好很將就地道:“甜食也行。”
原來是個喜歡吃甜食的,明晏安忙令禦廚準備最好的甜食點心,送去凝雪閣。
他並沒有跟到凝雪閣再去和人家示好,那樣太掉價了,也會令人家輕視,所謂過猶不及。
他吩咐護衛好好看守凝雪閣,只要對方沒異動就不要干涉,自己轉去了前宮——他還有個麻煩女王要應付呢。
……
一間陋室,黑暗,狹小,彌漫著淡淡的血腥氣,和熱水淡白的霧氣。
屋中有人在呻吟,壓抑的,微微憤恨的。
哧的一聲輕響,伴隨著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呼,屋中血腥氣乍濃,熱氣騰開。
微光自窗縫透入,照見床上浴血掙扎的人,他被人壓著,一人坐在床邊,給他處理傷口,動作穩定,慢條斯理。
慘呼和血腥氣,都不能令他的手顫抖一分。
將那肩上對穿的血洞填塞了藥,包紮好,他轉身洗手,對那痛得渾身發抖的人道:“好了,起來吧。”
床上的人瞪大眼,似乎不信他的話,半晌嘶聲道:“你什麼意思!”
那人穿一身黑斗篷,慢慢洗手,道:“池門主,你不想報仇嗎?”
“我報仇也是先找你!”床上的傷者正是池明,猙獰著一張血跡斑斑的臉恨聲道,“你說到時候會有令女王失敗的撒手鐧,你說最後會助我一臂之力,你就是這麼幫我的?”
“我不是幫你了嗎?”那黑斗篷人奇怪地道,“我救了你,還給你治傷。如果不是我把你扯進人群,你知道會有多少人不放過你嗎?別的不說,僅僅等在人群外,要斬草除根的,就不少於兩批人。”
“如果你之前就出手,我根本不會失敗,也不會被廢了武功!”池明怒吼。
“我只應過會出手,會幫你,我可有一個字騙你?”黑斗篷人毫不以為意,猶自帶笑。
池明蒼白著臉色,漸漸回過味來,嘶聲道:“……你是故意的,你故意擺了我一道!”
“想那麼多幹什麼呢?”黑斗篷人笑道,“你該想想,是我救了你,不然你現在就在哪處亂葬崗,在野狗肚子裡晃蕩了。”
池明想著那可怕一幕,激靈靈打了個寒戰,再看向黑斗篷人的臉色就變了,不是感激,而是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自己一敗塗地,武功已廢,再也不是當初高高在上的淩霄門副門主,現在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還能說什麼,萬一激怒了這些心狠手辣的人,那結局,恐怕比躺在亂葬崗還慘。
“說吧……”他垂下頭,氣息奄奄地道,“你需要我做什麼?”
黑斗篷人不答,偏頭看看他,打量著他的身量,對身邊另外幾個斗篷人道:“還有點時間,好好打磨。”
“你要做什麼?”池明嗅見恐怖的氣味,驚駭地瞪大眼。
“你恨女王嗎?”黑斗篷人聲音幽淡,站在床邊,俯視著他。昏黃的燈光將他的影子投射在牆上,巍巍陰影似要籠罩整個屋子。
不聽這個名字還好,一聽,池明就不可避免地想起那恥辱的三個響頭,想起裴樞冷笑的臉,想起刀尖刺穿琵琶骨的森然痛苦,恨意如毒蛇纏繞心間,蝕骨疼痛,他不可自抑地顫抖,齒關因此發出咯咯的聲音:“恨……”
“那就行了。”黑斗篷人起身,幽幽地道,“記住這一點,它會幫助你撐下去的。”
他轉身向屋外走,輕輕地道:“有死有生,崩毀重建,明樓在雪,又見青天……”
屋內忽然傳出一聲慘號。
聲音慘烈,似要穿透黑夜,號出一腔極致的痛苦。
黑斗篷人站住,似乎頗享受地聽了聽那聲音,他身後的人有凜然之色——最為可怕的試驗,池明撐得過去嗎?
黑斗篷人轉入另一間屋子坐下,對小屋內的慘叫聽而不聞,手一伸,侍從奉上一個託盤,託盤裡一杯潔白的牛乳狀液體,旁邊還有很多各種顏色的小瓶,在燈光下光芒流轉,如水晶。
從剛才地獄般的環境出來,再坐到燈光下,面對這美麗的食物,黑斗篷人的心情似乎很好,他一擺手,拒絕了侍從要為他調飲品的動作,親自動手。
他先端過那杯雪白牛乳狀液體。
“白石靈乳,是製作玉瓊仙釀的底液,本身就是極其珍貴之物,好比那池明,本身就是個高手。”他饒有興致地將杯子端起,侍從立即端過來一隻小泥爐。
他將那杯靈乳放在爐子上燒灼,靈乳經過高溫,漸漸變成紅色。
“池明現在武功全廢,體內空無,十年築基全毀,好比此刻這面目全非的靈乳。”
他取過旁邊的小瓶,用極其精緻的小勺,將那些瓶子裡的或粉末,或液體,細細稱量,一一傾入靈乳中,一邊傾倒,一邊淡聲道:“雪蠶粉一錢、黑玉髓兩錢、螭丹一錢、螭血一錢、天香葉半瓣……”
那些或清香或噁心的東西,加入靈乳之中,靈乳不斷沸騰,有時候甚至開始冒血紅的泡,咕嘟咕嘟似要炸開一般,四周的人都有畏懼之色,都知道這個東西一個不小心,分量相差絲毫,都可能引起爆炸,一旦炸開,被濺到一點液體,所有人都得遭殃。
只有黑斗篷人,神色不變,自始至終手指穩定。
“池明的錘煉過程,也一樣。”他絮絮地道,“不斷加入這些相輔相成,卻又互相衝突的藥物,這些藥物,平常人經受不住,有武功的也會排斥,只有他這樣被武功錘煉過的體魄,卻又已經完全失去武功的人才適合。當然在這個過程中,火候和分量的拿捏,一絲一毫也錯不得,好比這粉這血,說一錢就一錢,多上一毫,整杯瓊漿也就毀了……”
爐上的靈乳,經過一陣詭異的顏色變幻,和恐怖沸騰,漸漸恢復平靜,由紅而紫,由紫而淡青,由淡青而白……最後恢復成一杯潔白液體,仿佛那些東西從來沒加入過。
“好了。”斗篷人展顏笑道,拿起杯一飲而盡,空杯對著那小屋照了照,“但望池明,亦能如此杯瓊漿,重釀成功。”
“主子,萬一失敗……”他身後,有人悄聲詢問。
他起身向外走,似乎沒聽見這句話,只在跨出門檻時,才淡淡地道:“廢物留之何用?”
……
“明晏安已經有了回復。”景橫波坐在大廳裡,和她的一幫牛鬼蛇神道,“他問我有沒有膽量,孤身入上元,和他談判。”
“當然沒有!”伊柒一聲怪叫,“激將法嗎?有這麼激將的嗎?他自己坐擁一城,手下甲士五萬,宮牆內外如鐵,卻叫你一個女人孤身入虎穴,明晏安要臉嗎?”
景橫波瞪他一眼,隨即一笑:“小七七你難得說話這麼靠譜,明晏安確實不要臉。”
“和不要臉的人,也不必客氣。”英白道,“和他回信說,我和裴樞陪你入宮,否則免談。”
“明晏安不許我帶人,怕的不就是你和裴樞,他能答應才怪。”
“要酒鬼去做什麼?”裴樞也有意見,殷勤地道,“波波,酒鬼靠不住,誰知道他什麼時候酒癮犯了,把你給賣了?我一個人陪你去就夠了,你放心,有我在,咱們殺進殺出玳瑁王宮七個來回,絕對沒問題。”
“姐是去談判加救人的,不是去闖關的!”景橫波很想一腳把他踢出玳瑁。
“我去我去!”七殺蹦著跳著,紛紛請纓。
景橫波根本不考慮,帶七個二貨?那還不如自殺算了。
“我不需要帶多少人。”她道,“最好帶一個熟悉上元城格局、道路的人,方便到時候指路和離開,然後再帶一個高手,方便去救紫蕊,而我自己,和明晏安談判,絆住他就行了。人帶多了反而麻煩。”
“他如果對你動手怎麼辦?他城中都是他的人,想要弄死你不要太容易。”天棄不大放心。
“紫蕊不能不管,如果我任她死在上元,那我以後也很難令玳瑁歸心。”景橫波一笑,“放心吧。我畢竟是朝廷敕封的黑水女王,又是公開應他之約進入上元,眾目睽睽,傳揚天下,他要在上元弄死我,反而會令自己陷入被動。明晏安如果性格瘋狂,也許我還真不敢去,可他行事分明謹慎膽小,顧忌很多,這種人,想的一定是不動聲色地壓服我或者暗害我,是不敢明著來的。”
眾人也都贊同。又說找一個熟悉上元城格局的人不容易,上元城很少對玳瑁這邊交流,城內人寧可從密道出入,和周邊小國秘密交易,也不和玳瑁境內的本地人有接觸,很多人是一輩子老死在城內的。
景橫波想到先前請到的那八位幕僚,便請過來一一詢問,都說不熟悉上元城,只有一個叫趙子明的士子和柴俞,表示對上元城有所瞭解。但趙子明的瞭解,是他多年來堅持爬遍了三縣的群山,在山上以各種角度俯瞰上元城,利用十年時間,繪製了上元城的大致格局,這資料誠然寶貴,但因為距離遠,肉眼誤差,以及有些地方無山就無法偵測,這地圖並不完整。比如最重要的上元王宮,就因為附近無山無法觀察,在地圖上是一片空白。
而柴俞,卻說他叔叔原先是上元城守衛王宮的府前衛的老兵,因為得罪了上司,被排擠打壓,實在活不下去,無奈之下九死一生逃離上元城,現在在寧津縣和他住在一起。他從小聽叔叔說起上元城,相當熟悉。
景橫波問了幾句,他果然對答如流,那邊全寧豪訓練出的護衛已經根據柴俞所說的地址,將他殘廢的叔叔接來,一番詢問,也是毫無漏洞。景橫波當即拍板,決定帶柴俞進城。
至於另一個人選,裴樞已經和伊柒打了一架,和英白打了一架,要找天棄打架天棄跑了,表示他對這事一點興趣都沒,眼看裴暴龍以暴力排除了所有競爭者,就要榮膺護花使者,景橫波卻不大樂意。
她記著穆先生的話:令必得出於一門,上位者永不可被他人擺佈。
裴樞雖然不是擺佈她,是想要陪她,但她不能令屬下形成“他人想怎麼樣,女王就要怎麼樣”的感覺。
做決定的,應該是她,而不是他人的強力意願。
她已經在招兵,在治理三縣,必須要先形成自己的權威。
她正想著怎麼令暴龍退讓,忽然外頭傳報:穆先生到。
景橫波一怔,心中猛地一跳。
一跳之後,她怔了——自己怎麼會有這樣的反應?怎麼竟然會緊張?
這兩天忙著曲江之戰,她似乎也將穆先生拋開一邊,然而此刻聽到這名字,心中沒來由地便一緊,忍不住想到當日影閣山門之前,遇見穆先生時的奇異感覺。
那種似陌生又似熟悉的,令人心亂如麻要發瘋一般的感覺……
她這一失神,堂下哪個不是人精,頓時眾人表情各異。
七殺胳膊一陣亂搗,竊竊私語:“快看快看!小妮子不對勁!”
英白目光一閃,仰頭喝酒。
裴樞盯著她臉上的神情,臉色一變。
人影一閃,裴樞直接躥出去了。
景橫波被驚醒,霍然抬頭,就只看見裴樞的背影,這傢伙跑太快,她喊都來不及。
她暗叫一聲“壞了”,趕緊一閃追出。
裴樞一陣風般到了前院,門口處,銀面具青衣的穆先生,正含笑等待。
看見裴樞出迎,他似乎怔了怔,裴樞卻對他笑了笑,客氣地大聲笑道:“先生來了啊。”
暴龍這神態,這自來熟的語氣,讓穆先生又是一怔,追出來的景橫波遠遠地聽見,松了一口氣,放緩了腳步,準備好好給兩人介紹一下。
眾人都還沒反應過來,裴樞已經穿過人群,哈哈大笑著走到穆先生輪椅前,彎下身,雙手扶住輪椅的把手,逼近了穆先生。
他毫無敵意,眾人以為他是領女王令出來迎客人的,便讓開到一邊。
輪椅上穆先生一抬頭,就看進他的眸子裡,看見他雖滿面笑容,眼神卻冷若冰霜。
穆先生一怔。
“我不喜歡你。”裴樞俯身,狼一般盯著他,語氣直接乾脆,“所以,從哪來,就回哪去吧!”
“吧”字還沒出口,他抓住把手的雙手稍稍用力,哧的一聲輪椅離地,他將輪椅向後一扔,輪椅頓時越過門檻,倒滑了出去。
嘎嘎一陣急響,輪椅退回到門外,裴樞哈哈一笑,雙手虛虛一攏,大門啪的一聲關上。
“穆先生忽然有急事,走了。”他對旁邊目瞪口呆的護衛們道,“咱們也回吧。”
此時景橫波正走過來,一眼看見大門關上了,一怔。
“他走了。”裴樞面不改色地道,“有急事。”
景橫波過來的角度,看不見裴樞剛才的動作,但她並不相信這藉口,穆先生不可能不見她一面就走的。
她忽然聽見外頭巷道傳來驚叫聲和人體跌落聲。
裴樞也聽見了,臉色一變。
景橫波身影一閃,已經出門,一眼看見外面巷子裡已經雞飛狗跳。
穆先生的輪椅在飛快倒退,穆先生人已經飛起,但輪椅的去勢止不住,驚得街上的人四處逃竄,一個地攤已經被撞翻,眼看那輪椅將要撞上一個躲避不及的老婦,半空中的穆先生倒飛之中,抬掌猛擊那輪椅,輪椅淩空翻了個滾,生生從老婦頭頂翻過,砰的落地。
兩力相交必有反彈,穆先生的身形因這一掌,無法控制地向後跌飛,而後方,就是一條城中河,河邊的水車正在飛快轉動。
人要撞上去,不說會被裹進去絞死,至少要受傷。
眼看穆先生的身形無法控制,就要撞上。
水車前忽然多了道人影。
她張臂去接。
砰的一聲,穆先生撞入這人懷中,引起啊的一聲尖叫。
叫的自然是景橫波,她捂住胸口,痛得眼底快要泛出淚花。
她那美好的本錢,雖說過了發育期,但被這麼猛力一撞,還是很痛的。
一個人撞過來的衝力這麼大,她也始料未及,下意識地退後一步,懷中的穆先生疾聲道:“不要!”
他的話音未落,她又哎喲一聲,覺得頭皮一緊,頭髮已經被扯住。她這才想起身後是水車,並且因為剛才那一撞,已經被帶動,她的頭髮捲進了水車的橫杠之間。
懷中的穆先生一抬手,啪的一聲劈掉了半邊水車,伸手將她的長髮慢慢扯出來。
他人還在她懷中,因為不能站立,便得靠她撐著,此時伸手撈發,手臂越過她的肩,身體壓著她的胸,臉頰快要擦過她的臉頰。
淡淡的男子氣息逼來,她有點不適應,想要推開他,但此時頭髮還被扯著,又顧忌到穆先生腿腳不方便,只一猶豫,他已經撈回她的發,捧在手中。
幽香馥鬱,觸手柔滑,似乎也是剛才與她的身體相接那一霎的感受,他目光垂下,心弦一顫。
剛才她奮不顧身,身體相接,為的到底是他,還是……他?
他苦笑一聲……這樣的替換顛倒,他一開始還樂在其中,漸漸便能嘗到苦澀滋味,他忽然懂得了她那種不斷懷疑又不斷推翻的感受。
不知是喜,還是憂。
景橫波心中,那種奇怪的感覺又來了。
在她的想像裡,穆先生撈回了她的發,應該會塞回給她,順便責一句她的不小心。
然而此刻,穆先生捧著她的發神情怔怔的,似乎因為某些事不能確定,有所迷茫。
她印象中的穆先生,清逸堅定,從不迷茫。
所以她迷茫了。
好在他的迷茫和她的迷茫都只是一刻,隨即他解下發帶,將她的發束上,她的發帶在剛才的動作中,已經滑落水中。
他手法很快,隨意挽了一個髻,河水倒影裡,她的側影看起來慵懶風情。
他的手從她的髮髻上落下,輕聲道:“你綰發也很美……”
他的語氣如此柔和,似夕陽下遠山盡頭風吹過一枚金黃落羽。
那羽毛落在她心尖上,輕輕搔動。
她眼前卻升騰起一片迷茫的霧氣。
這樣的柔和,依舊是不同的……
當初的柔和裡,依舊含著難言的堅定和清冽,像走在春的草原上,一抬頭依舊能看見遠處的皚皚雪山。
不是此刻春風柔水由內及外的暖。
似是感覺到她的沉默含有別的意味,他的手慢慢縮回,那落下的位置似要撫她的臉。
她及時將臉一偏。
他的指尖卻遠遠滑了下去,似乎並沒有接近她的打算。
她又覺得自己是不是反應過度?
此時人群已經奔來,裴樞跑在最前頭,眉毛揚得高高的,滿臉驚訝,道:“怎麼會……”
景橫波看見他就氣不打一處來,這個裴樞,太兇暴了!
這樣行事放縱,隨心所欲,遲早惹出大禍。
有心整治他,她眉毛一揚,截斷他的話,大聲道:“我決定了,邀請穆先生陪我進上元!”
穆先生似乎有點詫異,隨即微微一笑,沒有反對的意思。
裴樞臉色大變,看一眼穆先生,似乎想通了什麼,抬手指著他,怒道:“好啊,原來是你故意……”
“裴樞你有完沒完?”景橫波這下真生氣了,裴樞這性子太不講理了,有錯不認,還要栽贓嗎?
“我們走,進去商量一下進上元的方案。”她故作親熱地攙住穆先生,護衛將輪椅送了來,她親自扶他上輪椅,見輪椅有所損壞,又命護衛找人來修。
從頭到尾,她沒理裴樞,穆先生自然也不理,兩人言笑晏晏地進門,將裴樞晾在一邊。
少帥呆立在門口,一陣風吹過,衣襟瑟瑟,滿是淒涼……
……
入夜,街邊酒館燈光寥落,酒客們漸漸離去,最後只有一人,對月獨飲。
他一邊飲,一邊自言自語:“怎麼可能,我那一推用了巧勁,他的輪椅頂多出門就停,怎麼會一路在街上滑出去?一定是這小子使壞,故意趁勢讓輪椅後滑出事故,好栽我贓!”
砰,他恨恨地擂了一下桌子,嘎吱一聲,桌子又裂了一條縫隙,他煩躁地道:“換一張!”
店家不敢囉唕,趕緊換桌,反正這酒客豪闊,一進門就扔出一錠銀子,便是把這小店的所有桌子都砸壞,也抵得夠。
再劣的酒,再好的酒量,都敵不過十分愁腸,裴樞已經快要醉了。
他覺得很鬱悶,鬱悶的不是景橫波的不假辭色,而是這種憋屈的被誤會。
滿地都是酒罈,堆得人無處下腳,都是他一人喝掉的,可惜喝再多,似乎都不能澆熄心中的烈火。
“女人嘛……都是衣裳,想穿就穿,想換就換,幹嗎為一件衣裳……”他打了個嗝,“上心呢……”
他的手一傾,半壺酒倒在袍子上,小二趕緊過來收拾,聽得那句衣裳不衣裳的,以為他要換衣裳,急忙殷勤地問:“客官可是要換衣裳?小的為您去成衣店買……”
“換……換……換個屁!”裴樞霍然抬頭,眼睛血紅,暴怒地一把揪住小二的衣領,“爺這輩子好不容易看中一個,你叫我換?你敢叫我換?嗯?你敢叫我換!”
“爺……爺……”小二魂飛魄散,在他手上掙扎,“是是是,您想換就換,不想換就不換……”
“不換!滾!”裴樞一撒手,那小二炮彈般被扔到後堂。老闆趕緊接住,一把扯了趕緊躲入後堂,再也不出來了。
裴樞以手撐著頭,髮髻亂了,黑亮的長髮垂下來,看起來不覺散漫溫順,反更多幾分淩厲殺氣。
有些客人,看到他這造型,都不敢進店來。
卻有人在他身邊坐下了。
“想要,為什麼不去搶呢?”他柔聲和那個酒氣熏天的人說。
裴樞一動不動,似乎都沒興趣抬頭看他,垂下的另一隻手卻按在腰間,那裡有劍。
坐在他身邊的人卻似乎根本不在意,從容地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人與人的關係,說到底就是需要和被需要的關係。你需要她,她不需要你,你讓她需要你,仰賴你,從此離不開你,自然就好了。到時候,便是你不要她,她也捨不得你了……”
他目光一閃,霍然抬頭:“你這話有理,你是誰……”
眼前卻無人。
如果不是一邊的凳子猶有餘溫,他幾乎要以為剛才不過是自己的一夢。
裴樞站起身,托著頭,看一眼景橫波的客棧方向。
現在,她不需要他。
他又轉頭,看一眼遠處上元城方向。巍巍雄城,於夜色中蹲伏等待。
她要去的地方,她會需要他的。
夜風卷掠過黑色的衣袂,他直奔上元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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