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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18:天下共逐鹿(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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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18:天下共逐鹿(簡體書)

商品資訊

人民幣定價:39.8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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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T$ 239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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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得紅利積點:6 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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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1.一個關於廟堂權爭與刀劍交錯的時代,一個暗潮湧動粉墨登場的江湖。
2.奇幻人物,奇幻場景,顛覆傳統,盪氣迴腸!

3.豆瓣高分之作,媒體評價《雪中悍刀行》格局宏大,從江湖之遠到廟堂之高,環環相扣、層層疊加,成熟大氣。
4.全新裝訂,燙金工藝+壓紋工藝,裝幀更精美。

道門真人飛天入地,千里取人首級;佛家菩薩低眉怒目,抬手可撼昆侖;誰又言書生無意氣,一怒敢叫天子露戚容。踏江踏湖踏歌,我有一劍仙人跪;提刀提劍提酒,三十萬鐵騎征天。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北莽女帝朝議第二場涼莽大戰,黑雲壓城城欲摧。
涼莽雙方爾虞我詐,雙方斥候軍互設陷阱慷慨赴死,邊城號角奏悲歌。
心比天高命如紙薄,柔然鐵騎共主夢碎龍眼兒平原,機關算盡誤性命。
春雪樓內置酒高會,未料藩王馬渡廣陵江公然造反,秦失其鹿天下逐。
身在皇宮無人識知,與國同齡的離陽朝廷真正後手,風雨如晦見君子。
北涼參差百萬戶,其中多少鐵衣裹枯骨?功名付與酒一壺,試問帝王將相幾抔土?來來來,試聽誰在敲美人鼓;來來來,試看誰是陽間人屠;來來來,試問誰與我共逐鹿!

作者簡介

烽火戲諸侯

浙江省網絡作家協會副主席,第十二屆全國青聯委員。
代表作有《雪中悍刀行》《劍來》《陳二狗的妖孽人生》《天神下凡》等。
烽火戲諸侯文風多變,所著小說涵蓋現代都市、武俠仙俠、西方玄幻等題材,尤善以細節動人心,在書迷中具有較強的號召力。

名人/編輯推薦

作為網文,這不是簡單的作品,大部分的網文,為了能吸引讀者,往往開篇有趣或新穎或雄厚,而隨著時間推移慢慢趨於升級打怪種馬的平淡,能堅持下去得,能能讓讀者堅持下去得,也就是慣性,所以才會有許多有生之年終於看完得想法;這本書的趣味,在於開篇雖然平淡且荒誕,但這種荒誕是為了後期落下伏筆,如人飲酒,越飲越醇,越到後面越是放不下,直至卷終依然不能釋懷,恍如百年,此書有大氣象!——淩家公子

目次

第一章 三十萬人血作酒 遙寄英烈百萬杯
第二章 秋風未起人先死 秋高馬肥用兵時
第三章 滿城桃花笑春風 紫衣觀雪缺月樓
第四章 十八宗師齊拒北 中原江湖幾風流
第五章 誰家女兒低頭笑 誰家兒郎刀在鞘
第六章 繡冬春雷卷風雪 十八停前無仙人
第七章 白衣兵仙梅子酒 孤身一人返北涼
第八章 禍起蕭牆春雪樓 文武如雨青蒼城
第九章 書院門前滿架刀 廟堂之上機關盡
第十章 北莽離陽亂象起 天下歸屬問北涼
第十一章 世間安得兩全法 家國佳人兩不負

書摘/試閱

《雪中悍刀行18天下共逐鹿》-樣章

第一章 三十萬人血作酒 遙寄英烈百萬杯
清明時節雨最苦。
細雨中的北涼驛路,不斷有大隊幽州騎軍趕赴涼州關外,加上先前那些馳援青蒼城的涼州騎軍未曾返回駐地,這也就意味著所有的北涼野戰主力,尤其是騎軍已經浮出水面,成為下一場涼莽大戰的絕對主力,而戰爭將會由城池攻守戰演變成史無前例的大規模騎軍廝殺戰。在北方遊牧文明和中原農耕文明的激烈碰撞中,一動一靜差異鮮明。前者依靠戰馬的數量優勢叩關馳騁,後者依靠城池弓弩據守防禦,歷史上無數塞外和近邊城池依次淹沒在騎軍的潮水之中,北方的馬蹄聲中,“孤城”和“屠城”這兩個詞語如影隨形。以致二十年來,無數文臣會在朝堂上暗自“癡人說夢”,想著若是離陽的兩支精銳騎軍,十數萬的北涼鐵騎和接近十萬的兩遼邊騎,能夠精誠合作聯手抗敵,在馬背上跟北莽蠻子一較高下,將會是何等雄渾、壯烈的場景?
在幽涼兩州接壤的胭脂郡,一條滿是泥漿的道路上,有兩個騎著馬的人停留在岔口上,為一支商旅車隊讓行。年輕男子身穿青衫,腰佩北涼刀,坐騎也是幽州軍內為數不多的甲字戰馬。身著白衣的女子背著一隻長條形狀的棉布行囊,腰間也懸佩了一柄刀。年輕男子騎著大馬,佩著北涼刀,停馬讓路,身邊的同齡女子又是那般美若天仙,這讓商隊裡負責開道的護衛頭目心頭一顫,趕緊讓手下傳話給身後車隊裡那幫習慣了葷言葷語的驕橫傢伙,千萬別禍從口出,不可仗著跟北涼邊軍有些淵源就肆無忌憚,一個年紀輕輕就敢光明正大地懸佩新式北涼刀的將種子弟,絕不是他們這些魚龍幫的二三流人物可以挑釁的。大概是有這名頭目的事先提醒,商旅護衛雖然眼神熾熱,但好歹沒有誰對那名女子出言調戲或是亂吹口哨。
商旅馬隊緩緩前行,突然有一名騎馬者掉頭疾馳而來,相貌英俊的年輕騎士在距離那對男女十幾步外勒馬停下,笑容燦爛,對那名讓自己驚為天人的女子抱拳笑道:“在下魚龍幫陳簡齋,敢問姑娘芳名?姑娘你放心,在下絕無歹念,只是經不住幫中朋友慫恿,他們跟我打賭,賭我肯定打聽不出姑娘的芳名,若是他們輸了,就要請我喝半年的綠蟻酒。”
魚龍幫的年輕俊彥咧嘴一笑,善解人意地說道:“姑娘若是不便告知芳名,隨便說一個即可。”
只可惜哪怕陳簡齋退讓一步,那個女子依然無動於衷,看他的眼神很平靜,既無尋常中原閨秀面對登徒子的羞惱,也沒北涼小娘對外鄉浪蕩子的怒目相向。
綿綿細雨中,頭髮微濕的陳簡齋笑得陽光,沒有退縮的意思。
那個被陳簡齋故意忽略的年輕男子笑道:“她叫薑白菜,大白菜的‘白菜’。”
被同行男子稱呼為“白菜”的絕美女子瞪眼怒道:“你叫徐柿子,爛柿子的‘柿子’!”
如今在魚龍幫小有名氣的陳簡齋有些難受,心想,你們倆這種看似較勁的插科打諢,在我這單身漢的眼中,實在是比打情罵俏還要過分啊。
那個被罵作“爛柿子”的年輕人微笑著問道:“聽說貴幫幫主劉妮蓉要讓位給別人?”
陳簡齋的臉色頓時變得有些凝重,他終於正視那個膽敢擅自懸佩北涼刀的傢伙。魚龍幫魚龍幫,名字起得真是有遠見,聚集了將近兩萬之眾的江湖草莽,魚龍混雜的程度,勝過離陽其他所有九大宗門幫派。這個在人數上一騎絕塵的幫派,大家都心知肚明,如果說魚龍幫不是北涼某個大人物親手扶持起來的傀儡,絕不至於擴張到今天這個地步。但是魚龍幫那些跟隨老幫主一起打江山的元老都已經金盆洗手,而之後的主事人也已經換過了一茬,所以關於魚龍幫的內幕五花八門。有說是前任陵州刺史徐北枳把魚龍幫的劉妮蓉這個原本寂寂無名的小丫鬟扶正為北涼武林的“正宮娘娘”。也有說是當初陵州的土皇帝、上一任懷化大將軍鐘洪武試圖勾結江湖勢力,只是魚龍幫幫主劉妮蓉反戈一擊,攀附上了清涼山,用老將軍的頭顱做了投名狀。如今更有人私下傳言劉妮蓉其實就是梧桐苑的一個私寵,言外之意是劉妮蓉沒有資格決定兩萬人馬的前程,一個大幫派可以跟官府眉來眼去,但絕對不能嫁入高門做小妾。因此幫內暗流湧動,劉妮蓉辭任幫主一事就是在這種背景下傳出來的。
他陳簡齋作為大體上屬�第四撥進入魚龍幫的後起之秀,對於此事心情比較複雜,內心深處,很佩服幫主劉妮蓉待人接物的方式,但是同樣不希望魚龍幫跟官府以及邊軍扯上太多關係。江湖是江湖,江湖人做江湖事,否則難道在第二場涼莽大戰中,一旦關外戰事告急,他們魚龍幫的兩萬餘人就都要去關外廝殺搏命?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拼命,那是小幫派沒地盤、沒銀子的時候才幹的事,如今魚龍幫已經在北涼發展壯大,隱約有了藩鎮割據的氣勢,魚龍幫的大本營又位於邊關駐軍相對較少的陵州,陳簡齋相信偌大一個魚龍幫,眾人肯定會有各種各樣的心思。
陳簡齋的長久沉默,讓那名男子一笑置之,沒了繼續等的耐心,轉頭跟女子說了聲走吧,然後夾了夾馬腹,跟陳簡齋擦肩而過。陳簡齋沒有阻攔他們,緩緩撥轉馬頭,凝望著兩道往涼州境內遠去的背影。
離開的兩人正是從薊北關外進入幽州的徐鳳年和薑姒。
姜姒不動聲色地瞥了徐鳳年一眼。魚龍幫的橫空出世在中原江湖也有諸多版本的秘聞,她知道當年他的那趟北莽之行,好像就是跟魚龍幫的人同行出關的。
猜出她所思所想的徐鳳年笑道:“年輕的時候,沒有生死之憂,更小的時候也經常聽我娘叮囑,說世間女子可愛且可憐,要多憐惜。所以那時總覺得那麼好的女子,我為什麼不喜歡?如果我能擁有,我為什麼不要?我以前很喜歡收集古人的珍稀字帖,比如花了很多很多銀子才收集齊全《十裡春風帖》《大雨澆暑帖》《高枝秋蟬帖》和《快雪初晴帖》這套四季字帖,甚至連《霜降帖》在內的二十四節氣也收集了,只差三幅而已。那時候我只顧著喜歡我喜歡的女子,希望她們像那些名貴的字帖一樣,全部在我的梧桐苑內,字帖得以善存,無風雨、無蟲蛀,女子們則得以無憂而活,不受顛沛流離之苦。”
薑姒嘖嘖道:“我看當時顧劍棠要幫你當皇帝,你其實心裡在偷著樂吧?當了皇帝,就能名正言順地擁有三宮六院,臣子們哭著喊著幫你找嬪妃,然後你一邊嘴上說‘這樣不妥吧’,一邊痛痛快快地收下,什麼四季帖、二十四節氣帖,一百幅帖子都少了。”
徐鳳年難得地沒有跟她針鋒相對,仰頭眯眼,似乎在感受小雨的清涼,自顧自地說道:“後來,我發現世間所有可親可愛的女子,其實根本不用我自作多情,就可以活得很好,甚至如果不遇上我,可以活得更好。梧桐苑外的世道再亂,未必就比那座無風無雨、四面是牆的小院子更壞。女子怎麼可能是那些死物般的字帖,又豈能把她們約束在梧桐苑或是清涼山?聽潮湖是很大,但是江湖更大啊。我也是很久之後才發現,如果能夠從頭來過,大概還是會在心裡喜歡她們,但一定不會再去撩撥她們了。比如大雪坪的軒轅青鋒,就活得很逍遙,魚幼薇在上陰學宮做稷下先生,想必也很自在。不過有些人,我不後悔,就像把陳漁接到北涼,把趙風雅救出太安城,我對她們沒有歪念頭,只是單純地希望她們能夠為自己而活。”
薑姒氣呼呼地說道:“反正道理都是你的,這些我知道,我只是說不過你而已!”
徐鳳年趕緊識趣地轉移話題,感慨道:“如果你的棋待詔叔叔當年能夠早點在大楚軍中掌握實權,而不是在廣陵江的南面偏居一隅,我爹未必能夠打贏西壘壁戰役。當時其實雙方都是在爭誰的最後一口氣長,有曹長卿接替葉白夔高舉旗幟的話,大楚那口氣就還在。這次我能夠跟王遂大致談妥,最終成功地把兩遼、薊北、北涼和西域這條漫長的離陽邊關防線串聯在一起,我師父,還有曹長卿,再加上你,你們三人厥功至偉。在這個大勢之下,膠東王趙睢,兩淮節度使蔡楠、經略使韓林,薊州副將韓芳等人也將成為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當然這之外還有鬱鸞刀、寇江淮和謝西陲以及許煌等人。至於擁有兩萬幫眾的魚龍幫,說不定在將來也要發揮作用,只不過如果那場大仗,打到需要魚龍幫在流州青壯年之後趕赴戰場的地步,就說明涼莽雙方都已經元氣大傷了。”
薑姒顧不得哀悼棋待詔叔叔,憂心忡忡地說道:“北莽的人真的很多啊。”
徐鳳年啞然失笑:“是很多,不過我在北莽那邊也不是沒有後手。你等著吧,只要北莽沒辦法一鼓作氣地攻破拒北城,我就能讓他們後院起火。”
結果薑姒驢唇不對馬嘴地來了一句:“那個陳漁,很漂亮?”
徐鳳年齜牙咧嘴,裝癡扮傻,就是不開口回答這個問題。有些話,一開口就錯,說多錯多。
薑姒好像在自言自語:“這位被金屋藏嬌的胭脂評大美人,到底有多漂亮呢?我有機會一定要仔細瞧瞧。唉,就怕到時候會自慚形穢啊。”
徐鳳年突然轉頭說道:“雖然我知道這個請求很過分,你聽到以後也一定會不開心,但我還是要說出口,就是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帶著她們一起離開北涼,越遠越好。”
姜姒滿臉怒氣,直截了當:“辦不到!”
這個答案,完全就在徐鳳年的意料之中,所以他也沒有任何異樣的神色。
徐鳳年捏了捏有些胡楂兒的下巴,自嘲道:“一想到自己如果戰死沙場,就再也見不著你們,當下很是憂鬱啊。”
說完,徐鳳年的表情逐漸變得凝重起來。
凡有金戈鐵馬之處,必然是立屍之地。今年春季一過,最多再有一個還算安穩的夏季,等到秋風漸起的時候,涼州關外和整個流州,恐怕就要死人死得讓人收屍都收不過來了。
武評四大宗師中,除去了無牽掛的“桃花劍神”鄧太阿,西楚有曹長卿,北莽有拓跋菩薩,北涼有他徐鳳年。後三者都屬�大仗輸時即必死之人。
就在此時,徐鳳年聽到薑姒說了一句他想破腦袋也沒想到的話。
她那句話不太吉利,但是說得很堅決。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那麼你徐鳳年的屍體在哪裡,我就站在哪裡!”
徐鳳年是一個人返回清涼山的,薑姒去了武當山,說是掛念那裡的菜園子,趁著還有些春雨,如果再不種下點什麼東西就來不及了。大概以為徐鳳年會折去涼州關外的拒北城,徐渭熊專門讓拂水房給他捎了一封“家書”。意思簡單明瞭,不管關外的軍務如何緊急,你徐鳳年必須先回一趟清涼山。徐鳳年對此哭笑不得,他當然明白二姐的良苦用心,是怕他因為興師動眾地接回薑姒,心裡有鬼就不敢去見梧桐苑裡的陸丞燕這位北涼道官方認可的正妃。其實,徐鳳年並沒有“躲債”的念頭,有些話不說就是個心結,說開了心裡就有塊傷疤。兩者未必有好壞之分,但是徐鳳年當初在離開北涼的時候,就已經想好如何面對陸丞燕了,不是說什麼你陸丞燕以後還會是北涼的正妃,而是三個字。當徐鳳年和她一起走出梧桐苑,走到聽潮湖的湖心亭時,她聽到那三個字後,笑意恬淡,輕輕地往湖裡拋了一把餌料。然後那個不怕王仙芝、不怕離陽君王、不怕北莽大軍的年輕藩王,天不怕地不怕連仙人也敢殺的徐鳳年,略顯局促地坐在她的身邊。陸丞燕不說話,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兩隻年幼的虎夔沒有眼力見兒地拼命往他的身上蹭,徐鳳年狠狠地瞪了它們一眼,兩個可憐的“小傢伙”頓時嚇得跑出亭子,又捨不得離去,只好趴在臺階下懶洋洋地曬太陽,等著主人回心轉意。
所幸有王府管事宋漁幫這位北涼王解圍,說是副經略使宋洞明有要事相商。徐鳳年如釋重負,告辭離去。陸丞燕起身相送,柔聲說了句:“王爺,你回頭再寫一副春聯吧,找人送到武當山去,以後別說什麼對不起,真的不用。”徐鳳年欲言又止,隨即一笑,大概這就是一家人的味道。他執意送她先回梧桐苑,一路上隨口問了些老丈人陸東疆的事情。陸丞燕好像也看開了,對於這位跟她已經決裂的新任涼州刺史,言語中既無刻意的疏離,也沒有多餘的親近。徐鳳年對此也不知如何開解,主要是怕自己畫蛇添足。清官難斷家務事,就在於道理和情分的尺度太難拿捏。照理說,徐家對陸家可謂處處照拂,但顯然陸家人仍是覺得親家做得不夠,從來不覺得家族在北涼的不服水土是自身的原因,而是認為清涼山的扶持力度不夠,以及陸丞燕不吹枕邊風。
徐鳳年在把陸丞燕送回梧桐苑後,看著那道纖細、柔弱的背影,猶豫了一下,終於下定決心。之後,徐鳳年跟隨宋漁前往宋洞明位於半山腰的官衙,宋洞明沒有像以往那樣隨意,而是出乎意料地親自站在門口相迎。徐鳳年和這位北涼道副經略使在衙廳落座後,宋洞明不等胥吏端茶送水,就開門見山地說出了緣由。原來是陸東疆升任涼州刺史後,一下子就提拔了十數位陸氏子弟進入刺史府,而且有幾項涉及四品官員的任命,本來必須經由經略使府這邊批語勘定才能生效,但是看陸刺史的架勢分明是想要先斬後奏了。說實話,先前宋洞明對於原涼州刺史田培芳的辭任和陸東疆的填補空缺,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如果是尋常官員,也就該大致摸清楚宋副經略使的底線了。
徐鳳年沉吟不語,歸根結底,癥結不在剛換了父母官的涼州官場,甚至不在陸丞燕和陸東疆身上,而是就在他徐鳳年身上。這兩年,他對赴涼以後的陸家人的觀感算不上有多好,但是很多事情他沒有明確表態,北涼上下抓不准他這位藩王的心思,就只能處處忍讓、退讓,尤其是拒北城一事上吸納了陸氏子弟擔任具有實權的官職,北涼官場自然而然就對陸家人不敢小覷,再加上這次陸東疆破格升官,無疑助長了陸家人的氣焰。
宋洞明臉色平靜,但是心底難免有些積鬱。原本他還想與陸東疆結交,不承想,這位享譽中原的青州名士竟然如此得寸進尺,以至於有可能打亂涼州的格局!宋洞明何嘗不知白煜對陸東疆擔任涼州刺史一事是持有異議的,所以陸東疆此舉,無異於打了他宋洞明一個耳光,想必白煜這個時候正在隔岸觀火。徐鳳年歎了口氣,沒有跟宋洞明多說什麼,只說那三項任命在經略使府邸這邊暫且擱置,他會親自去一趟涼州刺史府。然後徐鳳年換了一個話題,笑著說經略使李功德也遞交了辭呈,只保留拒北城監造一職,然後李功德向自己推薦了你宋洞明作為北涼道歷史上的第二任經略使。宋洞明沒有答應,只說北涼目前仍需要李功德這位老成持重且聲望足夠的本土官員擔任經略使,否則如今涼陵幽流四州的刺史都換成了外鄉人氏,如果他宋洞明升任經略使,可謂雪上加霜,難免會讓北涼本地的士子心生怨念。徐鳳年也沒有強求,只說讓宋洞明再考慮考慮。
徐鳳年離開衙廳後,輕車簡從去往那座涼州刺史府邸。徐鳳年坐在車廂內,手指下意識地撫摩腰間懸掛著的那枚龍銜尾玉佩。宋洞明放棄唾手可得的經略使位置,並不奇怪。比宋洞明晚到北涼的白煜,如今在清涼山位卑而權重,這位白蓮先生在明面上的身份並不顯赫,但是他的身邊已經聚攏了一撥與他志同道合的年輕俊彥,白煜只差一個名分而已,一旦宋洞明騰出副經略使的座椅,白煜毋庸置疑就要坐下。很顯然,在宋洞明的眼中,副經略使的位置就像一座險要的關隘,絕對不能讓給虎視眈眈的白煜,否則白煜就會在北涼官場真正崛起。宋洞明決意要在副經略使的座椅上再坐兩三年,到時候只要涼莽大戰落幕,北涼的文武官員論功行賞,一個官身不夠分量的白煜,一步慢步步慢,將來就很難成為宋洞明的心腹大患了。徐鳳年會心一笑,宋洞明的這份心思,他沒有揭破的打算。其實這是好事,意味著宋洞明已經有了在北涼紮根的想法,至於會不會虧待白煜,徐鳳年顧不上,話說回來,如果宋洞明真能挑起白煜的好勝心,才是北涼天大的好事。
當徐鳳年的身影出現在刺史官邸大門外時,胥吏們嚇得屁滾尿流,趕忙打開中門迎接大駕光臨的北涼王。徐鳳年快步走入,沒多久就看到刺史府的二三十名大小官吏簇擁著那位身穿紫袍的陸東疆,徐鳳年一笑置之。離陽刺史按律是正三品官員,官補子也就應該是繡孔雀的,而北涼道的涼州刺史歷來比幽州、陵州的刺史高出半品,即從二品大員,這在離陽朝廷吏部那邊很早就是報備存檔的,挑不出半點毛病,但是北涼歷任涼州刺史都沒有誰膽敢光明正大地穿上繡二品錦雞的官服。一二紫三四緋之後皆青綠,這是離陽官場的規矩,所以紫袍官服和大紅官袍之間有著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在太安城,以尚書省為例,六部尚書是正二品,是當之無愧的身著紫袍的公卿,但是六部當中大多數左右侍郎都是三品,依舊不得身穿紫服。永徽年間,之前唯有吏、兵兩部的左侍郎高配為從二品,在祥符以後,不但這兩部的右侍郎也提升為從二品,就連禮部的左侍郎也在今年擢升為從二品,而且成為離陽定例。陸東疆可以算是北涼道第一位穿上紫袍官服的刺史大人,這在離陽版圖內也是屈指可數的高品刺史。如果徐鳳年沒有記錯的話,當今天下,應該只有北涼道涼州、靖安道青州和南疆唐州以及京畿南部邊緣越州的一把手是從二品,所以說陸東疆是僅在一正一副經略使之下的北涼道文官第三號人物,是說得過去的。
一場突如其來的會晤,二人相談甚歡,無論是涼州刺史官邸的老面孔,還是那十來位姓陸的陌生人,看到始終笑容溫和的年輕藩王后都松了口氣。如果說太安城是趙家天子腳下,那麼涼州則是當之無愧的徐家門口。涼州刺史一職曾經空懸多年,涼州別駕其實就是刺史,而涼州將軍向來是由北涼都護兼任的,田培芳由幽州刺史升任涼州刺史後也沒有任何改動,推崇無為而治,陸東疆一改先前,一口氣推出十數位陸氏子弟,加上沉寂多年的石符出任涼州將軍,亦是動靜不小,涼州軍政兩位一把手的翻雲覆雨,如何能夠讓耳目靈光的涼州官員繼續老神在在?好在王爺今日的一席談話後,對兩撥刺史府邸官員都流露出了肯定的意思,點名道姓地嘉獎了七八個人,對新人寄予厚望,對舊人持有欣賞態度,對於劍拔弩張的雙方都沒有棍子只有棗子,也沒有厚此薄彼,這讓刺史府裡的“老人”尤為感激,他們是真的擔心陸東疆當家做主後,塞進十來號陸家人還不夠,還要把他們都攆去坐冷板凳才罷休,一旦連王爺都對此默認的話,那就真是連神仙也挽救不了他們的仕途了。
不知為何,今天親眼見到了這位王爺,對陸家有怒氣,導致對清涼山也頗有腹誹的刺史府老一輩官員,肚子裡的那點憤懣一下子就煙消雲散了。大概是那個年輕王爺坐在椅子上談笑風生的模樣,太容易讓人心生敬畏了。
徐鳳年最後跟老丈人陸東疆有一場私下的閒聊,外人不知道年輕藩王到底說了什麼,但是只看到滿面春風的刺史大人越發紅光滿面了。之後,陸東疆也主動收回了幾項違例的任命,對那幾位族人也好言安慰了一番,許諾不用三年就會各自有一場大富貴。不但如此,陸東疆還破天荒地第一次嚴肅地叮囑眾人,讓他們在這段時日內必須多加收斂,切不可辱沒陸氏門風。陸東疆除了給族人吃了一顆定心丸,還有三名陸氏族人在一夜之間被從族譜上除名,從那一刻起,陸東疆才有了幾分陸氏家主的氣象。
當白煜醉醺醺地從一座僻靜的府邸走出來時,他突然看到一輛馬車,馬車內的人掀起簾子。他愣了愣,大步走去,上車坐入車廂,面對那個年輕人,白蓮先生泰然自若。
來北涼道副節度使府邸接人的徐鳳年打趣道:“白蓮先生就不怕惹眾怒?”
白煜因為視力問題,習慣性地使勁眯眼看人,笑道:“熱灶燒不得,王爺還不許我燒燒冷灶?”
徐鳳年失笑,轉移話題道:“李功德說要辭去經略使一職,還有幽州刺史胡魁也想進入邊軍,白蓮先生有沒有想法?如果有,不妨直說。”
白煜毫無忌憚,直截了當:“王爺先說說你的想法,當然還有宋副經略使的想法。”
徐鳳年也直言不諱地道:“我的本意是讓宋大人順勢升任經略使,由你補上副經略使的空缺,但是宋大人建言當下北涼時局已經有太多的‘外鄉刺史’,不應該再多出一個外鄉經略使。”
白煜懶洋洋地靠著車廂壁,嗤笑道:“哦?那簡單,李經略使辭官後,宋大人做他的正經略使,讓新任涼州刺史陸東疆擔任副經略使,再讓陵州別駕宋岩這個北涼人擔任幽州刺史。至於涼州刺史嘛……”
說到這裡,白煜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
舍我其誰?
徐鳳年默不作聲。白煜笑道:“北涼道這麼安排,是讓宋大人為難,可如果我索要的官帽子小一點,跑去幽州當刺史,不再在宋大人的眼皮子底下當官,可就是讓王爺為難了。”
白煜收斂笑意,說道:“其實最適合做涼州刺史的人,不是我白煜,而是原陵州刺史徐北枳。王爺且放心,無論如何,副經略使也好,刺史也罷,我都不去做。”
徐鳳年納悶兒道:“那先生如何自處?”
白煜掀起車簾子的一角懸在掛鉤上,清風撲面,為車廂帶來幾分涼爽。白煜歎息道:“關鍵不在我如何想,而要看王爺的魄力有多大。”
徐鳳年越發疑惑了,問道:“先生此話怎講?”
白煜沉聲說道:“北涼地狹,如今坐擁連同第四州流州在內的廣袤西域,再增添一個涼州關外以拒北城作為支點的第五州,那就足夠成就一番大事了。”
徐鳳年心頭一顫,平靜地說道:“北涼一道佔據五州之地,朝廷那邊不會答應的。”
白煜笑眯眯地說道:“事已至此,需要朝廷點頭答應嗎?我無意間看到一些匆忙更改的邊軍部署,原本註定在第二場涼莽戰事中作壁上觀的幽州,竟然重新凸顯其重要性,為何?敢問兩淮蔡楠、韓林,北莽王遂,兩遼顧劍棠,這次王爺領軍出境見過了他們中的幾人,又與他們中的幾人談妥了,又不知王爺在北莽、南北兩朝那邊與幾人談妥了?”
一連串的問題,讓徐鳳年臉色微變。
白煜也沒奢望得到答案,好似自言自語:“某人當了皇帝,我白煜在哪裡當官不是當官?都挺好的。”
徐鳳年答非所問地說道:“咱們北涼的讀書人要官,要得如此理直氣壯。我很高興。”
白煜微微睜大眼睛,看著那張依舊模糊不清的臉龐,微笑著說:“如果王爺讓天下所有讀書人可以不去卑躬屈膝,我也很高興。”
徐鳳年感慨道:“怕就怕天下人不高興。”
白煜冷笑道:“一家一姓不高興而已。”
徐鳳年愕然。
白煜說道:“也許王爺會奇怪為何我白煜要改變初衷,其實很簡單。我最近想明白了一件事:某人當皇帝,也許在位不過三四十年,最多五六十年,但也許足以使天下承平兩百年,風調雨順兩百年,很可觀了。”
徐鳳年看著這位風度翩翩的白衣讀書人,就像當年徐驍看著趙長陵。
先後兩人,皆要扶龍。
當徐鳳年率領白馬義從趕赴涼州關外的拒北城時,也有一些人悄然而動。徐偃兵單槍匹馬地去了北涼與西蜀接壤的臘子口關隘,拂水房大檔頭糜奉節和樊小柴護送徐北枳秘密出幽州入河州,一人即一宗的呼延大觀也離開妻兒,不知所終。
徐鳳年的身邊多了一位“寂寂無名”的年輕隨從,策馬披甲卻不佩北涼刀不背北涼弩,不苟言笑,心事重重。徐鳳年一路向北行,沒有刻意籠絡這個才華橫溢的年輕人,不是不想,而是毫無意義。徐鳳年無論是跟他說家國大義還是高官厚祿,都顯得荒唐滑稽,因為他叫謝西陲,是曹長卿的得意弟子,是在廣陵道戰事中脫穎而出的“大楚雙璧”之一。五百名西楚讀書人如今大多被安置在了陵州的各大書院,遠離是非之地,唯獨謝西陲提出要去北涼關外看一看。徐鳳年當然不會拒絕,他現在有些理解離陽先帝趙惇之于陳芝豹的心態了。有些人物,哪怕不能為己用,但是只要留在身邊,就像一位傾國傾城的女子站到了眼前,同樣賞心悅目。而且平心而論,相較桀驁不馴、鋒芒畢露的寇江淮,溫良恭儉的謝西陲顯然要更讓徐鳳年舒心、放心。與寇江淮相處,如痛飲大碗烈酒,痛快是痛快,可要擔心是否會酩酊大醉;與謝西陲相處,則如用小盞品清茶,不傷胃也不頭疼。
一路上,徐鳳年只會在收到拂水房諜報的時候才會跟謝西陲打招呼。諜報多是離陽朝廷地方高層官員獨有的摺子,謝西陲看完之後,一份份悉數保留下來,每一張紙箋的到手,往往意味著西楚一條戰線的失利,或是一座、數座城池的淪陷,謝西陲只是越來越沉默寡言,並沒有太過明顯的神情變化。一位位熟悉的西楚武將被斬首成為離陽領軍大將的軍功,一個個熟悉的名字選擇投誠歸順離陽,西楚掌控的疆土越來越小。吳重軒、盧升象、宋笠,以至許拱和袁庭山等人都越來越多次數地出現在摺子之上,西楚大勢已去,無疑是板上釘釘的事。最後一封摺子是告知天下,離陽天子將要在初夏時分前往西壘壁御駕親征,同時下詔,只要西楚各路叛軍放棄抵抗,那麼朝廷大軍在戰場上就不殺一人,將廣陵道的百姓全部視為離陽子民。
臨近拒北城時,徐鳳年從那頭海東青的爪下收到了一封簡明扼要的諜報,這一次沒有跟謝西陲傳告軍情,但是後者策馬而來,臉色黯然,欲言又止。
徐鳳年沒有披掛甲胄,而是身穿一襲素雅的文士青衫,只佩了一把北涼刀和一枚龍紋玉佩。他放緩馬速,轉頭對謝西陲說道:“曹長卿死後把一身的氣數散入廣陵道,你不是煉氣士更不是天象境界的武夫,也許不清楚這裡頭的深意。簡單說來,就是從曹長卿身死那一刻起,先前大楚薑氏氣數不曾徹底熄滅的廣陵道,才開始真正隸屬于離陽。如果說離陽應對不當,在戰場上大開殺戒,或是接下來依舊在賦稅一事上刁難廣陵,那麼極有可能激起廣陵道的反彈。燕剌王趙炳雖然立即造反的可能性不大,但不是完全沒有機會入主廣陵。所以曹長卿的死,是給廣陵百姓留了一條退路,無論歸屬,得手之人都要善待廣陵百姓。”
謝西陲喃喃道:“求仁得仁,求義得義……”
“得義”二字諧音“得意”。說到此處,謝西陲低下頭,嘴唇顫抖。
徐鳳年只能略顯蹩腳地安慰道:“謝將軍,我不敢奢望你進入北涼邊軍,畢竟名義上我們跟北莽作戰,還是在為離陽趙家鎮守國門。但是無論以後涼莽戰事的勝負走向如何,我都會保證你們西楚五百人安然無事,即使天下再不太平,我徐鳳年想要讓你們五百人太平,還是可以做到的。”
謝西陲置若罔聞,滿臉悲苦,自言自語道:“我年輕求學時,每次翻書,讀到太白的詩文,讀到那種氣韻浩大的盛世華章,總是無限心馳神往,什麼‘會須一飲三百杯’,什麼‘仙人為我一揮手,如聽峨眉萬壑松’,真是情不自禁地伸長脖子大聲嚷出來,仍是不夠酣暢盡興。可是那時候先生總說太白詩才華太高,仙氣太盛,高出大地三萬尺一般,卻未必就是人間最好的詩。讀書人越是年長越是經事,反而就會對杜甫的質樸詩文更為‘交心’,‘不知臨老日,招得幾人魂’,‘夜深經戰場,寒月照白骨’,真是平鋪直敘得一塌糊塗,哪兒來的茫茫才氣可言?可如今讀來,真是,真是……”
謝西陲已是泣不成聲,抬起手臂使勁地擦了擦臉頰。
這恐怕也是謝西陲和寇江淮截然不同的地方。寇江淮面對生死遠不如面對榮辱那麼深刻,謝西陲會意志消沉,寇江淮卻會鬱勃奮發。
徐鳳年望向那座塵土飛揚的拒北城,說道:“謝將軍,從拒北城到清河,再到懷陽關、柳芽、茯苓,你都可以去,我會安排人隨行,若是想要看涼州關外的左右兩支騎軍也不礙事。”
謝西陲的神色已經恢復平靜,他點頭道:“謝過王爺。”
徐鳳年一笑置之。徐鳳年突然想到離陽的朝局,心情變得有些沉重。西楚已經沒有死灰復燃的本錢,如此一來,張巨鹿、元本溪謀劃的“內院之事”就算落下帷幕。宋洞明和白煜都認為接下來離陽朝廷除了讓吳重軒重返太安城,先前主持東線戰事的宋笠會和吳重軒麾下的某位大將一起上位,成為廣陵道軍界的兩大新山頭。薊州將軍袁庭山未必能夠回到邊境,而是要留在靖安道附近的廣陵江北岸,那一萬雁堡私軍用以震懾燕剌王趙炳的南疆大軍。而兵部侍郎許拱多半要領軍進入薊州,幫助經略使韓林掣肘節度使蔡楠,也在某種程度上監視北涼鐵騎。只不過許拱之後的官銜比較有嚼頭,是繼續以兵部侍郎的身份巡邊,還是直接擔任副節度使兼任薊州將軍?但是真正值得北涼關注的動向,還是南征主帥盧升象的去留。對此,清涼山的人和北涼都護府的人產生了分歧,前者堅信盧升象會在離陽朝廷沉寂一段時日,後者以為盧升象將會掌握朝廷目前所有的野戰兵力,向北推進,最終駐紮在薊州和兩遼之間稍稍靠後的地帶,兵力將會達到八九萬,與蔡楠、許拱和顧劍棠、趙睢形成三點連成一線的北邊大防線,以此來逼迫北莽下定決心去打第二場涼莽大戰。只要形成這個微妙的局面,有許拱、盧升象兩員大將聯袂入駐北方邊境,且不說顧劍棠的謀劃,就說薊州副將韓芳那枚暗棋的作用,就要大打折扣。
說到底,還是離陽可用之人太多,可用之兵更多。
能夠影響甚至改變這個中原形勢的人物,其實只有兩個:蜀王陳芝豹,燕剌王趙炳。現在就看這兩人願不願意老老實實地返回自己的轄境,或者說離開廣陵道的速度如何。只要他們當中有一人磨磨蹭蹭,那麼盧升象就無法從廣陵道抽身而退,畢竟吳重軒麾下的一員大將再加上一個宋笠,安定戰後的廣陵就會頗為吃力,而且雙方之間絕對不可能沒有利益衝突,沒有盧升象這位官階夠高的春秋名將居中調度,一旦形勢有變,朝廷便無法放心。
如果說這些是北涼的遠慮,那麼北涼的近憂就是北莽廟堂的趨於穩定。董卓竟然保住了南院大王的位置,雖說徐鳳年等於掐死了董卓在北莽一手遮天的苗頭,但這無異于讓無路可退的董卓,真正放開手腳在下一場涼莽大戰中不惜選擇狗急跳牆。如果說第一場大戰中董卓還有各種小心思、小手腳,那麼在下一次戰鬥中,董卓極有可能會豁出去,必要的時候,連他那支董家私軍都可以死絕。
謝西陲已經遠去,徐鳳年沒有入城巡視,甚至連白馬義從也沒有隨行,獨自走在水位漸漲的河邊,靴子踩在鬆軟的草地上,聲響細碎。徐鳳年坐在岸邊,望向河水,怔怔出神。
涼州關外有褚祿山的北涼都護府,有李功德領銜的一大批新城監造文官,所有人知道該幹什麼,而且都還做得不錯,這就讓徐鳳年這個名義上的北涼鐵騎共主略顯多餘,尤其是戰事未起之時,其實徐鳳年的存在更像一杆旗幟,屹立在西北邊關上,向離陽朝廷和北莽大軍宣告北涼四州版圖的不可輕侮。
徐鳳年下意識地拔起身邊的一根野草,抖掉泥土,放在嘴裡咀嚼,土腥氣過後,是絲絲縷縷的甘甜。在黃龍士無聲無息地死在東南某地後,呵呵姑娘回到北涼說了很多從春秋三甲那邊聽來的怪話,那些話中,徐鳳年有的聽得一知半解,有的聽得雲裡霧裡,有的讓人嚮往,有的讓人失望。呵呵姑娘說很久以後的中原,商賈、戲子在老百姓的眼中,會比朝堂上的公卿還要引人注目。她說,以後坐天下不看出身,皇帝輪流做,只要世道不太平,只要手裡有兵權,就能自封為王,甚至還真就有可能做了開國皇帝。她還說以後的讀書人,重利而輕名,所以很難再有真正意義上的帝師了。
徐鳳年無法想像那個世道,他記得當時師父李義山僅用三個字就說服了徐驍不造反,不去跟離陽劃江而治,那三個字即“名、言、事”。意思很簡單,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在徐驍所處的春秋末期,最看重一個人的根腳,帝王將相寧有種乎?答案自然是肯定的。但有意思的是在大秦之前,在百家爭鳴、遊士縱橫的時代,答案是否定的。無論是聖人還是將相,都不論出身,那個先賢輩出的璀璨時代,好似人人如龍。等到遊士變成士族繼而成長為門閥,尤其是大奉王朝選擇獨尊儒術,然後天下的規矩就訂立得死死的了,王侯公卿的子子孫孫皆是公卿,泥腿子的後代都是在莊稼地裡摸爬滾打的泥腿子。這一切直到張巨鹿執掌離陽朝政之後才有所改觀,大興科舉,為“規矩”二字傾軋數百年的寒士終於借機崛起,很多家境貧寒的讀書人鯉魚跳龍門,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大奉王朝末期伴隨藩鎮割據而出現的入幕制度,兩者相似卻又截然不同,因為後者只能為謀主說話,前者卻能為天下人出聲。所以徐鳳年記得很清楚,師父李義山不說他前半輩子是如何認知,反正在聽潮閣的後半輩子,根本就不願意把自己去跟趙長陵、元本溪等人做比較,反而一直很關注離陽那位“碧眼兒”提倡的種種改革舉措……
徐鳳年不知不覺已經將那根野草嚼爛了,吐掉殘渣,站起身長呼出一口氣,反正不用他去對拒北城的營建指手畫腳,不如就徹徹底底地遊手好閒一趟。徐鳳年突然消失在河邊,一路往北掠,其間遠遠地看到了按照部署進行更換駐地的右騎軍一部主力,看到了那座懷陽關的輪廓,最終徐鳳年出現在了破敗不堪的虎頭城。這座昔日的離陽邊關第一城,在董卓大肆攻城數月並成功破城之後,遭到巨大破壞,莽軍撤退前又燒掉了七八成的城內建築,城內此時形同廢墟,修繕的進度極為緩慢,加上時不時有北莽精銳騎軍的遊掠,就連對虎頭城有獨特情結的褚祿山也不得不放棄精力。夜色中,徐鳳年盤腿坐在城頭的垛口上,望著城外的那座龍眼兒平原,閉上眼睛,依稀有千架投石車同時開弦後天女散花一般的巨石呼嘯聲,依稀有城內騎軍主動出擊慷慨赴死的馬蹄聲,依稀有自己早年初次入城時見到的包括劉寄奴在內的一大幫校尉的笑聲。
滿城皆戰死,袍澤死同穴。
相傳董卓破城後,沒有對城中的北涼戰死守卒做出類似洩憤鞭屍的舉動,也沒有築起京觀,只是走上城頭,用手推斷了那杆本就搖搖欲墜的“徐”字旗幟。後來北莽女帝下令讓董卓用劉寄奴的屍體換取楊元贊的屍體,徐鳳年沒有絲毫猶豫,不但答應把楊元贊的頭顱和屍身都裝入棺材,而且還多交出去五六顆北莽將軍的頭顱。一開始在霞光城的幽州議事堂內,有位性情暴躁的武將當場跳腳罵娘,相信如果不是徐鳳年的密信捎入城中,而是徐鳳年站在那裡,恐怕那些武將就是拼著丟掉官帽子也要開罵了。燕文鸞的臉色也不好看,顯然都以為北涼王是在跟北莽蠻子示弱,天底下哪裡有打勝了仗還跟敗軍之將示好的說法?當時幽州邊軍都快炸窩了,後來褚祿山一封措辭嚴厲的密信火速傳遞到霞光城,風波才平息下去。
徐鳳年睜開眼睛,小聲說道:“劉寄奴,還有馬蒺藜、褚汗青,你們虎頭城的所有人,對不住了,這次來忘了帶酒,不過我想北莽三十萬人的鮮血,就是最好的酒了。”
徐鳳年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身體前傾望向遙遠的北方,笑道:“我徐鳳年在這裡跟諸位保證,這樣的酒,接下來北涼還要為你們敬上一百萬杯!”
懷柔圍場以風景旖旎著稱于北莽南朝,向來是春秋遺民的避暑首選之地,甲乙兩字豪閥無不以在此擁有一方草原作為家族底蘊的象徵。例如原本沒有資格在此佔據一席之地的南朝王家,今年開春就在這裡獲得了一塊水草豐美的“藩地”,不管是跟甲字大族攀上姻親關係,還是那個百歲老人的曾孫子當上冬捺缽,這個曾經在中原被譽為“十世翰林”的王家,終究是展現了蒸蒸日上的不俗氣象了。隨著入夏,近期懷柔圍場出現了越來越多的高頭大馬和身著錦衣華服的男男女女,所以當一支三十人的騎兵隊伍出現在圍場邊緣地帶的時候,並沒有激起多少漣漪,一些揚鞭策馬的南朝膏粱子弟對此多是相視而過。騎隊護送的那駕馬車在青草依依的地面上軋出兩條長長的車輪痕跡,原本寬敞的車廂內坐著三個人便顯得有些擁擠了,這都“歸功於”那個正值壯年的胖子,坐在那裡就像一座小山,胖子正在閉目養神,腿上擱放著一柄北莽邊軍制式的戰刀。
另外一男一女容貌有幾分相似,應該是姐弟。相比滿身粗礪氣的年輕漢子,女子要多出幾分雍容華貴的氣質。她的姿色並不算如何出眾,但身材極好,簡簡單單地坐在那裡,曲線玲瓏,就像一朵綻放的牡丹花。此時,女子正在訓斥那個多次對她避而不見的弟弟,後者畏畏縮縮,時不時地向那個胖子投去求救的眼神。女子最受不得弟弟這般沒有主見的窩囊模樣,滿腔怒火更是高漲,豐滿的胸脯顫動不已,竟是直接一巴掌甩在了弟弟的臉上,聲響清脆。如今已是北莽軍中擁有實權的將領的弟弟依舊不敢有絲毫還嘴的跡象,耷拉著那顆腦袋,既委屈又忐忑。聽到那記耳光後,胖子終於忍不住開口道:“大媳婦兒,差不多就可以了,耶律楚才既然沒死在葫蘆口,以後就不會死在北涼那邊。”
胖子安安靜靜地修煉閉口禪還好,這句話一說出口,女子立即怒道:“董卓!你還好意思替他求情?!如果不是你執意要他領著董家私軍去葫蘆口救楊元贊,我弟弟會身陷險境?我這些年幫你在北庭跑腿,幫你在各大持節令和大將軍那裡說盡好話,就是為了你讓我弟弟跑去送死的?!你有本事怎麼不親自領著董家騎軍去攔截那兩支北涼重騎軍?”
車廂裡的胖子正是北莽的南院大王董卓,他雙手按住戰刀,皺眉不語。
這個胖子不說話,胡攪蠻纏的女子不知為何立即就有些心虛了,那股囂張的氣焰頓時煙消雲散,轉過頭不敢正視自己的男人。
耶律楚才訕訕地說道:“姐,姐夫,你們怎麼為我吵起架來了?這多不值當啊!姐,要不你還是揍我吧,上次的事情真不怪姐夫,姐夫早就說過見機不妙就別管葫蘆口的東線大軍,是我熱血上頭,才領著姐夫的騎軍沖入葫蘆口,還害得姐夫死了好幾千人馬。”
女子冷哼一聲,狠狠地瞪著耶律楚才,怒其不爭地說道:“你要是戰死在葫蘆口,難道讓咱們的爹再去生一個寶貝兒子?到時候爹當真不會對你姐夫心生怨恨?你姐夫本來就在南朝沒有站穩腳跟,戰事不利之後,現在不光是太子蠢蠢欲動,暗中拉攏以黃宋濮為首的南朝文武官員,尤其是那幫養不熟的遺民紛紛依附,如今就連耶律東床都回到了王庭,在草原權貴圈子裡陰陽怪氣,不斷地對你姐夫落井下石!如果你也死了,你姐夫能好到哪裡去?!”
董胖子翻了個白眼。
耶律楚才忍住笑,抬頭嬉皮笑臉道:“姐,說來說去,你還是向著姐夫的,那些春秋遺民的確比咱們會講道理,難怪他們說嫁出去的女子潑出去的水,胳膊肘都是往外拐的。”
女子臉色微紅,抬起手作勢要打,耶律楚才趕緊後仰靠住車壁,做了個鬼臉。
董卓歎了口氣。這段時日他有些被架在火爐上烤的滋味,雖說陛下大度容忍了自己的敗仗,沒有改弦更張的意思,但是董卓心知肚明,自己當時做上南院大王,其實就已經用光了十多年的軍功積攢下來的君臣情分,如果打贏了涼莽大戰,自然是天大的好事,一來二去,君臣情分還能夠不減反增,可惜天不遂人願,北莽在北涼關外一敗塗地。其實他親自調兵遣將的涼州戰局是己方始終佔據絕對優勢局面,流州屬�北涼慘勝,而且有柳珪和拓跋菩薩摻和,輸,卻不算輸,甚至可以說流州戰況的惋惜結局,恰好襯托出了董卓的實力。但是北涼騎軍的孤注一擲,讓大將軍楊元贊在葫蘆口全軍覆滅,幾乎抹掉了董卓所有的苦心孤詣,哪怕是現在,董卓都還要面對楊元贊“舊部”的瘋狂彈劾,誰不知道當時北莽都把東線戰事看成撈取軍功的一場南下遊歷?一下子死了那麼多南朝和北庭的權貴子弟,董卓怎會不成為北莽的過街老鼠?最讓董卓憂心的不是那些死了晚輩向自己尋仇的大人物,而是那位老婦人的衰老和灰心。那種衰老不僅僅是年齡上的衰老,還有精氣神的流失。以前董卓看著她時,還認為她是一個有信心親眼見到北莽吞併中原的老婦人,上一次看到她時,他覺得她已經變成一個不奢望看到離陽境內那條廣陵江的老婦人了。
打北涼還是打兩遼?先前整個北莽,其實只有三個人說要打北涼:他董卓,皇帝,還有棋劍樂府的太平令。但歸根結底,還是那個越發顯得老態龍鍾的老婦人一人說了算,顯然,她似乎有些動搖了。
所以,當時傳出的一個小道消息讓董卓提心吊膽,皇帝在安撫了自己這位馬前卒後,又秘密召見了那位橫空出世的王遂。王遂似乎也堅持先下北涼,再吞蜀、詔,繼而向東進入中原的既定方略,這才讓皇帝下定決心跟北涼打第二場大仗。
對此,董卓有些慶倖,也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事出反常必有妖,王遂不去與和自己有著滅國之仇的顧劍棠死磕,卻要跟“人屠”的兒子較勁,東越駙馬王遂跟北莽沒有半點香火情,因此這不合理。
董卓習慣性地磕著牙齒,臉色陰沉。
先前朝他發了一通火的那位北莽金枝玉葉,此時此刻看到自己的男人憂心忡忡,也不敢繼續不依不饒,說到底,她是向著他的。天底下的女子,嫁人之後大多願意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何況董卓在她心中向來都是頂天立地的英雄,是有望在天下風雲中化身為龍的大蛟。同是耶律氏的女子,各有志向。她當年選擇了董卓,那個化名為樊白奴的女子與北涼“小人屠”陳芝豹曾經眉來眼去,玉蟾州那個聲名狼藉的鴻雁郡主則好像跟北涼王徐鳳年有些交集,如今在王庭不知死活地大肆鼓吹南下兩遼。
馬車緩緩停下,董卓下車後看著那座讓人如同置身中原江南的素雅院子,院子白牆黑瓦,旁邊楊柳依依。院子不大,在懷柔圍場也不甚出名,只不過今日院子裡的兩位客人在北莽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橘子州持節令慕容寶鼎和大將軍種神通,都是在南朝跺跺腳就能讓官場搖三搖的手握大權的人物。董卓原本跟這兩人井水不犯河水,但是現在不得不受邀前來,足可見董卓如今在南朝的尷尬處境。
董卓突然有些想念小媳婦兒第五狐,當然還有那個天真無邪的小丫頭陶滿武。
然後,董卓和他的大媳婦兒還有耶律楚才三人一起走入院子,見到了“半面佛”慕容寶鼎,還有種家父子種神通、種檀。
與此同時,北莽太子悄悄帶著那個雌雄莫辨且身份不明的俊美年輕人,同樣是在和幾位大人物進行私下會晤。而從離陽江湖帶著斷矛鄧茂返回北莽的耶律東床,在和柔然鐵騎共主洪敬岩秘密碰頭。
至於北莽軍神拓跋菩薩,再一次獨身趕赴極北之地的冰原,以常年不化的一座冰山為渡船,繼續向北而去。
在那裡,北冥有魚。
北莽皇宮,一位老婦人漫無目的地蹣跚而行,太監和宮女只是遠遠跟隨。她一處一處地瀏覽過去,似乎記起了很多往事。最終她來到正殿外的廣場上,北莽太平令已經站在那裡等候多時。
老婦人在走近太平令之前,給一位年輕宮女下了道稀奇古怪的旨意。宮女先是不知所措,然後快步離去。
兩人結伴而行,拾級而上。她其實知道很多很多人以為她不知道的事情,她不說,不意味著默認。
她開口的第一句話出人意料:“咱們北莽好像有很多楚才、虹材,大人物裡頭也是這樣,起名字總是這麼隨意。先生,是不是如果咱們打下中原,讀書更多,就不會這麼不講究了?”
太平令笑著點頭。
老婦人走到臺階的頂端後,轉身望向南方,伸出一隻手掌,然後一根根手指彎曲起來,說道:“咱們那位一夜之間變得野心勃勃的太子殿下,跟先帝同姓的那對爺孫,跟朕同族的持節令大人,這三方,就已經瓜分了朕的半個北莽啊。”
老婦人彎曲下最後兩根手指,說道:“加上你我二人,北莽就這麼沒了。”
太平令默不作聲。
她自嘲地笑道:“那個董胖子本事是有的,就是命不太好,如果他幫朕打下了北涼,什麼事情都沒有,結果淪落到現在的境地。不過以此可見,朕的命也好不到哪裡去。”
太平令大逆不道地說道:“陛下的命是不太好,否則如果敦煌城那個女子生下的孩子是男孩兒,那麼陛下就能夠高枕無憂了。”
老婦人的神情充滿遺憾,眼神逐漸變得陰冷。
這位讓半個天下臣服在自己石榴裙下的老婦人沉聲說道:“下旨給黃宋濮,最遲在入秋之時,兩線同時開戰!他黃宋濮要麼活著走過拒北城,要麼戰死在拒北城下。”
太平令愕然,但仍是點了點頭,沒有質疑。
在太平令離開後,老婦人等待良久,終於等到了那個去而複返的年輕宮女。
年輕宮女小心翼翼地捧著一朵不知名的野花。
風燭殘年的老婦人讓所有人離開自己的視野後,動作輕柔地把那朵野花別在髮髻上,看著南方,想著故人。
她突然變得面目猙獰,伸出手指斥責道:“徐驍,你讓我活得不痛快,我就讓你死得不安寧!”
隨後她收起手,臉色驟然間平靜下去,眼神溫柔,她的呢喃無人聽見。
徐鳳年沿著虎頭城一線向東而去,轉入葫蘆口,又聽風過臥弓城,如泣如訴。
他在霞光城見過燕文鸞、陳雲垂等幽州大將後,進入邊境上的倒馬關。
在那裡,在那個當年兩位“江湖高手”切磋的石子場地,他又聽到了私塾裡的稚童們在放學後一起嬉鬧的歡聲笑語。
徐鳳年坐在那堵低矮的黃泥土牆上,想起了當年的魚龍幫的劉妮蓉、王大石,還有生活在這片土地上,也曾跟他借刀的孩子趙右松,順帶著想起了當年趙右松身邊那個滿手凍瘡的小女孩兒,想起了他們之間的總角之宴,言笑晏晏,念念不忘。最後,徐鳳年想起了那個像鄉間小草的小娘,她在進入陵州金縷織造局,在清涼山那次與他見面後,攢夠了銀錢,還清了不過一二百兩銀子而已的那筆債,就毅然決然地離開了涼州,回到了這裡。
自從他第一次離開北涼遊歷江湖,不知不覺已經過去六年了。
他走過了很多地方,認識了很多人,見過了很多事,記住了很多名字。
倒馬關的行人,看到有個身穿一襲青衫腰佩白玉的年輕人,抬起頭,看著天空發呆。
耶律東床說過,只要跟他結盟,幫他當上北莽皇帝,那麼以後半個南朝就算是徐鳳年的喝茶錢。
沒過多久,顧劍棠又吃掉了天底下最昂貴的一碗餃子。
且不管言語真假,都是拿江山做賭注的大手筆,都是驚世駭俗的豪言壯語。
徐鳳年低頭看著悄然生長在泥牆縫隙間的那些野草和野花,一棵一棵,一朵一朵,毫不起眼,絕不壯觀。
徐鳳年抬起頭望向遠方的喧鬧市井。
他身邊出現了一個身著白衣之人,當此人從天而降時,牆頭上竟然沒有揚起一絲塵土。
如果說一物降一物是世間至理,那麼當今天下,能夠對他這個武評大宗師產生致命威脅的角色則屈指可數。在曹長卿死後,連那個拓跋菩薩,如果無法在武道上突飛猛進,都不能計算在內,只有“桃花劍神”鄧太阿算半個。之所以是半個,是因為鄧太阿逍遙於江湖,沒有理由跟徐鳳年生死相向。那麼剩下的,就只有此刻他身邊的這個人了,當世碩果僅存的煉氣士宗師,不知不覺之間已經凝聚起莫大氣運的觀音宗宗主——澹台平靜。
她站在徐鳳年的身邊,自言自語道:“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這些是草木,可人不是草木,而且也許有人死了後,有人還活著,就會生不如死。不管這些人在波瀾壯闊的戰事中如何不起眼,在金戈鐵馬的鼓聲裡如何不值一提。我曾經跟隨師父走過大江南北,看慣生死,但並不意味著可以看淡生死。”
徐鳳年默不作聲,他一條腿掛在牆上,一條腿屈膝彎起,手臂放在膝蓋上,下巴枕著那條胳膊。微風拂面,徐鳳年眯起眼眸,顯得雲淡風輕。
澹台平靜眼神冷冽,說道:“徐鳳年,相信你也應該明白現在的天下格局已經不合規矩了。如果說黃龍士還是順勢而為,那麼你就是罪魁禍首,當然還有武當的李玉斧。你現在收手還來得及,說不定還能有個善終。”
徐鳳年微笑著道:“如果按照黃龍士的說法,我徐鳳年戰死北涼,留下百年乃至千年的駡名,就是你所謂的善終?”
澹台平靜淡然地說道:“現在他們已經做出退讓了,你繼續得寸進尺的話,就算你天下無敵又如何?別忘了,天下無敵也只是‘天下’無敵而已。”
徐鳳年不置可否地說道:“如果我沒有記錯,你能擁有現在的境界修為,還得感謝我吧?”
澹台平靜的眼眸趨於詭譎又徹底雪白,如同兩個盛滿水銀的杯子,又如同兩座大雪紛飛的城池。
她輕輕跺腳。
兩人恍惚間身處雲端之上,她馭風淩空而立,徐鳳年繼續保持那個姿勢。
兩人腳下雲聚雲散,在散開之際,可以看到形同溪水、河水、江水的大小絲帶,有粗細之分,絲絲縷縷,在大地上緩緩流淌。
徐鳳年瞥了一眼,知道那就是煉氣士眼中的真實天地。
不以人善而長生,不因人惡而早夭,一人有生死,一國有興衰。
徐鳳年抬起一隻手,雙指間拈著一棵野草,輕聲說道:“黃三甲曾經說過一句話——托生此世,萬般好處,也是一枕黃粱;修到神仙,身後千年,還要幾杯綠酒。一枕黃粱能長幾尺?幾個杯子能裝多少酒?加上我眼前的小草,都是很小的事物。不管怎麼樣,我現在不想聽什麼大道理,道理越大,我越不想聽。”
躋身渾然忘我天人境界的澹台平靜冷笑著說道:“你當真以為顧劍棠會幫你當上皇帝?”
澹台平靜雙手負後,俯瞰天下眾生和那人間山河,自問自答道:“會,這並不假。但是到時候天底下恐怕不管誰當皇帝,都能比你徐鳳年當得更久,如今境界大成得以窺探天機的顧劍棠正是看到了這一點,才會那般‘好心好意’。”
徐鳳年平淡地說道:“我猜到了。”
澹台平靜搖頭道:“事實上你只猜到了一半。你以為李玉斧斬斷天地連接後,你就可以不受天道約束了?但你有沒有想過,你和李玉斧兩個凡夫俗子都能越過雷池,天上就沒有幾顆棄子去跟你們玉石俱焚?幾百年,幾千年,多少風流人物,紛紛證道長生,你和李玉斧果真能夠逃過一劫?”
就在兩位天人在雲端之上談論整個人間命數的時候,離陽北涼道幽州的胭脂郡,在那個叫倒馬關的小地方,有位腰肢纖細、胸脯卻頗為壯觀的秀美小娘,在從村子孩童嘴中得知那人出現在集市上後,鼓起勇氣一路小跑到那裡,想要問他,能不能請他回她家裡吃一頓粗茶淡飯?她站在那堵黃土小牆的不遠處,滿頭大汗,不得不雙手叉腰,低頭彎腰大口喘氣,沒有看到那道自己甚至不敢想念的身影。
想念想念,一經想起便念念不忘了。
她知道她和他是兩個世界的人,在那座清涼山北涼王府見到他之前,她就已經有了這般認命的認知,在那之後,更是如此。
得知他出現在倒馬關後,她原本正要為右松做飯。她其實可以讓右松去請他,但是她沒有。她讓右松去淘米、擇菜,然後她跑去倒馬關集市,因為這樣一來,他到了她家後,就要等她做完飯才能吃飯。她覺得他再忙,都會答應的,答應在離她不遠處的地方多待片刻,對她來說,那就足夠了。
再多,他不會給,她也不會要。
名叫許清的她站在原地,直起腰肢,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笑了笑,心滿意足,好像自己已經見過他了。
只是她轉身走出幾步後,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她有些臉紅。
澹台平靜發現徐鳳年的視線遊移不定,她那雙銀色的眸子也隨之流轉不定。
徐鳳年收回視線。天大地大,如何能夠找到他?雖說得知他退出江湖後,徐鳳年動用過拂水房諜子尋找他的蹤跡,但是北涼側重在京城和廣陵道及靖安道安插諜子,拂水房在東南一帶根基不深。何況東南多山陵,是出了名的十裡不同音百里不同俗,消息閉塞,找人如大海撈針一般,大概真要找到得猴年馬月了。況且即使真的僥倖找到了他,他也肯定不願來北涼,徐鳳年也不可能現在跑去他的家鄉,即使見面,也是好幾年後的事情了。徐鳳年希望到時候那傢伙不但平平安安的,最好已經成家立業。徐鳳年想像過無數次久別重逢的情景,想來想去,也許兩人見面後只會抬起手掌,輕輕擊掌。
應該就那麼簡單,兄弟之間,不說感謝,不談虧欠。
不說對不起。
最終,澹台平靜還是沒有出手。
徐鳳年站起身,說道:“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看來澹台宗主是沒有孤注一擲的想法了。”
澹台平靜的眼眸恢復正常,她說:“如此明顯的陷阱,我為何要跳?”
徐鳳年撇撇嘴,轉過頭,因為她的身材很是高大,兩人之間的對視,各自都只需平視。
徐鳳年笑道:“本該如此,等我跟北莽打生打死以後,你再出手也不遲。”
就在徐鳳年要下墜至人間之際,突然停下身形,說道:“這種無關體魄的氣數之爭,只要我在北涼附近,其實你的勝算都不大。”
澹台平靜挑了一下眉頭,問道:“三言兩語就想壞我心境?”
徐鳳年一笑置之。
澹台平靜消失無蹤。
徐鳳年站在天上,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這個時候,不知道是不是視野開闊使得胸襟開闊的緣故,徐鳳年沒來由地生出一股豪氣。
他這才記起來,這輩子跟人打架,無論是打平手還是打贏了,似乎都有點憋屈,從沒有真正地酣暢淋漓過。
北莽,等著吧,容我徐鳳年一人戰萬騎。
容我這輩子唯一無所顧忌地死戰到底。
不以北涼王,而只以武評大宗師的身份,放手廝殺!
你北莽的百萬鐵騎要入中原,先過我徐鳳年這關。
就這麼簡單。
屹立在天與地之間的這道身影,著青衫佩北涼刀,像一棵青草。
衣袖飄搖,堪比神仙的徐鳳年並不知道,充斥心胸間的那股豪氣,過天門而不入的呂祖有過,一劍飄過廣陵江的李淳罡有過,在西壘壁躋身儒聖的曹長卿有過。
那股豪氣也叫浩然氣。
一對風塵僕僕的道士師徒,在到達廣陵江的入海口後,看過了十五大潮,護送那尾龍鯉走江入海,沿著大江開始返程,終於來到涼幽接壤之地,兩人已經可以遙遙望見武當八十一峰的壯麗風景。黃昏時分,晚霞似錦掛在西天,年輕道士背著疲憊不堪的年幼徒弟,緩緩而行,腳步平穩,跟隨師父走過半座離陽城的小道士睡得很香。當他們來到武當山山腳下時,年輕道士看到了一道意料之外的熟悉身影,此人著青衫佩北涼刀,確有玉樹臨風之姿儀。他快步向前,因為背著徒弟,無法行稽首禮,只好向對方點頭致意。在山腳下相迎的年輕人也點頭還禮,沒有熱絡的言語,就那麼一起默然登山。走過呂祖親筆所題的“武當當興”的四字牌坊後,洪洗象或者也能說是呂洞玄轉世的小道士余福,好像靈犀所至,突然睜開眼睛,睡眼蒙矓地趴在師父的背上,扭頭看著那個跟師父並肩而行的英俊的年輕人。不知為何,孩子心中有種天然的親近感,也有些不由自主的畏懼。就在此時,武當一峰峰暮鼓同時響起,悠揚地回蕩在山與山之間。
正在出神的徐鳳年在暮鼓聲中回過神,轉頭跟那個小道士對視。說起來李玉斧當年能夠找到這個名叫餘福的江南鄉村稚童,徐鳳年出力頗多,正是那次為了應對王仙芝的赴涼一戰,徐鳳年不得不出竅神遊春秋,之後依稀發現了這個孩子的開竅跡象,李玉斧才循著那點蛛絲馬跡成功地把孩子帶回武當山。徐鳳年看著那張稚嫩的臉龐,除了孩子的清澈眼神,恰似武當山上那座洗象池,依稀有騎牛的師叔祖些許風采外,好像就再找不出太多的相似之處了。徐鳳年看著懵懵懂懂的小道士,一時間百感交集。徐鳳年對仙人呂祖和真人齊玄幀沒有太多印象,但是那個叫洪洗象的蓮花峰道士,如何能忘?徐鳳年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捏了捏小道士那張被風吹日曬後略顯黝黑的臉龐。大概是手指的力度稍大了,孩子齜牙咧嘴,不敢拒絕,只是有些生氣。徐鳳年故意兇神惡煞般地說道:“在長大之前,你要是敢移情別戀,看我不抽死你。”
小道士惱羞成怒:“修行之人,一心向道,不談情愛,你說什麼呢?!”
徐鳳年冷哼一聲:“是你掌教師父教你的,還是老真人陳繇教你的狗屁道理?”
小道士差一點脫口而出針鋒相對的言語,偷偷扯了扯師父道袍的衣領。李玉斧柔聲說道:“這位便是咱們的北涼王,師父惹不起,你的陳師伯祖也惹不起。”
小道士趕忙正色道:“是我自己悟出的道理,絕對跟陳師伯祖無關!”
徐鳳年跟李玉斧相視一笑,然後瞥了一眼小道士背著的一個編織粗糙的小竹箱子,問道:“竹箱裡頭有什麼東西?”
小道士猶豫了一下,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道:“小道跟師父一路向東行走了好多千里路,一路上師父經常為人看病。好些草藥是我從山上採摘的,藥也是我熬的,有些病人一定要給師父治病的銀錢,師父不得不收,順便會給我些銅錢,我都攢下來了,回來的路上,一併給俞師祖還有陳師伯祖他們買了些禮物。”
黑炭似的小臉,襯托得小道士那雙眼睛越發明亮。由於很快就可以見到山上的長輩,余福心情很好,尤其是一想到俞師祖他們收到自己送的禮物後的模樣,就格外開心。但是眼前那個遠在東南沿海也可以聽到名號的傢伙,一句話就讓孩子的心情跌入穀底,他說:“要是我收到你箱子裡的這種不值幾個錢的破禮物,很快會丟到角落裡。”
小道士的神情頓時變得黯然,他欲言又止,想要反駁可自己又無法理直氣壯,就乾脆不說話了。
徐鳳年笑眯眯地說道:“要不然你把箱子賣給我,我給你幾百兩銀子,回頭你去逃暑鎮那邊挑幾樣值錢的東西,如何?”
餘福沒有立即拒絕也沒有答應,而是跟師父竊竊私語:“師父,俞師祖和陳師伯祖,還有小柱峰韓師伯和清心師兄他們都喜歡什麼?”
李玉斧沒有幫著年輕藩王逗小道士,笑道:“你送的禮物,他們都很喜歡。”
小道士可憐兮兮地說道:“可是我箱子裡的東西真的不值錢啊。”
李玉斧微笑著說:“值錢的東西,往往也就只是值錢而已,我輩在山上修道,值錢還是不值錢,反而不重要。”
小道士很快眉開眼笑,瞪了徐鳳年一眼。
徐鳳年也不再戲弄這個天真的小道士,收起笑意,對李玉斧說道:“李掌教,你不再思量思量?畢竟對你而言,不同於世間的尋常人,即便此生有悔事,也能用來生彌補,可一旦做了那樁事,就真的沒有退路了。”
李玉斧笑著反問道:“王爺不更是如此?”
徐鳳年無奈道:“但是我們兩人還是不一樣的。道長是山上出世人,我是山下入世人,我為了達成心中的願望,掃清了重重阻礙,從王仙芝到謝觀應再到澹台平靜,而且說到底,我是為私心而大逆行事。李掌教原本不用如此,安安心心證道長生,平平穩穩位列仙班,而且武當山之人從來都是異類,只要李掌教願意飛升,接受招安,相信上頭會給出一份不小的犒賞。退一步說,即使李掌教選擇跟武當先輩一樣留在世間,以後也會有一天,有個武當道士會像當年李掌教背著餘福一樣,收你為徒,帶著你再次上山修行,繼續積攢功德。”
李玉斧背著徒弟余福拾級而上,緩緩地道:“我們武當山自呂祖訂立規矩起,就像極了如今的北涼。說句難聽的,就是形同人間疆域的藩鎮割據。只不過因為有底線,一直不曾越過雷池,才得以勉強長存至今。貧道上山之後,很慚愧,修心多於修力,翻遍歷代掌教的手劄,史書也讀,甚至佛經也看,閒暇時偶爾會去大小蓮花峰遠眺,久而久之,就有了一些原本不該有的念頭。”
徐鳳年笑道:“我今天才知道不僅是你我,北涼和武當也是如此的同病相憐。”
李玉斧打趣道:“王爺為何不用‘志同道合’這個說法?”
徐鳳年瞥了餘福一眼,輕聲感慨道:“如果沒有猜錯,在你之後的下一任武當山掌教應該是青山觀韓桂,那個被老掌教王重樓譽為‘正心誠意,愈行愈遠’的道士,再以後,就是這傢伙了。王重樓、洪洗象、你、韓桂、餘福,短短數年,我竟然已經見過五任武當掌教了。”
李玉斧惋惜地道:“可惜,貧道此生恐怕只能見到王爺這一位北涼王了。”
徐鳳年和李玉斧站在位於半山腰的乘涼亭略作休憩,夜色中,山腳的逃暑鎮燈火朦朧,餘福已經又熟睡過去。
李玉斧輕聲說道:“曹長卿所負的西楚氣運,已經悉數散入廣陵道,但是曹長卿作為儒聖的自身氣數,其去向……讓貧道百思不得其解。”
徐鳳年點頭道:“一分為二,一份給了燕剌王世子趙鑄,一份原本是贈送給陳芝豹的,但是陳芝豹不知為何拒絕了,所以才被觀音宗的澹台平靜趁機吸納。”
李玉斧好奇地問道:“照理說相比陳芝豹,曹長卿要跟你更為親近才對。”
徐鳳年笑道:“李淳罡輸給王仙芝,王仙芝輸給我,曹長卿選中陳芝豹,一開始外人都會感到莫名其妙,真相如何,可能要過很久才會水落石出。”
李玉斧眺望著遠方,說道:“江湖有多大,關鍵要看氣數有多少,黃龍士讓最近二十年的江湖進入一個史無前例的大年份,高手輩出,若是在高樹露或是劉松濤無敵於世的時代,一個江湖至多容納三四位陸地神仙,遇上年份不好的光景,可能就只有一兩人而已,躋身一品境界的武夫也就那麼十幾個,相信前人肯定無法想像這些年的江湖鼎盛氣象。原本曹長卿一死,要麼有人很快就能夠躋身陸地神仙,要麼又湧現出多位一品高手,不承想,到頭來是那位煉氣士宗師得以躋身天人。”
徐鳳年笑道:“從來都是今人愧對古人,如今卻是古人羞見今人,很有意思。”
李玉斧突然說道:“王爺,在那以後,武當山就要你多加照拂了。”
徐鳳年愁眉苦臉地道:“那我的肩上豈不是又多了一副擔子?”
李玉斧哈哈笑道:“以前下山遊歷的時候,聽說過一個有趣的說法,富人身上的蝨子都是雙眼皮,我越想越有道理,王爺家大業大,就不要推脫了。”
徐鳳年望著這個註定有一天前世今生都煙消雲散的年輕道士,雖然在笑,但心裡很是哀傷。
徐鳳年和李玉斧兩人心知肚明。天道無私,所謂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只是世人近乎一廂情願的美好訴求。事實上蒼天在上,只要有仙人神明盤踞在雲端,那麼天下眾生就難逃做傀儡的宿命。
徐鳳年是要為自己了斷因果。
李玉斧則是要為世人了斷天人強加在世人身上的因果。
這場兩人並肩作戰的天人之爭,可能從頭到尾都悄無聲息,卻決定了人間以後千年的宏大格局。
徐鳳年依舊不知李玉斧真正的所思所想所求所願。
但是,徐鳳年看著這個年輕道士,心生敬意。
李玉斧背著徒弟余福,小道士背著小竹箱子。
這位武當的年輕掌教吐出一口氣,輕聲說道:“貧道想要為人間說句話。”
徐鳳年疑惑不解。
年輕道士看著遠方的夜色,微笑著說道:“希望貧道死後的世道,君子以自強不息,君子以厚德載物。希望千百年以後,無論有無江湖,皆有俠氣之士仗義行事。”
徐鳳年忍不住打岔道:“這是兩句話吧?”
李玉斧點頭,笑著問道:“那就當貧道多說一句?”
徐鳳年沉默片刻,說道:“這個……可以有。”
兩人在武當山的半山腰並肩而立,好像一望便已千年。
第二章 秋風未起人先死 秋高馬肥用兵時 
江湖上,月黑風高殺人夜;沙場上,秋高馬肥用兵時。
所幸尚未入秋,正值酷暑時分,北莽南朝的廟堂大殿內,因為擱置了許多盆冰塊,所以顯得涼意森森。
一位老婦人身穿舊南唐形制的正黃色龍袍,沒有坐在龍椅上,而是意態閒適地坐在龍椅前邊的臺階上。
寬敞的大殿內站立著四十餘人,不顯擁擠。殿內不以文武劃分界限,右首一側是身穿黃色或紫色官袍之人,與離陽參加朝會的官員並無異樣;左首一側的官員則大多身穿便服,但是人人腰扣鮮卑頭玉帶,顯然是北庭甲字豪族出身。舉目望去,在這中間,有複出執掌兵權的舊南朝第一人黃宋濮,暫時仍然頂著南院大王頭銜的董卓,河西州持節令赫連武威,寶瓶州持節令王勇,橘子州持節令慕容寶鼎,大將軍種神通,在北涼流州戰事失利的柳珪,隴關貴族的話事人完顏金亮,不但有北莽大將軍和持節令群雄聚集,還有北莽碩果僅存的三朝顧命大臣耶律虹材、柔然鐵騎共主洪敬岩、太子耶律洪才,除此之外,年輕一輩中則有春捺缽拓跋氣韻,在第一場涼莽大戰中聲名鵲起的夏捺缽種檀,以及秋捺缽端孛爾紇紇、冬捺缽王京崇、耶律東床,還有曾經化名“樊白奴”且擁有“北莽馬上鼓第一手”美譽的郡主耶律美瑜,與夏捺缽稱號失之交臂的耶律玉笏,等等。
這些人,無疑都是南朝北庭兩座朝堂首屈一指的顯赫人物,此時所有人安靜地望著那名極少出現在南朝廟堂上的老嫗。那件龍袍,據說出自春秋遺民裡的舊南唐織造世家的傳人之手,當年皇帝悅其雍容華貴,特地從六種龍袍圖案中挑中了這一件,至今不曾更改。今天老婦人召集眾人來到這座輝煌大殿之後,沒有急於開口議事,就那麼坐在鋪有繪製了九條金龍錦繡地衣的舒適的臺階上。老婦人的腳邊放著一隻晶瑩剔透的薄胎瓷盆,冰堆裡插有一柄精緻的匕首。她拎起匕首隨意撥弄了一下冰塊,沒來由地說道:“聽說北涼道經略使李功德有個兒子,先前立下不小的軍功,作為白馬遊弩手,還曾到過君子館一帶?”
一手創建了北莽朱魍的李密弼沉聲說道:“啟稟陛下,確有此人,名叫李翰林。此人進入北涼邊軍後,三年間參加了大小戰役二十餘場,每逢戰事必定身先士卒,如今已經官至游弩手校尉。”
老婦人笑道:“才三年啊,就當上北涼的游弩手校尉啦?不都說天底下就數他們北涼邊軍升官最難,而白馬遊弩手升官更是難上加難嗎?要麼是這個年輕人的爹實在手眼通天,要麼就是咱們北莽邊軍的腦袋太好砍。”
北莽女帝此言一出,董卓、柳珪這撥人的神色有些難堪,而種神通、慕容寶鼎這些沒有參與涼莽大戰的大人物,看起來則要雲淡風輕許多,甚至還有幾分笑意。
老婦人瞥了跟眾人分開而站的李密弼一眼,似乎想起了一些事情,笑道:“我北莽五大宗門,且不說那個一人即宗門的呼延大觀,道德宗、棋劍樂府、提兵山、公主墳,四大宗門可謂人多勢眾。‘劍氣近’黃青、銅人師祖、口渴兒、小念頭,這些頂尖高手,鼎鼎大名,連朕都早有耳聞,結果都折在了北涼。朕在北庭也聽說過離陽江湖素來瞧不上咱們北莽的江湖,說各自挑選十大高手捉對廝殺,咱們北莽的高手即便給他們離陽的武道宗師提鞋也不配。記得那會兒,所有人告訴朕這種言論是無稽之談,是離陽人井底之蛙了。”
老婦人自顧自地笑出聲,沒有絲毫怒氣,在人群中找到那位天生“有眼無珠”的洪敬岩,抬頭看著這位毀譽參半的柔然鐵騎之主,說道:“洪敬岩,你曾經躋身舊武評十人前列,那位魔頭洛陽都算是你在棋劍樂府的晚輩,你來說說看,你殺不殺得掉那位武評四大宗師之一的北涼王?”
洪敬岩面無表情地抱拳道:“殺不掉。”
老婦人點了點頭,繼續問道:“那讓你跟慕容寶鼎,還有種神通的弟弟種涼三人聯手,又如何?”
洪敬岩依舊搖頭道:“殺不掉。”
老婦人哦了一聲,說道:“如此說來,到了那位年輕藩王的境界後,就只有拓跋菩薩才能與之一戰了。真是可惜了,如果不是西楚那個姓薑的小妮子從中作梗,當時李密弼在西域就可以得手。”
洪敬岩默不作聲。葫蘆口一役,唯獨他的柔然鐵騎僥倖避開北涼兩支重騎軍,得以突圍而出,雖然傷亡頗為慘重,但是好歹保住了柔然騎軍的建制,不至於淪落到被瓜分殆盡的地步。可洪敬岩在北莽的名聲也因此大大受損,如果不是北庭有一幫勳貴幫他求情,柔然鐵騎就不會繼續姓洪了。事後,董卓最恨洪敬岩的避戰自保,把涼莽大戰的失敗歸罪於柔然鐵騎的擅離職守,如果洪敬岩願意阻滯涼州騎軍,等到他麾下那支董家騎軍馳援葫蘆口,大將軍楊元贊的兵馬就算難逃大潰,也絕不至於盡死於葫蘆口內。
老婦人笑了笑,說道:“那個徐瘸子一輩子只是在小宗師境界,倒是有個有大出息的兒子。難怪他早年跟朕說過,說他爹生前喝了酒後總說‘你徐驍不要長大了就心太大,以後我的孫子能頂你兩個徐驍’。”
黃宋濮、柳珪這撥功勳卓著且忠心耿耿的老將軍臉色有些古怪,而拓跋氣韻、種檀這些青壯年將領也是一副大開眼界的模樣,畢竟有些在北莽流傳多年的宮闈消息,不管如何言之鑿鑿,只要當事人不點頭,那就當不得真。
老婦人開玩笑道:“曹長卿死在太安城外,但是除了徐鳳年,還有個‘桃花劍神’鄧太阿,如果這兩人再喊上兩三位境界相差不多的幫手,比如隋斜穀之流,那麼朕的這顆腦袋,是不是跟當年弱水畔的舊北院大王徐淮南一樣,被徐鳳年那小子說拿走就拿走了?不妨告訴諸位,不僅僅是離陽欽天監的煉氣士死得七零八落,咱們北莽也好不到哪裡去,如今那些個飛來飛去的陸地神仙,他們的動向,已經不易掌握了。如果今天徐鳳年突然出現在大殿外面,你們如何阻攔?”
大殿上寂靜無聲,沒有人能夠回答這個刁鑽且誅心的問題。
老婦人拿著匕首輕輕敲碎一塊冰,也沒有為難這幫北莽重臣,輕聲感慨道:“總說江湖武夫不過百人敵,沙場大將才是萬人敵,又說破家縣令滅門郡守,看上去好像只要當官,不論文武,都是比習武之人要威風的。所以朕一直不明白,當年那個徐鳳年放著好好的世子殿下不當,跑去江湖逛蕩然後去武當山練武算怎麼回事,更奇怪徐瘸子怎麼就能容忍嫡長子的肆意妄為?那時候朕只以為徐鳳年是無奈之舉,想要跟陳芝豹爭奪北涼的兵權。戰功聲望,肯定拍馬難及,只好想著給自己找條退路,既然在廟堂上廝混不下去,趁著還有些家底,不如跑去江湖耀武揚威。回頭再看,徐鳳年若不是真折騰出了一個武評大宗師,陳芝豹就不會離開而出涼入蜀……”
說到這裡,老婦人陷入長久的沉默。
董卓悄悄歎了口氣,然後不動聲色地用餘光打量一名年輕女子——郡主耶律美瑜。
如果當年徐鳳年“理所當然”地不堪大任,陳芝豹最終在北涼取而代之,那麼涼莽大戰也許根本就打不起來,北莽多半會選擇遼東或者是薊州作為南侵的入口。道理很簡單,一方面是忌憚“白衣兵聖”陳芝豹的實力,另一方面是陳芝豹通過耶律美瑜,向北莽隱蔽地傳遞出一種姿態,那就是北莽如果在北涼以外的地方開戰,從薊州南下中原也好,跟顧劍棠的兩遼邊軍展開決戰也罷,北涼邊軍都會袖手旁觀。但是陳芝豹只承諾北莽打下太安城之前會作壁上觀,之後的打算並未給出任何承諾。這份默契,自然不可能留存在紙面上,但是董卓相信陳芝豹當年的確有此打算。
要說正是徐鳳年親手把北涼拖入兩國之戰的泥潭的,也不全是荒謬之論。當然,那時候北莽的人都不認為自己會輸,而僅僅認為即便打下北涼也屬�無利可圖而已。最終的結果,讓北莽和離陽雙雙措手不及。現今北莽已是騎虎難下,哪怕之前堅持要先拿下兩遼再直撲太安城的北莽權臣,不管內心如何幸災樂禍,都不敢流露出半點異議了,因為坐在眾人眼前的陛下,別看是那般慈祥的模樣,其實所有人心知肚明,這個時候誰敢揭她的短,真的就是死路一條。
老婦人收起思緒,緩緩說道:“太平令稍後就到,那麼現在在這裡,差不多聚集了所有在北莽說得上話的人物,接下來朕希望各位暢所欲言,不過在共商國是之前,朕有件小事要你們去做。”
所有人頓時如臨大敵,不約而同地擺出洗耳恭聽的姿態。
老婦人提起那柄沾帶些許冰碴兒的匕首,指了指董卓、柳珪二人,說道:“虎頭城附近的龍眼兒平原一帶,以及流州北境,北涼斥候肆意遊弋。世人皆言白馬遊弩手是天下一等的斥候,朕不願意相信。董卓你的烏鴉欄子,還有柳珪你的黑狐欄子,都是我北莽最精銳的馬欄子,在入秋之前,不論你們戰死多少人,朕都不想再看到哪怕一標北涼遊弩手的蹤影。”
董胖子一臉肉疼,柳珪欲言又止。
老婦人沒有收起匕首,冷笑道:“我們在北涼關外死了三十萬兒郎,再死個千把人算什麼!烏鴉欄子和黑狐欄子,全部撒出去!”
老婦人的臉色變得越來越陰冷,她厲聲說道:“別說離陽朝廷地方上刺史一級的摺子,我們連節度使、經略使的摺子都能獲取,但是與北涼大戰在即,竟然連關於北涼邊軍的具體兵力部署的諜報都拿不到!真是天大的笑話!”
柳珪躬身,沉聲說道:“微臣的黑狐欄子不惜死在大戰之前!”
董卓不得不附和道:“烏鴉欄子也一樣。”
此時太平令捧著一支卷軸步入大殿,在北莽女帝的眼神授意下,鋪展在臺階下方。這是一幅巨大的涼莽對峙形勢圖,長寬各一丈有餘,從虎頭城到懷陽關,到柳芽、茯苓、重塚三座軍鎮,再到正在火速營建的拒北城,涼州關外盡收眼底,至於四州的城池、關隘,更是精確到了縣城。在地理之外,北涼大雪龍騎軍、左右騎軍、龍象軍、兩支重騎軍等所有野戰主力,也標注在某個駐地附近,從領軍主將到兵馬的大致人數,都有朱筆批註。
老婦人站起身,將那柄匕首隨意地丟入冰水交融的瓷盆,走下臺階,低頭看著那巨幅地圖,說道:“朕自登基以來,除了任命領軍大將,從不對具體的兵事指手畫腳,這次破例一回。”
她說完這句話後就聚精會神地俯瞰地圖。太平令站在她身邊,平靜地說道:“第二場南征大戰定在入秋之時,不設主帥,為了避免出現某些情況,拓跋菩薩已經卸任北院大王一職,只領一路親軍。”
太平令安靜地看著南院大王董卓。
那個胖子一臉茫然。
北莽元老耶律虹材嗤笑道:“董胖子,這次裝傻可不管用嘍。”
董卓在眾目睽睽之下硬是“茫然”了很久,終於還是敵不過太平令那死死盯住他的眼神。他先是哭喪著臉望向皇帝,發現老婦人始終無動於衷,於是很快恢復吊兒郎當的常態,嬉皮笑臉地說道:“既然咱們的軍神都不當北院大王了,我董卓何德何能,哪裡敢在官職上領銜群臣,這個南院大王,我也不當了。”
等到董卓鬆口,太平令這才繼續說道:“第一線總計四路大軍,董卓、黃宋濮、慕容寶鼎、柳珪,各設副將一名,分別為洪敬岩、種檀、耶律東床、拓跋氣韻。”
設置四路大軍並不奇怪,但是這副將一說,就很值得玩味了。董卓和洪敬岩,曾經是爭奪南院大王之位的對手,董家私軍和柔然鐵騎一步一騎,皆是北莽的精銳士兵,真可謂不是冤家不聚頭。
黃宋濮和種檀這對老少搭檔,很讓人期待。老將黃宋濮不用多說,乃昔年名義上的南朝群臣領袖,本身又是北莽十三位擁有實權的大將軍之一。而種檀已經在第一場涼莽大戰中證明了虎父無犬子,雖說葫蘆口一役是北莽大敗,但是這並不能否認種檀在之前三場攻城戰裡的亮眼功績,作為大將軍種神通的嫡長子,未來北莽出現史無前例的父子兩人大將軍,已經被視為板上釘釘的事。而慕容寶鼎和耶律東床,僅是兩個人的姓氏,就很容易讓人遐想了。大將軍柳珪和四大捺缽之首的拓跋氣韻,兩人同領一路,也足見陛下對他二人寄予的厚望。
太平令沉聲說道:“董卓和慕容寶鼎這兩路大軍,過虎頭城南下後,負責涼州關外戰事,黃宋濮進攻流州青蒼城,切斷流州龍象軍跟涼州拒北城的聯繫,還需牽扯清源軍鎮一帶齊當國的鐵浮屠,以及袁南亭的白羽輕騎。柳珪屯兵幽州葫蘆口外,以防幽州騎軍將此處作為出兵口。在這之間,種檀尤其要注意北涼騎兵將領曹嵬一部的兵馬動靜,以防此人在臨謠軍鎮一帶突然進入我南朝腹地。董卓步軍務必在入冬之前,拿下北涼都護府所在的懷陽關,而慕容寶鼎的任務就是殲滅柳芽、茯苓等軍鎮的北涼騎兵。”
太平令看著神態各異的八名將領,繼續說道:“也許各位要問假若何仲忽和周康的兩支北涼主力騎軍向北推移,我們當如何應對,答案簡單至極,第一線之外,我們還有第二條戰線與你們呼應,同樣是四支大軍。種神通、完顏金亮、赫連武威、王勇,你們各領一軍,到時候駐紮在虎頭城北部的龍眼兒平原,伺機而動。何仲忽的左騎軍何時北上,種神通和完顏金亮就何時南下。與此同理,赫連武威和王勇針對周康的右騎軍。”
不等大殿內的眾人提出異議,太平令又說道:“太子殿下和拓跋菩薩各領一軍,作為第三線援軍,會緊隨第二條戰線的大軍向南推進,只要涼州關外戰場出現意外,就需確保在一日之內趕至戰場。”
這樣的調兵遣將方式,讓人瞠目結舌。
不是太劍走偏鋒,更不是太過高屋建瓴,而是太“正”了。就跟兒童打架一樣,只會用蠻力,一拳一腳,你來我往,沒有任何招式可言,所以顯得格外平庸。
這根本不像是北莽帝師殫精竭慮後該有的大手筆,差不多隨便從北莽大軍裡揀選個用兵平平的千夫長,就能給出這樣一份部署。
最關鍵的在於這種用兵方法,透著一股顯而易見的冷血、殘酷,擺明瞭要逼著第一線的四路大軍,尤其是中間兩路去跟北涼死磕到底,沒有花哨,沒有回旋的餘地,就是拼了命去跟北涼邊軍互換兵力,要麼慘勝,要麼死光,總之絕對沒有好下場。
董卓的臉色變得陰沉,慕容寶鼎更是滿臉怒色。
無形中跟慕容寶鼎變成一根線上螞蚱的副將耶律東床,臉色也好看不到哪裡去,轉頭看向爺爺耶律虹材。老人只是搖搖頭,示意他少安毋躁。
河西州持節令赫連武威和寶瓶州持節令王勇等人,雖然不是第一線主力,但是大多心情沉重。
種檀面無表情,拓跋氣韻如釋重負,繼而會心一笑。
極少在朝堂露面的北莽太子耶律洪才,給人一種全然置身事外的悠閒的感覺。
太平令對朝堂上的凝重氛圍視而不見,低頭將視線偏移到離陽河州、薊州等北邊地帶,說道:“這場仗,既是戰於北涼拒北城以北,又是戰於北涼以外。我有幾個問題,諸位是我北莽之棟樑,不妨為我解惑。第一問,是兩淮道節度使蔡楠和經略使韓林對北涼的態度,一旦北涼戰事不利,以蔡楠所部為主力的兩淮邊軍是見死不救,還是願意冒險西進?”
一向沉默寡言的赫連武威破天荒地率先開口道:“絕對不會,離陽朝廷剛為蔡楠封侯,不管蔡楠本人心底對北涼持有何種心思,肯定不敢擅自出兵,況且蔡楠作為顧劍棠舊部大將,他的舉動很容易牽一髮而動全身,他註定不願連累包括唐鐵霜在內的一幫同僚。”
太平令點頭道:“第二問,在薊州將軍袁庭山帶走李家雁堡騎軍後,並且離陽朝廷如今已經將其留在廣陵道,與宋笠一同輔佐吳重軒收拾殘局,在這個前提下,離陽多半會讓盧升象或是許拱趕赴薊州,他們的到來,對兩淮邊事的走向有沒有決定性的影響?”
拓跋氣韻微笑道:“在我看來,不僅盧升象會進入兩淮,恐怕連許拱也會同時到達。只不過這兩人的用處,對北涼戰事並無裨益,而是跟先前顧劍棠的主動出擊一脈相承,都只是離陽希望我北莽鐵騎堅持打北涼的決心而已,並且還能夠防止一旦北涼潰敗,我方勢如破竹地兵臨太安城。有蔡楠大軍和這兩位離陽名將親臨北邊,再加上顧劍棠的兩遼大軍,想必那位趙家天子才能真正安心。所以盧升象、許拱的到來,改變不了接下來的北涼戰況。”
太平令對這名後起之秀微笑致意,然後又問道:“第三問,先前北涼曹嵬率領的一萬名騎兵隱藏在西域,試圖繞道長途奔襲我南朝腹地,若非那場青蒼城戰事告急,不得不浮出水面,實為大患。如今流州壯士和爛陀山的數萬名僧兵盡為北涼所用,流州兵力不減反增,又有西楚雙璧之一的寇江淮擔任流州將軍,雙方與龍象軍三足鼎立,可有應對之策?”
種檀淡然地說道:“流州壯士我們自然動不了,可那爛陀山的僧兵不是不能策反。爛陀山傾向北涼的原因,除了北涼王徐鳳年本人對天下佛門表現出善意外,那位女子菩薩的作用至關重要。我們可以雙管齊下,殺不了徐鳳年,可以嘗試著刺殺那位六珠上師,同時跟爛陀山的其餘勢力接觸。我北莽滅佛不假,但不妨敕封爛陀山的高僧為我朝國師,只不過這需要陛下的一道聖旨。”
太平令點頭道:“聖旨已經備好。”
種檀毫不奇怪,幹脆利落地抱拳道:“末將願親自前往那西域爛陀山。”
太平令答應後,說道:“第四問,兩淮事了,西域事了,蜀、詔是不是可以添一把柴火?”
李密弼微笑道:“南詔那位讓轄境怨聲載道的趙姓郡王,其實早已是我北莽的內應。西蜀道也有一位被我精心策反的大人物,官至經略使。若說這兩人幫忙領兵越境去打北涼,那是高估他們了,只不過成我北莽大事不足,敗離陽事則有餘,而且是綽綽有餘,到時候大可以當棄子用,讓北涼王徐鳳年徹底變成臭名昭著的離陽叛徒。大雪龍騎軍擅離藩王轄境在前,兩人打著北涼旗號起兵造反在後,相信離陽的聰明人都看得明白,可是中原百姓嘛,估計就要信以為真了。大概只有等到北涼邊軍死絕之時,徐鳳年戰死之際,才會恍然大悟,哦,那姓徐的其實沒有造反。”
完顏金亮嗤之以鼻,赫連武威皺了皺眉頭。
這種鬼蜮伎倆,且不說用處大小,但歸根結底,就跟李密弼的身份一樣,見不得光。
太平令笑著說道:“此舉真正的意義,不在中原百姓的民心,而是給離陽朝廷一個理直氣壯地去約束漕糧入涼的絕佳理由。離陽的中原腹地,從靖安王趙珣到經略使溫太乙再到副節度使馬忠賢,都與徐鳳年積怨已久,相信他們會樂見其成。即便太安城那邊最終說服年紀輕輕的趙家天子放開漕糧,但是讓他們慢上一步,讓北涼邊軍為此多死幾千甚至有可能是幾萬人,總是好事。”
一直低頭俯瞰腳下地圖的北莽女帝,突然抬起頭,問道:“朕有第五問,那北涼號稱三十萬鐵騎甲天下,徐鳳年麾下的武將號稱足以讓我北莽和那離陽自慚形穢,那麼朕就向諸位問一件事,褚祿山、燕文鸞、袁左宗、陳雲垂、顧大祖、何仲忽、周康等,僅是二品、從二品大將,就有如此之多,北涼如此之多的當代名將,如此之多的大好頭顱,我北莽的百萬大軍,為何不取之?!”
老婦人猛然間踏出數步,重重地踩在地圖上,朗聲說道:“朕不需要你們回答第五問,朕有第六問,殿上諸位,可有誰願意開疆拓土,封王拜相?!”
大殿內的眾人俱是心頭一顫。
老婦人大笑道:“聽好了!那離陽朝廷有三十州,接下來的大戰,殺北涼三品將領,如涼州將軍石符、陵州將軍韓嶗山、幽州將軍皇甫枰、幽州騎軍主將郁鸞刀、流州將軍寇江淮等人者,一律封侯!
“殺北涼道三品以及三品以上文官,諸如李功德、宋洞明、楊光鬥、常遂、徐北枳、陳錫亮等人者,一律封侯!
“殺陳雲垂、顧大祖、何仲忽、周康等人者,封雙字王!日後吞併離陽,便可在那中原就藩一州之地!
“殺褚祿山、燕文鸞、徐龍象、袁左宗四人者,封一字王,在離陽中原就藩兩州之地!”
老婦人面目猙獰,最後說道:“殺北涼王徐鳳年者,封一字並肩王!兼任轄境囊括整個中原的南院大王!特別敕封為涼王!除去北涼道四州作為其藩地,還可另取中原任意一州!”
滿堂沉默。
寂靜無聲。
董卓哈哈大笑,眼神熾熱,抱拳高聲道:“啟稟陛下,褚祿山的頭顱,我董卓定當拿下!”
慕容寶鼎看了一眼地圖,眯著眼道:“那麼錦鷓鴣周康等人的腦袋,我就收下了。”
黃宋濮朗聲笑道:“所幸流州還有徐龍象、寇江淮、楊光鬥和陳錫亮這四顆腦袋,還算值錢。”
老婦人緩緩前行,一步一步踩入地圖上的北涼境內,最終一腳踏在清涼山上。
今年下雪之前,朕就要讓你們北涼的每一寸土地都染上鮮血!
武當山大興,許多香客不辭辛苦,千里迢迢地趕至武當山燒香,外鄉香客中尤以京畿和靖安道兩地的香客為多,武當諸多山峰的大小道觀都提供借宿,以至於連前不久才“開山”的小柱峰這座嶄新的青山觀也是香客絡繹不絕。武當主峰紫虛觀和洗象池,小蓮花峰柿子林和龜馱碑,玉柱峰的巨幅祥瑞壁畫,這些景點無疑是引人入勝的風光獨到處,但武當道士的平易近人更是讓香客如沐春風。輩分高如陳繇、俞興瑞,尊貴如掌教李玉斧,也會一直遵循呂祖訂立的“我山道人,每旬解簽”的規矩,為香客無償解釋簽文。只不過武當山香火這般鼎盛,有個人堪稱厥功至偉,那就是曾經在山上結茅修行的新北涼王徐鳳年。他當年所住的茅舍不遠處的洗象池如今成為當世江湖人的朝聖之地,更為武當山吸引了無數慕名而來的女香客——燒香是真,思慕那位“北徐”亦是真。那位年輕人實在太富傳奇色彩,身為異姓藩王,位極人臣,手握北涼三十萬鐵騎,作為武人,躋身武評四大宗師,而且據說長得玉樹臨風,口口相傳,更是被譽為人間謫仙人,其風流不輸當年的曹長卿。如此一來,武當山便出現了極其有趣的一幕:不同于別地寺廟道觀,武當山的女香客越來越多,且多是妙齡女子結伴而來。
徐鳳年和李玉斧、餘福在暮色中分別後,師徒二人繼續登山前往武當主觀,徐鳳年則前往那棟茅舍,不料在那邊吃了個閉門羹。從遠處望去,屋內明明有依稀的燈火,等他臨近後,先是燈火驟然熄滅,然後就是敲門不應。徐鳳年有些莫名其妙,只當是她難為情,沒臉皮跟自己同住一屋,這讓徐鳳年啞然失笑。其實當年她搬書登山後,兩人就住在一起過,只不過跟同床共枕無關。他睡那張小床,她只能可憐兮兮地在屋內的角落裡打地鋪。那會兒世子殿下可不會憐香惜玉,再者估計小泥人也絕對不會承他的情,若是徐鳳年果真提議他睡地上,估計她才要睡不安穩,只會以為世子殿下不安好心。由此可見,那時候的清涼山丫鬟小泥人,真是被無良的世子殿下欺負得慘了。兩扇薄薄的木門,就這麼把這位連欽天監都敢硬闖的年輕藩王擋住了。徐鳳年轉身,看到一把大概是她忘了收回屋子的小竹椅。徐鳳年坐在那把竹椅上,雙手插在袖筒裡,抬頭望著璀璨的星空。天階夜色涼如水,只可惜沒有輕羅小扇撲流螢。
徐鳳年獨坐片刻,實在是百無聊賴,就借著星光去毗鄰茅舍的菜圃看了一圈。菜圃居然綠意盎然,被小泥人打理得有模有樣。菜圃裡搭起了許多木架子,爬滿了藤蔓依依的黃瓜、絲瓜,開著許多朵黃色的小花,低矮一些的便是那些青椒,竟然還有些圓滾滾的西瓜躲藏在綠意中。徐鳳年數了數,有五六個,大小不一,不知道是不是愛屋及烏的緣故,徐鳳年總覺得它們長得嬌憨可愛,心想等它們長大以後,摘下來拿去洗象池內冰上一冰,一定會很好吃,但他也許又捨不得吃。
徐鳳年回到小竹椅上坐下,閉上眼睛,什麼都不去想。
吱呀一聲,屋門輕輕打開,只開了一條縫隙,薑姒偷偷看著那道背影,有些惴惴不安。她獨自登山以來,一開始習慣性地打地鋪,後來鼓起勇氣,把竹席往小床上一鋪,這些日子睡得都挺有滋味。先前聽到徐鳳年那熟悉的腳步聲,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光著腳跳下床,關門,然後掀起竹席往地上一丟,躺在席子上裝睡,捂住耳朵恨不得裝死。這一系列動作一氣呵成,很有宗師風範。她等了很久,等到他起身離去又返回坐下,然後就徹底沒有了下文,她反而開始發怵。倒不是良心不安,而是她怕那個最喜歡記仇的傢伙來個秋後算帳。她好一番天人交戰,這才壯起膽子悄悄打開門縫,結果看到那傢伙竟然安安靜靜地坐在外面,絲毫沒有跟自己計較的意思。
突然,一道清脆的聲音響起,薑姒就像被踩中尾巴的貓,瞬間勃然大怒,既心疼又憤懣地喊道:“徐鳳年!你偷我的東西!”
正在啃咬一根黃瓜的徐鳳年轉過頭,理直氣壯地說道:“什麼你的我的,你的就是我的,怎麼可以說是偷東西?”
薑姒板著臉伸出手,斬釘截鐵道:“給錢!”
徐鳳年似乎早就料到了這一出,說道:“身上沒錢,先欠著,明兒跟李掌教他們借些銅錢,一根黃瓜你收我幾文錢?一文還是兩文?”
薑姒猶豫了片刻,底氣十足地說道:“兩文!”
徐鳳年笑意溫柔,咬著黃瓜,含混不清地說道:“你就不知道喊價三文啊?”
薑姒先是愣了愣,隨即惱羞成怒,說道:“說兩文就兩文!”
她很快補充道:“但不能是永徽通寶的兩文錢,必須是祥符通寶的兩文製錢!”
徐鳳年打趣道:“呦,集齊了洪嘉和永徽大小十六泉,今兒開始打算收藏祥符製錢啦,小泥人,你野心不小啊!”
薑姒氣呼呼地說:“你管我?!”
徐鳳年轉回頭,默不作聲。
薑姒來到他的身邊,防賊一般警告道:“西瓜還小,你可不能偷摘了去!”
徐鳳年嗯了一聲。
他不知為何想起了清涼山梧桐苑,二等丫鬟有黃瓜、綠蟻、白酒等,一等丫鬟有紅薯和青鳥。有些人還在,有些人已經不在。
薑姒回屋裡搬了把小椅子坐在離他稍遠處,用餘光看著他慢悠悠地吃著黃瓜,像是吃著她的銅錢,兩文錢。
徐鳳年停下嘴,拿著半截黃瓜,輕聲說道:“謝西陲他們都挺好,你不用擔心。廣陵道那邊也如我先前所說,除去西壘壁戰場之後的零星廝殺難免血腥外,離陽朝廷的收尾大體上還算溫和,對文官都很善待。宋家成了新廣陵道本土官員的領頭羊,趙家天子特別下旨徵召那個宋茂林入京擔任翰林院學士。原廣陵道經略使王雄貴得以重新回京,新任是江南道老供奉庾劍康的一位得意門生,對廣陵道讀書人素來親近,一到廣陵道不是先去衙門任職,而是大擺筵席,曲水流觴,喊了數百位江南名士一同清談,加上邀請二十余位上陰學宮的稷下先生,堪稱一樁十年難遇的文壇盛事。而作為戍守廣陵道的主要武將之一的宋笠,也馬上跟一位出身廣陵道豪閥的女子成親。種種跡象都證明,太安城不希望廣陵道再起波瀾。”
薑姒沒有說話。
徐鳳年轉頭望去,看著那張傾國傾城的臉,柔聲說道:“這個天下,沒有誰是不可或缺的。”
姜姒淡然地說道:“不用安慰我,我從來就沒覺得西楚複國有多麼需要我。”
徐鳳年笑道:“你能這麼想我就放心了。”
薑姒突然問道:“那麼北涼呢,是不是沒有了你就一定不行?”
徐鳳年跟她對視,鄭重其事道:“沒了我當然不行啊!”
薑姒翻了個白眼。
徐鳳年笑了笑,重新吃起了黃瓜,繼續說道:“如果徐驍沒死,如果我師父李義山還在,如果陳芝豹願意輔佐我當北涼王,如果朝廷對西北邊事不加掣肘,如果北莽的慕容、耶律兩大家族內訌,如果北涼邊軍不是三十萬而是五十萬……只可惜世上沒有那麼多如果,所以我就顯得很重要了。”
薑姒歪著頭,問道:“你在跟我訴苦?”
徐鳳年還了一個白眼給她,說道:“我又不苦,顯然是跟你臭顯擺來著。還記得嗎,當年我跟你說我這麼天賦異稟、根骨清奇的習武天才,只要給我兩三年的工夫,就能練到天下無敵的境界,你那會兒看我的眼神就跟看白癡差不多,現在如何?”
薑姒沒有反駁什麼,而且露出“你踩到狗屎而且還是個大狗屎窩”的不屑表情。
徐鳳年抬手高高拋掉那一小截黃瓜屁股,得意揚揚地說道:“我收了三個徒弟,以後江湖假如還有武評的話,那麼王生、余地龍、呂雲長他們三人,肯定都可以登評前二十名,餘地龍那個小兔崽子更是有望獨佔鰲頭。”
薑姒哦了一聲,問道:“餘地龍?就是那個在幽州騎軍裡當斥候的孩子?”
徐鳳年點點頭。
不承想,薑姒下句話的威力無異於飛劍取頭顱,她說:“連我在武當山上都聽說了那個‘扶牆而出’ 的著名典故,真是好厲害的天下第一。”
徐鳳年呆滯在當場,然後薑姒就聽到那位“扶牆宗師”在那裡碎碎念著“清理門戶”。
薑姒抬頭,癡癡地望著那條懸掛在天空中的銀河。她跟隨棋待詔叔叔去廣陵道後,一直聽那裡的百姓將其說成“天上的廣陵江”。
徐鳳年跟隨她一起望著那條天上的大江,喃喃道:“聽說南疆有十萬座大山,聽說遼東大雪猶勝西北,聽說南詔有座蝴蝶泉,無數色彩斑斕的蝴蝶首尾相接,從樹上一直垂掛到水面上……”
薑姒聽著他的念叨,輕聲說道:“那些讓你心心念念的地方,你以後都會去看一遍嗎?”
徐鳳年眯起眼,說道:“當然想啊。”
薑姒收回視線,說道:“明天我想去山頂的紫虛觀燒香。”
徐鳳年很納悶兒:“祈福許願?還是跟人求籤?”
薑姒沒好氣地說:“要你管!”
徐鳳年一笑置之,說道:“如果我沒有記錯,明天會有武當掌律真人陳繇親自解簽,不管你睡懶覺起得多晚,我也能讓老真人第一時間幫你解簽,誰讓我是武當山的天字號大香客呢,他們哪裡敢怠慢?”
薑姒正要打趣他,他就已經率先開口道:“當年鄧太阿贈送給我十二柄袖珍飛劍,後來在跟韓生宣、王仙芝和拓跋菩薩的那幾場死戰中,毀壞了許多,已經湊不成一套,我後來便讓清涼山後山的墨家大匠重新打造了一套九柄,分別跟我的幾種劍意相契合,九柄飛劍的名字分別叫作酆都、蟻沉、蠹魚、水精、老蛟、美髯、稚趣、野狐和羊脂,怎麼樣,是不是聽上去就很有意思?”
薑姒不客氣地說道:“酸,真酸!”
徐鳳年哈哈大笑,收斂笑意後,輕聲提醒道:“對了,明天燒香的話,有些瑣碎的事情得先跟你說上一說,省得你無頭蒼蠅亂撞。請香不用多,不是買一大把就顯得心誠,三炷香足矣,而且請香的銅錢必須由許願之人自己出,借不得。在武當燒殿香和壇香又有分別,尤其前者講究一個‘香不過寸,過寸則不靈’,後者以檀香為佳。真正的香客,都是自帶香火的,不是你這般臨時抱佛腳,哦不對,是抱真武大帝的腳,這麼說好像更不對了……進了道觀,男左女右,無論是走臺階還是過門檻,都不要走正中間。許願之時,不要隨意許諾日後供養之事,這在道觀和寺廟都是一個道理,菩薩也好,真仙也罷,都不差你那一炷香。還有,在武當燒香,據說求平安順遂最靈,切記不要許太難以實現的願望。以後若是許願應驗,莫忘了還願……”
聽著徐鳳年不厭其煩地絮叨,姜姒心境祥和,心底還多了一些溫暖。只不過徐鳳年果然沒有讓薑姒“失望”,最後一句話露出了色痞的本相:“最最最重要的是,在武當山許願早生貴子也是可以的!”
薑姒深呼吸一口氣,想起了當年的《月下大庚角誓殺帖》,末尾處,是薑姒誓殺徐鳳年。
徐鳳年看著她呼吸時胸口微顫的風景,笑眯眯地說道:“小泥人,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啊。”
薑姒冷笑不止,她不再是當年鬥嘴時總是一敗塗地的小泥人,如今頗有幾分西楚皇帝的風采了。
第二日,天微微亮,武當諸峰的悠揚晨鐘同時響起。
武當主峰大蓮花峰的紫虛觀外的廣場上,站著數百位各個輩分的武當道士,不但如此,還有數百位或者昨夜就借宿在此,或者在夜色中登山的香客,一同打起那套相傳是上一代掌教洪洗象從古籍裡翻出的拳法,圓轉如意,中正平和。
領拳之人是三人,武當現任掌教李玉斧及其徒弟余福,還有身著青衫腰懸玉佩的北涼王徐鳳年。
清風徐來。
自然而然。
滿山霧氣,仙氣,俠氣,意氣。
原本信誓旦旦地說要獨自去燒香的薑姒,偷偷地站在廣場後方,踮起腳看著那道修長的身影。聽著好些女香客不知羞的竊竊私語聲,她笑了起來,臉頰兩側浮現兩個酒窩。
姜姒在徐鳳年打拳結束後,光明正大地穿過人群,在眾目睽睽之下,尤其是那些女子的視線之中,微微紅著臉牽起他的手。
他昨夜說過,他的習武之路,始于武當山,那麼他的江湖,也應該終於武當山。
在這始終之間,甚至在始終之後,都有她。
兩國之戰,先死諜子。兩地之戰,先死斥候。涼莽之戰,諜子、斥候皆死。
離陽祥符二年的大暑時分,大戰尚未正式拉開序幕,但是西北關外已經有一種山雨欲來的氛圍。不同于先前邊境雙方探子的相互遊弋觀望,在勃然大怒的北莽女帝下旨後,一股股北涼遊弩手和北莽馬欄子開始相互換命,幾乎是見之即死戰到底。短短二十天,大小遭遇戰就發生了四十餘場,北涼白馬遊弩手已經傷亡多達八百名之多,董卓的烏鴉欄子、柳珪的黑狐欄子作為北莽斥候的主力,折損更在千人之上,至於出自南朝隴關邊軍的雜流馬欄子,其傷亡更是不計其數。天底下大概只有這座黃沙飛揚的戰場,才可能出現敵我雙方大規模斥候捉對廝殺的場景。要知道在中原歷史上,不乏寥寥百餘名騎兵便可剽掠數州之地,以至流毒千里令京師震動的記載。由此可見,無論是前哨斥候,還是野戰輕騎和用以一錘定音的重騎,涼莽都達到了足以讓後世歎為觀止的騎軍戰力巔峰。
虎頭城一帶的邊境線上,斥候之間的戰況越來越慘烈,這也意味著兵力更勝之前的北莽大軍即將傾巢出動,到時候便會是草原大空,北莽兵馬舉國南下的景象。
入秋之前,一場戰事決定了涼莽雙方的大部分斥候最終沒能熬到秋風起時。
前任南院大王董卓的小舅子、烏鴉欄子的統領耶律洪才和大將軍柳珪的心腹愛將、黑狐欄子的主將林符,在龍眼兒平原以兩百名隴關馬欄子和一千四百名精銳士卒誘敵深入,誘使涼州白馬遊弩手三位校尉之一的孫吉所率領的四百名遊弩手,闖入虎頭城以北一百六十裡的龍眼兒平原腹地。校尉孫吉戰死當場,三名都尉悉數死在斷後的途中,僅有一百二十名遊弩手突圍撤至龍眼兒平原南端,這一百二十人人人負傷,但是依舊被林符兩百黑狐欄子截斷了退路。
此時,林符麾下的騎卒列陣於一百多名北涼遊弩手和虎頭城之間,他的背後,依稀可見那座昔年離陽王朝邊關第一雄城的輪廓,董卓在破城之後,曾經登上城頭親手折斷一杆寫有“徐”字的旗幟。
林符身披輕甲,騎乘一匹神駿非凡的胭脂大馬。他是年少時親歷過洪嘉北奔的春秋遺民,原本憑藉戰功已經官至柳珪大軍主力的萬夫長,照理說不用親自領軍參加這場斥候之戰,但是一來黑狐欄子是柳老將軍的心血,二來祖輩出身中原青州望族的林符,也有一筆陳年舊賬要跟徐家人好好算一算,就想著先來收收利息。況且現在別看雙方斥候兵力不多,可當下明擺著皇帝和一大幫大將軍、持節令,都瞪大眼睛盯著每封傳入南朝廟堂的戰報,就連對做官向來沒有獨到心得的恩主柳珪,在離別之際也語重心長地對他有過一番私下裡的交代,要他此次務必好好表現,坦言將來能否由萬夫長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由柳珪的心腹轉變為自立門戶的南朝重臣,就看此次戰役了。
先前一路南下追逐北涼那群喪家犬,沒有近身作戰的林符很悠閒,不曾挽弓也不曾抽刀,故而連同他在內,身邊一直在養精蓄銳的兩百黑狐欄子,相比眼前那些傷痕累累的遊弩手,就顯得更為兵強馬壯,以至最終驟然加速繞至北涼騎卒的前方,也顯得十分輕鬆。
北涼鐵騎甲天下,白馬遊弩手冠涼騎。
林符高高地坐在馬背上,情不自禁地嗤笑一聲。倒不是他小覷這支負責虎頭城方向的北涼遊弩手的實力,而是林符身為萬夫長,對於敵人這種兵力懸殊之下窩窩囊囊的戰死的結果,覺得不太值當,同時也覺得似乎不夠酣暢淋漓。三支涼州關外遊騎中,老資歷校尉孫吉居中,魏木生駐紮在先前北涼那兩支重騎軍悄然出關的涼幽邊境處,而新任年輕校尉李翰林的六百名下屬,主要遊蕩在涼州西門戶的清源軍鎮以北。此次為了一鼓作氣地吃掉孫吉的所有遊弩手,林符不得不邀請皇室子弟耶律洪才的烏鴉欄子一起參與這場狩獵,他實在是對南朝隴關貴族調教出來的那幫廢物馬欄子沒有信心,簡直就是辱沒了北莽馬欄子這個稱號!兵力相當的接觸戰中,馬欄子在面對北涼白馬游騎時根本毫無勝算,也難怪當年被北涼邊軍笑話為“驢欄子”了。
一名黑狐欄子副手都尉瞥了那一百多名且戰且退的北涼騎軍一眼,眼神越發熾熱,策馬來到林符身側,說道:“將軍,接下來怎麼辦?咱們總不能把軍功都白白送給那個姓耶律的外人吧?將軍你瞅瞅,那個叫孫吉的傢伙的腦袋,這會兒可就掛在那位董卓小舅子的馬背上了,自家兄弟們可都眼紅死了!按照陛下給出的說法,一顆游弩手校尉的腦袋,金貴得很哪,若是再加一顆魏木生或是李翰林的腦袋,差不多能直接封侯了。嘿,將軍你真不動心?”
林符環顧四周,猶豫片刻,給出了一個讓副手大為洩氣的憋屈答案,他說:“不急,再耗一耗這幫北涼騎軍的銳氣,咱們繼續後撤,只要堵住他們的退路即可。”
林符一聲令下,黑狐欄子跟隨北涼遊弩手的動靜,繼續慢慢地後退,如同草原上伺機而動的狼群。
林符有一種經過多年戰事薰陶出來的敏銳直覺:咬住魚餌丟掉性命的孫吉當然是一條大魚,但上鉤的大魚不一定只有這麼一條,提竿太早容易崩斷魚線。
一馬當先追殺敵軍的耶律洪才突然輕輕歪頭,輕而易舉地躲過一根弩矢。身後那名烏鴉欄子雖然嚇出了一身冷汗,但還是用弓臂撥掉了弩矢。這名草原捉馬人出身的烏鴉欄子一怒之下快馬加鞭,旋轉套馬索,精准地勒住了一名白馬遊弩手的脖子,使勁一扯,就將其狠狠扯落下馬。重重地摔在地上的北涼遊弩手試圖站起身,卻已經被那名策馬奔至的烏鴉欄子彎腰一刀抹過脖子。就在頭顱即將到手的刹那間,另一名烏鴉欄子提前伸出戰刀戳中那顆頭顱,與之前的那名烏鴉欄子擦肩而過後哈哈大笑,無比嫺熟地將頭顱系掛在了馬鞍的一側。先前的那名烏鴉欄子忍不住破口大駡,不過低頭看到自己馬鞍兩側的四五顆頭顱後,罵罵咧咧幾句也就無所謂了。
耶律洪才咧嘴一笑,戰馬一側掛著那顆北涼遊弩手中最值錢的頭顱,經過長時間的風沙吹拂,已經不復見鮮血淋漓的模樣,斷頭處血跡乾涸。
五十步左右的間距,雙方箭矢有來有回,不斷有烏鴉欄子和北涼遊弩手中矢後墜落下馬,大多是面目中箭身亡,只不過戰死之後,北涼騎卒的下場無一不是被割掉腦袋,甚至後方有些沒撈到多少戰功的北莽馬欄子,還會洩憤般地在無頭屍體上射上幾根箭矢,甚至直接驅使戰馬踏過地上的屍體。佔據絕對優勢的烏鴉欄子和隴關斥候經過默契的緩速加速,不斷輪換,許多馬欄子遊蕩在北涼敗退遊弩手的兩翼進行潑射,有幾人更是揮舞著戰刀,大聲呼喝,耀武揚威。尤其在有人以藏身馬腹的花哨方式躲過北涼弩矢後,更是引來大隊馬欄子的怪叫連連,氣勢如虹。
耶律洪才突然有點意興闌珊,因為北涼遊弩手越殺越少,已經不足百人,更重要的是,敵方每次負責突圍在前以及殿后在尾的兩撥定會死在袍澤之前的騎軍,似乎從來都是遊弩手中官帽子最大的人物,從校尉孫吉至三名都尉、數名副尉,到現在僅剩的幾名遊弩手標長,都是如此。耶律洪才眯著眼看著那些從頭到尾無一例外皆是沉默而戰、沉默而死的北涼邊軍頭等精銳士兵,心胸間沒來由地湧起一股怒火。這名參加過第一場涼莽大戰的驍將臉色陰沉,一夾馬腹,向前突襲,快速越過幾名烏鴉欄子,瞬間將敵我戰馬的間距縮短到不足十步。那名轉頭看到這一幕的遊弩手標長默然拋掉輕弩,抽出那柄北涼刀,手臂上鮮血直流,不等殺敵,就已經染紅了手中的戰刀。
耶律洪才胯下那匹體力充沛的胭脂大馬已經跟敵方並駕齊驅,不等遊弩手標長劈出那刀,耶律洪才就狠辣地一刀抹掉了那顆腦袋,抖腕之後,腦袋被高高撩起,又被遠處眼尖的某名烏鴉欄子一根箭矢淩厲地射透。滾落在地的頭顱,之後被北莽後方一人彎腰以戰刀戳中,淪為戰功。
雙方斥候在漫長的邊境線上四處奔走,千人以上的騎軍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地進行調動難如登天。只有董卓麾下的烏鴉欄子這樣的精銳騎卒,才能做到數百人行進、轉移無聲無息,準確來說,是有足夠的實力清理掉路線附近的所有釘子,不光是獲得接觸戰的勝利,還要徹底掐斷小股遊弩手之間的軍情傳遞,使其局部戰場諜報癱瘓。
若是從龍眼兒平原南端的天空俯瞰下去,兩股騎軍就像一幅移動著的地毯,只是地毯之上,不斷有鮮血迸濺。
孫吉那支十多年間馳騁關外所向披靡的白馬遊弩手,在入夏之後未入秋之時,已僅剩六十餘人。
在前方堵截去路的是林符麾下的兩百名戰力齊整的黑狐欄子,還有不知為何在更遠處未曾露面,僅是隱蔽遊動的兩百名黑狐欄子。銜尾追殺的更有三百名烏鴉欄子和四百名一等隴關馬欄子。這其實也是北莽邊境馬欄子的全部家當了。當然,如果算上北莽二三流馬欄子,總體兵力還能翻上一番。
在二十日之前,北涼邊軍遊弩手總計兩千六百餘人,此戰過後,一旦今日孫吉部全軍覆滅,那麼就只剩下李翰林和魏木生兩名校尉麾下的千餘人了。
突然,在林符黑狐欄子已經不知不覺地來到龍眼兒平原邊緣地帶的時候,那股六十余人的白馬游弩手人人撥轉馬頭,沒有繼續試圖突圍,而是背對著虎頭城,背對著涼州,背對著北涼。
當北涼遊弩手集體做出這個匪夷所思的動作後,耶律洪才突然意識到有些不妥,但還是沒有絲毫停滯,率先衝殺過去。在他看來,即便接下來出現這處戰場以外的變故,只要能夠吞掉這股殘兵,就肯定沒有錯。姐夫董卓有句口頭禪,說是天底下的好東西,只有真正落袋為安了,才是真的好東西,否則近在咫尺的東西再好,只要沒到手,就是白搭。
近距離騎戰,涼莽騎卒都默契地抽刀迎面相向。
就在此時,不同地方的兩聲號角嗚嗚地響起,雄渾悲壯。似乎在祭奠亡者,祭奠那些每一具屍體都失去頭顱的袍澤。
斥候之戰,號角本不該出現在戰場上。
林符和耶律洪才循著突兀的號角聲,視線投向不同的地方。
林符望向右翼遠方,一支騎軍渾身浴血,奔襲而至。
一名北涼的魁梧騎將高高舉起一顆北莽馬欄子的頭顱,怒吼道:“北涼游弩手魏木生在此!兩百黑狐欄子已經死絕!”
而耶律洪才的視線所及處,是一支人數在五百左右的肅穆騎軍,破開黃沙塵土,疾馳而來。
為首的一名年輕將領默念道:“孫校尉,按照約定,我李翰林會為你殺光烏鴉欄子。”
他身邊的數人,皆是當年與他一起殺入南朝君子館軍鎮,沿途拔掉無數北莽烽燧的袍澤,包括重瞳子陸鬥、李十月、方虎頭。
林符和耶律洪才在這一刻心知肚明,不提隴關斥候,只說他們的烏鴉欄子和黑狐欄子,哪怕遇上其他大規模北涼鐵騎,哪怕是數萬人馬聲勢浩蕩的北涼輕騎邊軍,也能安然撤退。
可唯獨遇上那兩支白馬游弩手時,走不掉,退不得。
耶律洪才轉頭望向夾雜在己方騎軍中的一標奇怪的馬欄子。他們沒有背弓佩刀,甚至沒有披掛甲胄,在追殺孫吉部游弩手期間完全沒有出手。因為他們是北莽五大宗門之一提兵山的武人,是提兵山女婿即姐夫董卓派遣給他的私人扈從。這群深藏不露的江湖高手也是他膽敢率軍接近虎頭城的依仗。
耶律洪才本不希望這些江湖人士摻和沙場之事,但是現在看來,他們不摻和的話,姐夫的烏鴉欄子肯定就要元氣大傷。
不用言語交流,林符率領兩百名黑狐欄子迎向魏木生的白馬遊弩手,耶律洪才率軍奔向李翰林的五百名關外遊弩手。
四百名隴關斥候負責解決那六十名孫吉部殘餘,然後增援兵力暫時處於劣勢的黑狐欄子。
一旦某支涼州主力邊軍趕赴此地並且投入戰場,北莽三支馬欄子當然會拼著巨大損失也要迅速撤離。但是現在這種兵力旗鼓相當的接觸戰,哪怕已經清楚了被三支白馬遊弩手聯手造成了反伏擊的險峻局面,林符和耶律洪才依舊不願意就這樣撤退。
林符率領兩百名黑狐欄子迎頭撞向魏木生的那支遊弩手,其間回頭望了虎頭城一眼。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殊不知尚有彈弓在下。現在就看誰能笑到最後了。
不出意外,今日的戰役,必然有一方邊境斥候會盡死於此。
林符的恩主柳珪,作為第二場涼莽大戰的四位一線主將之一,屯兵於遠離涼州戰場的幽州葫蘆口外,以防重蹈覆轍,因此屬�解不了涼州關外近渴的遠水。林符這次大狩之所以拉上耶律洪才的烏鴉欄子,一是因為他想要包餃子吃掉孫吉部的遊弩手,僅僅依靠黑狐欄子和隴關斥候是癡人說夢;二是因為林符野心勃勃,故意把軍功讓給耶律洪才,更多的是為了向卸任南院大王的董卓示好,為了說服那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董胖子出動八千董家私人騎軍,遙遙地跟隨在馬欄子後方,以此來針對涼州關外有可能快速投入龍眼兒平原的野戰輕騎,例如虎頭城後方兩翼的柳芽、茯苓的軍鎮騎軍,以求大戰未起先有大功報君王。林符這才在先前的戰役中不得不眼睜睜地把孫吉的頭顱雙手奉上,他的黑狐欄子從頭到尾都像是在作壁上觀。董卓曾經當面笑著問林符難道不怕竹籃打水一場空,如此大費周折,到頭來都是他小舅子的軍功。林符對此直言不諱:既然涼莽雙方都想在邊境線上通過一舉殲滅敵方斥候,把對手徹底打成睜眼瞎,那麼林符相信自己的直覺,相信家底不比我軍厚實的涼州邊軍,絕對不會任由數百名遊弩手死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一旦牽扯北涼主力騎軍入場,到時候的戰功才是潑天大一般。
但是林符有些惋惜,因為只有董卓願意陪他上賭桌。當他去面見持節令慕容寶鼎和柔然鐵騎共主洪敬岩,試圖說服他們一同展開這場極有可能引發涼莽大戰提早進行的壯闊狩獵時,不料與董卓一起主攻涼州防線的慕容寶鼎竟然嗤之以鼻。洪敬岩則是猶豫不決,最後以柔然鐵騎暫時歸轄慕容持節令,後者沒有下達軍令,柔然鐵騎便不適宜擅自調動,輕啟戰端,以免貽誤太平令的南征大略的藉口搪塞過去。
隨著黑狐欄子和白馬遊弩手越來越接近,林符突然看到了滑稽的一幕:校尉魏木生身邊跟著個勉強可以被稱為少年的孩子,騎乘大馬,就像大馬背著一塊小黑炭。孩子沒有披掛游弩手的北涼制式輕甲,沒有懸佩而是背著一柄北涼刀,看上去很是荒誕不經。林符當然不會認為是北涼鐵騎已經兵源匱乏到了這種地步,因為在第一場涼莽大戰中,相傳有個少年騎卒跟隨北涼王徐鳳年一起轉戰幽州葫蘆口外,殺人如麻,以雙拳捶殺百人。林符恍然大悟,難怪那支黑狐欄子竟然無一人生還報信,十有八九是被此人截殺了。林符絲毫不敢掉以輕心,頓時如臨大敵,衝鋒時有意無意地避開那個孩子。
在耶律洪才那邊的戰場上,一標五十餘提兵山武夫一馬當先,一股腦兒地撲殺游弩手校尉李翰林。李翰林沒有更換路線,筆直向前。
昔年那個與世子殿下、嚴池集、孔武癡一起被罵作“北涼四惡”的年輕人,那個本以為自己會一輩子在花叢中嬉戲的膏粱子弟,那張依舊英俊的臉龐,不復見當年病態的白皙,略顯黝黑,棱角分明。
三年裡,他從涼州關外遊弩手底層的騎卒做起,進而伍長、標長、副尉、都尉,一步步做到今天的校尉,統領八百名白馬遊弩手。
他的袍澤,他的老伍長、老標長、老都尉們,在一場場大小戰役中,都在這個父親官至北涼道經略使的年輕人的眼前戰死了。
最早與自己一起投軍的熟悉面孔,只剩下陸鬥、李十月和方虎頭三人而已。
記得當年第一次見到從離陽江湖回到清涼山王府的年哥兒,那時候李翰林還無比憧憬江湖,聽徐鳳年說武林逸事,說大俠風骨,說仙子丰韻,說宗師風範,把自己沒有走過江湖引為人生最大的憾事。
後來他從有著“塞外江南”之稱的富饒的陵州隻身來到人生地不熟的涼州關外,視野所及,只有一座座軍鎮烽燧,鋪天蓋地的黃沙,滾燙無水的戈壁灘,難見綠意的頑強植被,臭不可聞的馬糞,身邊只有馬、刀、弩三物與自己相伴。
李翰林重重地呼出一口氣,喊道:“陸鬥!”
重瞳子陸鬥點了點頭,面無表情地率先沖出騎軍陣形。
與此同時,另一人也隨之策馬而出,竟是一名與這支白馬遊弩手格格不入的少女劍客。少女英氣勃勃,是那種姿色並不太出眾卻依舊能夠讓人眼前一亮的女子。
少女負劍極多。
從她成為校尉李翰林的貼身扈從後,這段時日自然而然就十分引人注目,只不過當聽說她是王爺的二徒弟後,所有白馬遊弩手就再不敢跟她胡亂開玩笑了,“賣劍妞”的綽號也無人再喊,有幾個年紀輕輕的遊弩手更是有些心灰意懶。
名叫王生的少女劍客轉頭,看了李翰林一眼。
李翰林報之一笑,以眼神示意她自己不會忘記她師父的叮囑。
在北莽老婦人揚言要讓北涼遊弩手死絕之後,尤其是傳說她還在廟堂上當著滿朝文武百官的面,特意提到了他李翰林的名字,徐鳳年很快就讓王生進入游弩手臨時擔任斥候,並且給李翰林捎了一句話。那句話與豪言壯語無關,與盪氣迴腸無關。
“不要輕易死。”
言外之意,是他李翰林當死之時可以死,但一定要死得其所。
李翰林不覺得這句話有何不妥,恰恰相反,習慣了戎馬生涯,見多了生死的游弩手校尉,覺得這樣的言語,才對得起他們二十年的兄弟之情。
孫吉,我李翰林今日替你收屍。
我若死了,年哥兒,也不用勞煩你為我收屍。
牽一髮而動全身,涼莽各自以己方斥候作為誘餌。
袁南亭領一萬白羽衛,齊當國領六千鐵浮屠,按照懷陽關都護府的既定經略,一前一後地進入龍眼兒戰場。八千名董卓的精銳私兵,不知為何改變主意的洪敬岩麾下的六千名柔然騎兵,亦是一前一後地趕赴戰場。
這場敵我雙方都早早佈局且變數橫生的遭遇戰,就這麼突兀地發生了,誰都來不及反應。
持節令慕容寶鼎的大軍增援不及,柳芽、茯苓兩座軍鎮的北涼騎軍一樣無法增援。
破敗不堪的虎頭城,城頭上那杆嶄新的“徐”字王旗獵獵作響。
城中裂縫裡度過一春的叢叢夏草,綠意依依,秋風不至不枯黃。
先前如同鋪在黃沙大漠上的那幅地毯,像是被拉升成了一條緞子,只不過依舊有鮮血濺射。
風水輪流轉,此時變成了白馬遊弩手追逐北莽馬欄子。
一名嘴唇乾裂的隴關斥候,已經清晰地感受到胯下坐騎的疲憊不堪。他的四周皆是背對著北涼虎頭城的狼狽袍澤,更前方,是與他們拉開了一段距離的烏鴉、黑狐兩股精銳騎卒,大將軍柳珪的心腹愛將林符與董卓的小舅子耶律洪才都在北奔途中。前者在遭遇戰中,那張臉龐被劃出一條觸目驚心的血槽,皮開肉綻。後者也好不到哪裡去,四五根弩箭透甲而不墜,如同刺蝟,滿身鮮血,想來是傷筋動骨了。
這名隴關甲字豪閥豢養的健碩馬欄子想不明白,好好的一場占盡上風的狩獵,怎麼到最後就反過來變成了北涼遊弩手的獵物?身為邊境頭等斥候,他不是看不出烏鴉、黑狐欄子並非如此不堪一擊,若是願意死戰不退,不是沒有機會跟兩股北涼遊弩手來個魚死網破,但是那名擁有實權的萬夫長和姓耶律的皇親國戚選擇了撤退,所以當他在被一支弩箭射穿脖頸摔落下馬的時候,似乎想通了,也許是那兩人的命太值錢了。
比起先前北莽斥候追殺孫吉部游弩手的種種暴虐行徑,像是彎腰割取頭顱、縱馬踐踏無首屍體,或是將那些跌落在地的屍體當作箭靶子,李翰林和魏木生兩部的遊弩手,同樣是銜尾追殺,毫不拖泥帶水,若是有北莽斥候下馬,不論官職、身份,就近的遊弩手皆是抬臂持弩傾斜朝下,精准地補上一支弩箭,確保其死亡即可。
武力驚人的重瞳子陸鬥率領百名遊弩手,負責在北莽敗軍的左翼遊弋,防止馬欄子陣形散開,不利於己方擴大戰果。右翼則僅有寥寥兩人盯梢,但是對北莽騎隊的震懾力毫不弱於涼州百騎。這兩人分別是少女劍客王生,先前跟隨幽州騎軍主將郁鸞刀一起趕赴涼州關外的斥候伍長餘地龍。
王生不但所負劍匣藏劍多達六柄,還用繩子歪歪斜斜地綁縛了當年師父幫她從武帝城的城頭取下的四柄名劍,分別是細如初春柳葉的蠹魚劍,舊北漢儒聖曹野親手鑄造的三寸短劍“茱萸”,大奉王朝散仙黃慈山雲遊四海之時用以斬妖除魔的道門符劍“野鶴”,以及曾經被無名刺客洞穿東越皇帝腹部的長劍“銜珠”。她的腰間還懸佩有兩柄取自聽潮閣武庫的傳世名劍,分別是“肥竹”和“擊缶”。可以說僅憑王生身上這十二把劍,“垂涎三尺”這個詞便已經不足以形容世間所有練劍之人的複雜心情。
千年以降,除了揚名於春秋、為天子守國門的西蜀劍皇,那個同樣喜歡收藏名劍、背負劍匣的劍九黃外,再無第三人所擁有的名劍數量能夠媲美這位少女。在後世那個陸地神仙逐漸成為絕響的江湖,皆言女子劍聖王生,因一生極情於劍,故而能夠幾近於女子劍仙。這位繼薑姒之後和東越劍池宗主單餌衣一樣,被譽為擁有先天劍坯之資的女子劍道宗師,一生不曾婚嫁,仗十二劍單騎行走四方。她有個怪癖,對於不用劍的江湖宗師,比如與她師出同門的余地龍和呂雲長兩人,還有那位與餘地龍共稱“舉世無敵”的苟有方,從不切磋,即便萍水相逢近在咫尺也從不願意出劍。天下數十位享譽江湖的劍道高手敗于王生,而王生唯獨與為自己鑄一把“綠水亭”劍再無其他佩劍的東越劍池單餌衣,成為命中宿敵,互為苦主,傳為一樁江湖美談。
王生之師,從不以劍術冠絕天下著稱於世,後世便因女子劍聖王生而憶徐鳳年。
此時餘地龍偷偷轉頭望著那位少女,他原本以為她會不適應沙場廝殺,先前只知道她曾經陪著那位跟師父淵源頗深的白狐兒臉,兩人一同遊歷北莽,只知道她的劍道修為突飛猛進。
少女的衣衫之上血跡斑斑,策馬前奔的過程中,她的雙手按住腰間的劍柄,滿手鮮血,她抬頭望向前方,兩鬢的髮絲輕輕飄拂,神采飛揚。
師父在私底下曾經跟餘地龍說過,只要是女子,就沒有不喜歡胭脂水粉的。余地龍上次跟師父討要犒賞軍功的銀子,除了給裴姨寄去用以修繕那棟小院子,也是想著偷偷攢下些碎銀子。只是年紀尚小的餘地龍,覺得即便是買了那些女兒家喜歡的物件,也未必送得出去。
什麼極情於劍,我此生寄情於劍罷了。而未來百年被尊稱為“陸地蛟龍”的天下第一人,一生不用兵器,赤手空拳便打敗了除苟有方之外的天下豪傑。相傳他沒有過心儀的女子,卻年復一年地親自去買幾盒胭脂,最終胭脂在一棟屋子裡堆積如山。
很多很多年後,活了將近兩甲子高齡的老人打開那間屋子的房門,眉發皆如白雪的他獨自坐在門檻上,回望一眼,好像有個膚色偏黑的少女,雙手負後,在那座胭脂山前挑挑揀揀。
渾身浴血的魏木生驅馬來到李翰林的身側,嗓音沙啞地說道:“李校尉,這幫蠻子不願竭力而戰,不太對勁,烏鴉欄子跟咱們的遊弩手是死對頭,骨頭從來不軟,看來是跟我們一樣留了後手,小心有埋伏。”
李翰林隨意地吐出一口血水,抬頭看了一眼天色,然後點頭沉聲說道:“魏校尉,你部傷亡較重,追殺一事暫時交給我們,能夠趁機換馬就換馬,不怕耽擱那麼點工夫。一旦遭遇北莽的大股騎軍,就需要你們拖延時間,務必支撐到袁南亭的白羽輕騎趕到戰場。按照先前的諜報,相信以目前北莽董卓、慕容寶鼎兩軍的既定部署,他們抽調不出太多的騎軍來應對這場戰事,而我們還有齊當國的鐵浮屠,到時候是戰是退,都留有餘地。”
魏木生思索片刻,殺氣騰騰地說道:“董卓那廝畢竟一心想著靠步卒跟咱們幽州步軍一較高低,這胖子麾下的騎軍人數始終不多,有袁南亭和齊當國兩位將軍策應我們,想來即便有些變故,咱們也算立於不敗之地,這場仗,可以往狠裡打!”
李翰林露出一抹苦澀的笑。
魏木生猶豫了一下,說道:“既然要引蛇出洞,北莽蠻子也不全是傻子,當時孫吉提議咱們三人抓鬮,誰抓到誰就來當這個誘餌,說實話,當時孫吉他第一個就抓到了,我心底是有些慶倖的,倒不是我魏木生貪生怕死,而是怕手底下的五六百名兄弟跟著我送死啊。李校尉,你也不用太過自責,老魏我其實心裡敞亮著呢,這場謀劃是你給都護府提議的,最想做誘餌的也是你,怪誰都不能怪你,孫吉要怪就怪他命不好,也怪他瞎了眼,交了我這麼個不仗義的兄弟……”
李翰林搖了搖頭,抬起手臂胡亂地抹了抹嘴邊的鮮血,說道:“抓鬮一事是孫吉提議的,抓鬮的物件也是他親手準備的,最後更是孫吉搶著第一個抓的,魏校尉,難道你真的沒有想明白?”
魏木生愣了一愣,慘然一笑,說道:“好一個連大將軍都說是吉人天相的福將孫吉,好一個‘孫命好’,他這輩子打了無數場惡仗,連受傷次數都不多,原來是到頭來一股腦兒都把福氣還給老天爺了。”
李翰林欲言又止,有些話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孫吉和魏木生兩人,是幽州胭脂郡的老鄉,年輕氣盛瞧不起本地的幽州步軍,一起投的涼州邊軍。曾經都是北涼遊弩手前身列炬營的底層小卒,深受胡魁的器重,之後兄弟二人的進階步伐大致相當,最後也都陸續做到了遊弩手的校尉,成為北涼邊軍數十位校尉裡較為風光的兩個。但是在誰成為校尉的時候,當時分別屬�北涼都護的陳芝豹和騎軍統領的鐘洪武兩座山頭的好兄弟,出現了矛盾,畢竟遊弩手的校尉,一直被北涼邊軍稱為“三州將軍也不換”的官位,遠遠不是“高官厚祿”四字可以簡單解釋的一把特殊座椅,最後是背靠老軍頭懷化大將軍鐘洪武的孫吉率先成為校尉。當時鐘洪武尚未在一氣之下解甲歸田,在邊軍中權勢如日中天,這就使得戰功略勝一籌的魏木生待在都尉一職上繼續熬了兩年,以至兄弟二人誰先去了幽州老家過年另外一人便會留在邊軍,大有兄弟反目成仇而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
李翰林在茯苓軍鎮那場抓鬮之後,和孫吉一起走在街上,原本不熟的兩人聊得不多。孫吉在北涼邊軍中向來很有痞氣,也有人緣,敢跟大將軍徐驍撒潑打滾要馬要錢,也敢跟燕文鸞、何仲忽這樣的春秋老將開玩笑,甚至連那位虎頭城的劉寄奴都願意跟孫吉稱兄道弟。反觀悶葫蘆一般的魏木生,他就要遜色許多,尤其是在昔年靠山陳芝豹叛出北涼後,越發沉默寡言了。以致經略使李功德的兒子李翰林,一路平步青雲當上游弩手校尉,不少邊軍武將猜測,歸根結底仍是新北涼王不放心北涼白馬遊弩手的緣故。
那場茯苓軍鎮大街上的談話,李翰林跟孫吉說了他為何進入邊軍遊弩手,很開誠佈公,而孫吉也沒有覺得是什麼此地無銀三百兩。孫吉聊了胡魁和鐘洪武這兩位官場貴人,也聊了與自己漸行漸遠的老兄弟魏木生,聊了新老兩位北涼王,聊了戰死在虎頭城最後屍首被徐鳳年用楊元贊等數顆頭顱換回的劉寄奴。最後孫吉說了一句跟炎炎夏日很應景的題外話,打趣李翰林這位從前北涼道屈指可數的官宦子弟,說陵州的富貴人家在夏天既有避暑勝地,也能享受好些祛暑的奢侈吃食,說他這輩子的前些年一直有個夢想,就是以後自己打不動仗了,就拖家帶口去陵州養老,到時候一定要讓李翰林這個有錢人盡地主之誼。李翰林當時也不知該說什麼,只好笑著說,陵州的富人在夏日時,家家戶戶都會有一樣食物叫仙人草,是從遙遠的南疆道通過驛路快馬加鞭送至陵州的玩意兒,研磨後加冰做成一大碗涼粉,一口下去真正是清涼似神仙。
當時,街道上的孫吉披甲而行,烈日當頭,這位身材敦實的中年漢子滿頭汗水,閉上眼睛,咂咂嘴巴,臉上滿是燦爛的笑容,呢喃了一句,說以後要讓自己最心疼的小閨女每年都吃上那玩意兒。
李翰林在和魏木生分別之前,沒來由地說道:“魏校尉,早就聽說你和老兄弟孫吉爭了一輩子,從打仗、軍功、當官到娶媳婦兒,最後連生幾個孩子也沒落下,是不是真的?”
魏木生既赧顏又憤懣地說道:“孫吉這傢伙運氣好,一口氣生了三個兒子,去年他家裡又添了個小千金。老魏我的媳婦兒肚子就不爭氣了,淨給咱老魏家生女兒,至今一個帶把兒的都沒有,我這輩子什麼事情都沒輸給過孫吉,唯獨這件事,不服氣不行。”
李翰林笑道:“魏老哥如果不怪罪我多事,我可就要吃飽了撐的多說一句了。以後嫂子要是幫老哥生了個兒子,不妨跟孫吉的小女兒定個娃娃親吧?女大三抱金磚嘛,別嫌棄人家姑娘年紀比自家兒子大,會疼人比什麼都好。”
頭一次被李翰林稱為“魏老哥”而非“魏校尉”的魁梧漢子,怔怔出神,不知其所思。最後,魏木生朗聲笑道:“這事,我看行,這次我要是沒死在戰場上,回頭就親自去問問孫吉……那老小子要是不說話,就當答應了這門娃娃親!”
人已死,如何能開口說話?那麼這門臨時起意的娃娃親,多半是板上釘釘了。
祥符二年,大暑。
北涼白馬游弩手校尉孫吉、魏木生先後戰死於關外的龍眼兒平原。
這一日,還有北莽的耶律楚才戰死。
還有老北涼王徐驍的義子齊當國戰死。
而在鐵蹄如雷的邊關沙場上,一門顯得那麼不起眼兒的娃娃親,終究不成。
北莽那幾股分屬不同勢力陣營的馬欄子,已經潰敗至先前那個設伏圈,游弩手校尉孫吉正是戰死於此地。
白馬遊弩手一路追逐,勢如破竹,傷亡極小,偶有騎卒中箭受傷無法再戰,便下馬去附近尋找那些死於敗退途中袍澤們的無首屍體,放到馬背上。
一路上,許多北莽馬欄子的無主坐騎,在躺在地面血泊中的屍體身邊徘徊不去,時不時低下馬頭去輕輕觸碰屍體,試圖喚醒那些被北涼邊軍射殺落馬的北莽騎卒,而這些戰馬,大多在馬鞍附近懸掛著一兩顆死不瞑目的孫吉部游弩手的頭顱。李翰林和魏木生兩部負傷的遊弩手默默無言,反身向南,一路上有屍體收起屍體,有頭顱取回頭顱,不斷攏起那些孤苦伶仃散落各處的一匹匹北涼戰馬。若是有些尚未咽氣的戰馬,遊弩手也不會視而不見,蹲下身摸摸它們的腦袋,然後一刀快速地捅入馬脖子,給馬個痛快。
北涼邊軍鐵騎,幾乎人人相信這輩子自己視為小媳婦兒的戰馬下輩子一定可以投胎做人,成為和他們一樣的北涼邊軍,能夠與他們再度並肩作戰。
戲文裡總說瓦罐難逃井邊破,將軍不離沙場死。可是再盪氣迴腸的戲文,也永遠說不出沙場上金戈鐵馬的那種悲愴。
烏鴉欄子的主將耶律洪才和黑狐欄子的統領林符並駕齊驅,兩人的身後已經看不到幾名負責殿后的隴關斥候,大多數馬欄子已經死在白馬遊騎的輕弩和涼刀之下。臉上被劃出一條血槽的林符大口地喘氣,每次呼吸都牽扯了深可見骨的傷口,痛徹心扉。耶律洪才隨手擰斷一支釘入肩頭的弩矢,回頭望去,隴關馬欄子算是全部折在這龍眼兒平原了,烏鴉欄子和黑狐欄子戰力也是十不存四。耶律洪才突然皺起眉頭,說道:“怎麼後頭的遊弩手放緩馬速了,難道李翰林、魏木生兩人察覺我們的意圖了?只要他們再往北推進三十裡,我姐夫的八千名騎軍就能形成包圍圈!林符,這次能不能把北涼三支遊弩手一鍋端,就看北涼肯不肯被咱們繼續遛完這三十裡路程了,你有沒有法子?”
林符忍著痛,笑道:“法子怎麼沒有,死人即可,就看你耶律洪才舍不捨得下血本了。”
耶律洪才雖然一直被董卓罵作蠢貨,可畢竟是參與了多場戰役的領軍將領,只是林符不捅破那層窗戶紙,仍是存有惻隱之心。耶律洪才深吸一口氣,打了個手勢,招來一名烏鴉欄子副將。根本不需要耶律洪才多說什麼,那名自少年時便跟隨董卓一起南征北戰的驍勇副將,對耶律洪才咧嘴一笑,沒有說什麼,點了點頭,幹脆利落地撥轉馬頭,呼喝幾句,帶著八十餘名烏鴉欄子刻意放慢速度,從前方落在後部。與此同時,林符的黑狐欄子也有六十多人做出相同的舉動,雙方共同擺出要拼死徹底截斷遊弩手追殺的決然架勢。
在負責銜尾追殺的李翰林部有意放慢速度後,魏木生第一時間迅速來到李翰林的身邊,帶著點興師問罪的意味,火急火燎地問道:“李校尉,如果你部人馬疲憊無力追擊,就事先打聲招呼,換由我部來殺敵便是,為何要做出這般縱敵逃逸的行徑?”
李翰林凝望著前方北莽馬欄子的跡象,當他看到北莽蠻子那一百四十余名精銳士兵躲躲閃閃的動靜後,揚起手中的戰刀向前指了指,沉聲說道:“看情形,北莽有伏兵已經確認無誤,而且敵人的大股騎軍絕對不會太遠,否則烏鴉欄子和黑狐欄子也不會讓那一百多人來故意送死。魏老哥,你部依舊不要出手,繼續養精蓄銳,真正的死戰還在後頭。袁南亭的白羽輕騎很快就能趕赴戰場,我倒要看看誰能吃掉誰!”
北莽南下,是為了策馬過北涼而吞併中原,北莽將士人人為戰功、為封賞而搏命。
我們北涼,卻是為少死人而搏命。
不一樣的。
魏木生順著李翰林的戰刀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一百多名北莽精銳士卒在拖後阻截,看似為各自的主將贏取脫離戰場的時機。
李翰林突然生出滿臉戾氣,說道:“你們這一百多人,想死有何難!李十月、方虎頭,各領一百名遊弩手隨我沖陣,這次不用繼續保留人馬體力,只管殺人!”
遠處,陸鬥高聲說道:“算上我一個!”
雙方馬弓輕弩的箭矢差不多已消耗殆盡,所以就只能以戰刀搏殺了。
北莽馬欄子手中戰刀揮舞,北涼遊弩手同時握緊戰刀。
烏鴉、黑狐兩部一共一百四十余人跟李翰林的兩百名遊弩手兇狠地對撞在一起,然後是生死一線的交錯而過。
兩股騎軍人數本就不多,陣形都沒有大範圍地鋪散開來,稱得上狹路相逢,各自都默契地一排僅有四五人一同騎馬而行。
在這種形勢下,身先士卒者易死。
李翰林、陸鬥、李十月和方虎頭,校尉一人,都尉一人,副尉兩人,四人一起衝鋒在最前方。
李翰林出手最幹淨利落,一刀直截了當地抹掉了一名烏鴉欄子的脖子。
天生膂力驚人的重瞳子陸鬥出手最是勢大力沉,一刀橫掃不但砍斷了敵人的戰刀,而且直接把那名黑狐欄子的上半身砍斷了。
李十月的那一刀最為精巧,他扭頭躲過了敵人的劈刀,用北涼刀挑中了那名烏鴉欄子的喉嚨。
唯獨方虎頭直來直往,沒能殺敵,只是他手中的武器跟敵人的戰刀重重地磕在了一起。
在李翰林和陸鬥各自殺敵三名後,李十月也接連殺死了兩名北莽斥候,眼看就要被那條直線上的第三名敵人一刀刺在脖子上。李翰林和李十月隔著陸鬥,餘光瞥見這一幕,低喝道:“老陸!”
陸鬥幾乎同時側身伸手抓住身邊敵人那具尚未墜馬的屍體,一手扯過,恰好砸在李十月所面對的那名斥候的身上。
陸鬥仍有閒情逸致對躲過一劫的李十月咧咧嘴,好像說了個六字。
李十月冷哼一聲,沒有理睬。
陸鬥的意思是說李十月這輩子已經欠了他六條命了,按照兄弟四人的約定,以後回到陵州喝花酒,李十月就得請他陸鬥睡六次最貴的花魁。
但是誰都心知肚明,他們的那些犒賞銀子,早就都給戰死的袍澤了。
所以,其實四人都是根本攢不下幾兩銀子的窮光蛋。
當兩支騎軍幾乎半數交錯在一起,方虎頭被敵人一刀劈落下馬,就要被下一匹戰馬踐踏在胸口的時候,李翰林正要去救,陸鬥已經喊了句“我來”,率先躍起,越過李翰林,雙腳彎曲落在滿是黃沙的地面上,向前一撲,雙手重重地捶在那匹北莽戰馬的腹部,竟將那匹馬以及馬上的人都捶飛了出去。陸鬥輕輕地一腳踹在方虎頭的肩頭,把後者踹出戰場。此時北莽敵軍已經直接撞殺過來,陸鬥獰笑一聲,也不躲避,只是身形靈活如蛇狸,身體蜷縮,雙手雙腳緊貼在地面向前行,在那匹北莽戰馬下方幾乎就要鑽腹而過的時刻,猛然起身。那匹北莽大馬被低頭彎腰的重瞳子瞬間以雙肩挑起,在馬背上措手不及的馬欄子一個身形不穩,被附近擦肩而過的遊弩手騎卒一刀割掉頭顱。
李翰林顧不得其他,只能埋頭殺敵。當意識到身邊僅剩的李十月也沒有出現在他的餘光之中後,他抓住一個空當回望一眼,看到已經落在身後十幾步的李十月剛好斬殺一名北莽蠻子,滿臉鮮血。李十月這個家境優渥的官宦子弟剛好也看到李翰林的回望,立即露出燦爛的笑容,向李翰林點頭示意,讓李翰林不要擔心自己。
李翰林會心一笑,轉頭繼續廝殺。終於頭一個鑿穿敵軍陣形後,他稍作喘息,耐心地等著李十月的身影出現,卻沒有等到。
這輩子,他都再沒有等到。
當時李翰林眼眶發紅,發瘋了一般撥轉馬頭,疾沖而去。
終於,當一百四十名北莽精銳斥候死絕,當校尉李翰林麾下的大部分遊弩手繼續追殺,李翰林終於找到了李十月。
他倒在血泊中,睜著眼睛看著天空,呼吸逐漸變得微弱。
李翰林坐在地上,雙手輕輕地抱住他。
滿身血跡的陸鬥和方虎頭怔怔地坐在李翰林的對面。
四人中,虎背熊腰卻性格最柔和的方虎頭突然抱著腦袋號啕大哭,邊哭邊說:“都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不頂用,老陸就不用來救我,只要有老陸盯著十月,十月就不用死……是我害了十月……”
這個在戰場上受過三十多處傷卻從沒有流過眼淚的漢子,此刻淚如雨下。
李十月嘴唇翕動,似乎想要說話,又似乎想要搖頭。
臉色蒼白的李翰林抬起頭,對方虎頭輕聲說道:“虎頭,是兄弟就不要說這種話,難道你想讓十月走得不安心?”
方虎頭艱難地止住哭聲,抬起手臂堵住嘴巴,滿臉淚水地望著李十月。
陸鬥胡亂地抹了抹臉上的鮮血,結果原本還能依稀認得出模樣,這麼一抹整張臉成了大花臉。陸鬥輕輕地握住李十月的一隻手,說道:“咱們青州人那邊,都講究一個親兄弟明算帳,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李十月欠了我陸鬥六條命,別想耍賴,哪怕這輩子還不上,下輩子還得接著還……所以咱們下輩子接著做兄弟。”
李翰林嘴唇顫抖,始終沒有像方虎頭那樣哭出聲。
李翰林看著這個曾經說過讀書比挨刀子還難受的年輕人,看著他胸口被北莽戰刀破甲劃出的兩條傷痕,看著這個也曾經說過算命先生說自己會死在十月的年輕人。
李翰林擠出一個笑臉,低頭對李十月柔聲說道:“十月,你以前經常說家裡有個貌美如花的妹子,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還總念叨著要我做你妹夫,只是後來你去過我家後,就再也不提這茬了。當時我們去了方虎頭家也去了你家,我見過她後,說實話,你妹妹長得一般,比起我李翰林當年花天酒地時見到的女子,差了不少,但是她的性子真的很好,我其實很喜歡她,相信娶了她,她一定會是個賢惠持家的媳婦兒。只不過那會兒一想到要喊你小子一聲‘哥’,就開不了口。現在跟你說一聲,你別嫌晚。”
李十月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李翰林伸手揉了揉眼睛,輕輕呼出一口氣,轉頭對方虎頭說道:“虎頭,你陪著十月,把十月送回清源軍鎮。”
方虎頭還要說話,陸鬥朝他搖了搖頭。
李翰林和陸鬥換了一匹涼州大馬,然後望向遠方,說道:“十月那份我來補上,虎頭那份,你來?”
陸鬥默然點頭。
陸鬥突然說道:“翰林,你是真的喜歡十月的妹妹嗎?”
李翰林毫不猶豫地微笑著說道:“我不是為了十月才說那些話的,是真喜歡,我一眼就看上了那女子,不講道理的那種喜歡。”
陸鬥眼神溫柔地望著遠方,說道:“十月和虎頭只知道我是青州人,但是翰林你應該知道得更多,知道我曾經是青州陸家豢養的死士,更是北涼王妃陸丞燕的扈從。”
李翰林嗯了一聲,說道:“你喜歡的女子,也值得你喜歡,這就夠了。”
陸鬥破天荒地笑道:“她喜歡那個人,我輸得心服口服。我陸鬥這輩子,有你們三個朋友,就足夠了。”
李翰林轉頭看著方虎頭帶著李十月逐漸遠去的背影,呢喃道:“十月這輩子最怕鬼,以後不用怕了。”
第三章 滿城桃花笑春風 紫衣觀雪缺月樓
祥符三年,在桃花盛開的春風裡,有個中年漢子騎著一頭老驢過劍閣入西蜀。他裝模作樣地拎著一根桃樹枝,沿途的路人尤其是年輕人,難免會心一笑。呦,又是一位仰慕劍神鄧太阿卓然風采的江湖人士啊。可是江湖傳言那位“桃花劍神”,不但在當今劍林如鶴立雞群,而且本人更是豐神玉朗,眼前這位大叔的相貌,實在是有些上不得檯面。
貌不驚人的漢子悠悠然騎著驢看那蜀國的風光,走走停停,並不著急。之所以入蜀,是他在一家熟悉的酒樓裡收到了徒弟的一封信。信上,徒弟說自己喜歡上了一位女子,差不多到了談婚論嫁的火候,想著讓他這個做師父的當個媒人。徒弟還在信上多次提醒他千萬別邋裡邋遢地就去西蜀,要幫徒弟長長面子,畢竟江湖人信奉有其師必有其徒,若是師父不頂事,徒弟能好到哪裡去?所以師父你老人家千萬要把自己拾掇得清清爽爽,否則姑娘家裡的人恐怕會不放心把閨女交到我手上。
漢子收到信後沒有像以往那般萬事不上心,而是真正用了心的,跟酒樓掌櫃借了三十兩銀子,置辦了兩套嶄新的衣衫,這才從遙遠的東南劍州趕往西蜀。那封信是半年前就寄出的,好在那個徒弟知道他這個師父常年漂泊不定,就把日子足足推到了大半年後,徒弟在信的末尾還信誓旦旦地說如果師父晚看到信了也無妨,徒弟耐心等著師父便是。
這個用過劍也鑄過劍唯獨不曾佩過劍的漢子,一路上都在猶豫要不要買把劍掛在腰間,因為徒弟在信上說那位女子出身西蜀江湖豪門,幫派上下從掌門到雜役弟子都用劍,連那一把把劍的名字都起得極有韻味。掌門的佩劍叫“火燭”,首席供奉的那把名劍更是在《大器譜》榜上有名的“山魈”,就連幾個關係熟稔的外門弟子,佩劍的名字也一個比一個大氣,最重要的是掌門老來得女的千金小姐,也就是他徒弟瞧上眼的女子,她的佩劍恰好名叫“桃花”,緣分啊。
中年漢子到了益州,在州城內稍稍問路就找到了那個在西蜀道大名鼎鼎的幫派——劍雨樓。據說每逢大事、盛事,劍雨樓所有劍客三百餘人,便會聯袂登上那棟高達六層的主樓,同時拋劍出樓,落劍如雨。雖說劍雨樓在整個離陽江湖名聲不顯,遠不如那個出了一位胭脂評美人謝謝的春帖草堂,但是在西蜀轄境內的確算是名列前茅的宗門,素有“西蜀劍出雨樓”一說。遙想當年,那位在徐家鐵騎面前誓死為國守城門的西蜀劍皇,便曾多次登上主樓,親口評點劍雨樓內傑出弟子的劍術高低。而那最高的一棟樓內,也懸掛有自宗門建立至今的歷代江湖劍道宗師的畫像,以此勉勵門內弟子堅持不懈砥礪劍心。比如遠的有跟高樹露同一個時代的大奉劍仙嵇心定,近的有一百年前的大魔頭劉松濤,最近十幾年還掛上了劍九黃、宋念卿、祁嘉節和柴青山等人的畫像。當然,李淳罡更是天下劍士繞不開的一座巍峨高山,劍雨樓尤其推崇這位春秋劍甲,將其畫像懸掛在居中的位置上,與呂祖並列。
劍雨樓的門房一聽說從遠方來的客人是找那個年輕人後,本就看他騎驢掛桃樹枝不順眼,此時越發不待見他了。在老人看來,那個年輕人不壞,劍術平平,不過眼光不差,跟幾位供奉紙上談兵的文鬥也都僥倖贏了,可要說迎娶他們劍雨樓樓主的獨女,既無顯赫的家世也無堅實的修為,不是癡人說夢是什麼?還真不是樓主刻意刁難那個外鄉小夥子,西蜀道江湖的人都知道他們樓主早就發話了,他就這麼一個女兒,只要沒能躋身一品境,那就誰都別想當他的女婿。
老人終究是秉性善良之人,聽說中年漢子走了好幾千里路,就把實情竹筒倒豆子般說了出來,也給中年人指路,說那年輕人死皮賴臉地在附近的大街上租了棟小院子,隔三岔五地就到這劍雨樓的大門口逛蕩。去年冬末西蜀難得有場小雪,那個年輕人天未亮便拿著掃帚掃雪來著,結果差點挨了頓揍。下雪啊,這在西蜀是多稀罕的事情,人人恨不得積雪如山一般,結果被他那麼一掃,好些興致勃勃地跑出來賞街雪的弟子,徹底傻眼了,整條大街上乾乾淨淨。門房說到這裡也是哭笑不得,氣哼哼地說,那小夥子傻歸傻,好歹不似地痞那般流裡流氣,要不然連他都想揍那小夥子一頓。
遠道而來的中年漢子聽著老人的絮絮叨叨,一手牽驢一手揉著下巴,似笑非笑。
門房總算想起問此人跟那個缺心眼兒的年輕人是什麼關係,漢子說自己是那傢伙的師父。老人齜牙咧嘴,剛起的談興頓時煙消雲散,趕緊揮揮手,示意這人去尋找他的徒弟。
夕陽西下,老人看著那道沒有騎乘毛驢的遠去的背影在街道上漸漸被拉長,打心眼兒裡覺得這對師徒都是怪人,可細究下去,卻又說不出他們到底哪裡古怪。
中年人牽著捨不得騎的老夥計彎來繞去,好不容易才在一處陋巷裡找到那棟寒磣的院子。站在門口,他突然有些愧疚,原來徒弟跟著自己走南闖北這麼多年,一直無所求,所以也無所得。
他叩響門扉,一個已經不適合被稱為少年的小夥子快步走出,看到師父這張熟悉的臉,很是驚喜。中年人正要笑著說話,徒弟已經繞過他抱住老毛驢的腦袋,這讓自作多情的中年人有些失落。
中年人這才發現院子裡除了徒弟,還有個戴木釵著布裙的少女,少女正拎著水勺給院子裡牆腳根處的一棵小樹澆水,看到中年人,靦腆一笑,有些手足無措。
徒弟跟那頭與他們相依為命多年的老毛驢敘過舊,大大咧咧地跟師父介紹道:“師父,這是阿草,是我在這裡的鄰居,這棵桃樹還是她找來種下的。阿草的爹娘也是很好相處的,他們家在街頭那邊開了家粥鋪。阿草平時也會去城裡的鬧市處賣花,杏花、桃花、蘭花都賣,師父你要是去了阿草她家,就能聞到滿滿一院子的花香……”
中年人聽著徒弟婆婆媽媽的碎碎念叨,沒來由地覺得欣慰,難怪當時分別後,這一年裡獨自行走江湖,總覺得少了點什麼,原來是耳邊少了這個徒弟的絮叨,反而不習慣了。
他多看了幾眼那個身材消瘦的貧家少女,只見她背對著他們這對師徒,耳根子通紅。
他笑了笑,轉頭問道:“師父已被你喊來了,什麼時候登門?”
徒弟突然變得神色黯然,笑容牽強地說道:“師父,對不住了,可能要讓你白跑一趟了。”
他皺起眉頭,柔聲問道:“怎麼回事?”
徒弟撓了撓頭,尷尬地說道:“就那麼回事,師父你就別多問了。”
他笑著問道:“是那女子的爹娘,劍雨樓的樓主和樓主夫人棒打鴛鴦?他們瞧不起你是個遊俠兒,所以仗勢欺人?”
不料徒弟搖了搖頭,說道:“那位劍雨樓的樓主倒也不是獨獨瞧不起我,他癡情於劍,行俠仗義,在西蜀道武林中有口皆碑,在他眼中,只有二品小宗師的年輕江湖子弟,才算他女兒的良配。就是那女子的娘親和幾位兄長有些不講理,說了些難聽的話,也做了些……總之就是不願意我繼續待在這座城裡。”
中年人笑道:“然後你就怕了?”
徒弟急忙解釋道:“哪兒能啊,只是後來那女子自己心裡另有所屬,我總不能死皮賴臉地糾纏她吧,男女之間應該兩相情願的道理,我還是懂的。”
那個戴著木釵的少女鼓起勇氣說道:“那群人曾經把……”
年輕人趕緊阻止少女“告狀”。中年人臉色如常,只是刹那之間握住自己徒弟的手臂,說道:“你言語間中氣不足,我本來以為是你在西蜀不服水土,原來是受了內傷。四個月前,有人用劍連刺你膻中、巨闕、氣海三穴,好一個點到即止,看似傷痕不重,其實傷及本源。這般水準的劍客,想來在西蜀道也算成名已久的江湖人士了,把他的名字說來聽聽,讓師父親自跟他講講理。”
年輕人搖頭道:“師父,還是算了吧,我本來早就想離開這裡了,只是……只是怕師父到了西蜀找不到我,這才沒有離開。”
原本並不顯怒容的中年人聽到這句話後,不知為何臉色驟然變得陰沉,好似被觸及了逆鱗。語氣一直雲淡風輕的中年人,微微提高嗓音,略帶責怪意味地說道:“你就沒有告訴他們,你師父姓什麼叫什麼?!”
年輕人愣了一下,低下頭道:“當時對方氣勢洶洶地找上門來,打生打死的,徒弟不小心忘了。”
中年人冷哼一聲,問道:“我看,你是不願意說出口吧?”
年輕人憨憨地笑道:“說出去多丟人,白叫人知道師父你收了這麼個沒出息的徒弟。再說了,我若真的沒臉沒皮地報上你的名號,誰信哪?”
中年人愕然。
他身為棄兒,自幼失去庇護,年少時便在那座鬼氣森森的劍山獨自求活,可謂歷經困苦。他走出吳家劍塚之後,不管遇上什麼事情,都是視而不見。在他看來,既然選擇了走入江湖,那就生死有命,遇上不平事而無法鳴不平,便不能怨天尤人,要恨就恨自己技不如人。
所以王仙芝才有那番一針見血的點評:此人劍心,可謂天真,最是契合天道,那麼手中有劍無劍皆無妨。
他突然想起很多往事。這個徒弟總是嫌棄他這個當師父的,行走江湖不夠有宗師風範,沒有神仙風采,總是要他多注意派頭,總是憤懣於他的名頭被誰壓下了,恨不得離陽的人都知道他才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人。
可是,那個少年似乎從來沒有想過讓天下人知道他那個師父其實收了個徒弟,從來沒有想過讓江湖人知道“桃花劍神”的徒弟到底叫什麼名字。
整個江湖,沒有人知道那個牽驢少年的名字,甚至連他姓什麼都不知道吧。
自從“桃花劍神”收了這個徒弟後,兩人一起行走江湖,再遇到不平之事,才會在徒弟的連累下不得不出手。
每次他救了人就要不耐煩地離開,徒弟便會磨磨蹭蹭地跟所救之人笑著說道:“我師父是‘桃花劍神’鄧太阿,你們千萬別忘了啊!”
你師父是“桃花劍神”鄧太阿。
那我鄧太阿的徒弟又是誰?
中年人輕輕呼吸一口氣,看著那張已經長出些許胡楂兒的年輕臉龐,然後轉頭望向那個少女,笑道:“小姑娘,我叫鄧太阿,我的徒弟叫李懷念。”
一頭霧水的少女紅著臉說道:“鄧叔叔,我是知道李大哥的名字的。”
鄧太阿用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傷感地說道:“可是這個江湖不知道。”
那一天的暮色中,鄧太阿和徒弟李懷念一起到了少女阿草家裡做客,鄧太阿甚至在徒弟的震驚眼神中主動挑了幾樣禮物,禮物並不算太過貴重,但是在小戶人家看來也算是有面子的物件了,這讓少女的爹娘眉開眼笑,尤其是聽說這個男人是李懷念在這個世上唯一的長輩後,更是笑得合不攏嘴。少女越發羞澀,鄧太阿的徒弟有些後知後覺,但是領悟其中的意味後,想著這大半年的相處,也覺得水到渠成,並不認為師父是亂點鴛鴦譜。很少喝酒的鄧太阿跟阿草她爹各自喝了兩斤有餘,於是乾脆把話挑開了,坦言說他這個徒弟性子純良,雖然跟他算是半個江湖人,但是從沒想著要在江湖上混出大名堂,是過得住安穩小日子的年輕人。少女那一雙原先還有些顧慮的爹娘聽到這話後,就徹底安心了。
那一晚,鄧太阿滿身酒氣,和徒弟李懷念緩緩地走在小巷中。
鄧太阿突然說道:“買豬看圈,娶媳看娘,聽你的說法,劍雨樓那個女子顯然不適合你,倒是阿草,是能夠陪著你過日子的女子。”
李懷念嘿嘿一笑。
鄧太阿拍了拍徒弟的肩膀,沒來由地說了一句:“師父這輩子沒為你做過什麼事情……”
李懷念欲言又止。鄧太阿擺了擺手,打斷了徒弟想要說的話,繼續說道:“你想不想是你的事情,師父不管,既然你如今多半是要在西蜀這邊安家了,那師父總要儘量讓這裡不要陷入兵荒馬亂的境地,加上師父本就想要去北涼一趟,你也別擔心,當今天下,不管是離陽太安城還是涼莽邊關,只要師父自己想走,就沒有人攔得住師父。”
年輕人小聲說道:“師父,如果我成家立業,以後恐怕就很難再跟你一起闖蕩江湖了。”
鄧太阿笑道:“以後有事沒事,我都會常來西蜀看看你們。”
年輕人猶豫了一下,說道:“師父,我不是徐鳳年那樣的人物,沒能讓師父有個可以不辱沒你名聲的弟子,對不起。”
鄧太阿搖頭道:“你錯了,有你這個徒弟,已經是最好的了。”
離陽江湖有曹長卿、徐鳳年這樣的風流人物,當然很好。
但我鄧太阿有你這樣的徒弟,是最好。
天底下如果有人要你過得不好,很簡單,先問過我這個做師父的答應不答應。
西蜀益州,滿城桃花依舊笑春風。
那個不起眼兒的中年人去而複返,無驢也無劍,來到劍雨樓的門口。
這一日劍雨樓內正好宴客,益州別駕大人親自攜愛子登門造訪,以求兩家喜結連理。
劍雨樓為了彰顯鄭重,樓主張昀召集弟子一齊登上主樓,紛紛摘下佩劍,落劍繁多如雨花,這讓站在廣場邊緣的益州別駕與擔任兩家媒人的益州副將大開眼界。
益州城的人都清楚別駕大人攀附上了那位蜀王。別駕一職本就等同于小刺史,如今更是早已架空那位本土勢力出身的刺史,名正言順地坐上益州文官的第一把交椅也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所以,先前鬧得滿城風雨的那個遊俠兒,就成了益州這樁天作之合的絆腳石,沒有誰覺得張昀的心愛獨女與別駕的公子在一起是移情別戀,都認為從頭到尾是那個外鄉遊俠兒不知天高地厚,是那個年輕人得了失心瘋,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當中年人來到劍雨樓大門外的廣場的時候,正看到樓主張昀帶著妻兒快步相迎,走向那幫益州官員,其中有位正值妙齡的美貌女子,站到一位身穿錦衣的俊逸公子哥身邊,笑靨如花。
而在劍雨樓大辦盛事的時候,一個年輕男子正陪著一個少女走街串巷,高聲販賣杏花和桃花,一枝花只掙一文錢。
中年人想起昨夜師徒二人坐在小院裡談心時的情景,徒弟跟他說就不要跟劍雨樓的人計較什麼了,他當時點頭答應了。徒弟信不過,又重複了一遍,他笑著說當徒弟的尚且這麼好說話,他這個做師父的能差到哪裡去?
事實上鄧太阿還有句話沒有說出口:他這個師父從來就沒有跟誰好說話過,對吳家劍塚的人是如此,對江湖中人也是如此。
所以攤上李懷念這麼個愛管閒事又心慈手軟的徒弟,是他鄧太阿這輩子除了練劍有成之外最大的麻煩,也是最大的驕傲。
鄧太阿自顧自地笑了笑,又被那位門房攔住。門房聽到他是要與劍雨樓的人切磋劍法後,沒好氣地問他:“既然是以劍切磋,那麼你的劍呢?”
鄧太阿沒有回答什麼,身影一閃而逝便來到劍雨樓內。
鄧太阿抬頭望著那棟主樓,樓內懸掛有早年西蜀劍皇手書的金字匾額“人間第一劍雨”,匾額在春日陽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
率先注意到這個中年漢子突兀地出現在劍雨樓中的人,不是被西蜀武林譽為“三氣通玄”的劍道宗師張昀,也不是那幾位劍術卓絕的供奉元老,而是幾個百無聊賴四處張望的張昀的弟子。這些人大多對樓主的千金懷有旖旎心思,可明明知道自己與她有著天壤之別,在那位益州別駕之子面前更是自慚形穢,一想到那女子就要投入別人的懷抱,便存著眼不見心不煩的態度,然後就看到了那個並無佩劍更無氣勢可言的身著粗布麻衣的漢子。只不過他們也都沒上心,要知道西蜀劍雨樓雖然比不上東越劍池、南疆龍宮這樣名動天下的宗門,可畢竟是一州之地的執牛耳者。樓主張昀更是躋身西蜀十大高手之列,年輕時便是被春帖草堂上一代主人謝靈箴看好的天才劍客,雖說至今尚未躋身一品境界,但西蜀道的江湖中人都相信十大高手中,張昀是最有希望進入那種傳說境界的幾人之一。
二品小宗師,雖然帶了個“小”字,但足可在離陽的一州之內開宗立派。那些一品境界的神仙人物往往神龍見首不見尾,懶得理睬江湖事務,尋常武林人士更難以親近他們,所以真正的離陽江湖,最風光的角色,是張昀這樣看得見、摸得著的武道宗師,是隔三岔五就能露個面的江湖高手,否則任你吹牛說跟那些武評大宗師在一張桌子上喝過酒,任你吹噓得天花亂墜,也沒有人會相信。因為張昀之流,不但修為確實高絕,而且身上有人氣兒,做事也接地氣兒,如果說有幸跟鼎鼎大名的劍雨樓樓主有過一面之緣,那才能夠讓人相信。
一聲轟然巨響讓劍雨樓內的所有人心頭一顫。
那塊舊西蜀皇叔親自賜予的匾額裂作兩塊,摔落在地。
所有人面面相覷,感到匪夷所思。那塊來歷不凡的匾額是由第一等楠木製成,絕不至於如此不堪風吹日曬,況且這塊匾額懸掛不過三十年,怎麼可能從當中斷裂如被一劍劈開?
眾人環顧四周,終於將視線聚集在那個雙手負後的中年漢子的身上。哪怕是二品宗師張昀也沒能瞧出蛛絲馬跡,這個漢子會是毀掉價值連城的那塊匾額的罪魁禍首?
劍雨樓樓主張昀是西蜀屈指可數的成名高手,更是經驗老到的老江湖,自認就算持劍,也無法在三四百步外以劍氣劈開一塊匾額。這樣的人物大駕光臨,不管姿態如何跋扈,依舊不是劍雨樓人多勢眾就能夠輕易擺平的。
吳家劍塚之所以數百年來始終穩居江湖宗門前三名,就是因為傳說劍塚裡的稚童也能馭劍離手如蝶雀回旋,這本身就意味著孕育出劍氣的艱難不易。何談一道劍氣掠空數百步之後而不減威勢,直接劈開那麼一塊巨大的匾額?
一名供奉當場便急忙掠空而去,站在主樓門口仔細打量之後,掠回張昀的身邊,臉色蒼白地與張昀竊竊私語。
張昀頓時如遭雷擊。
是劍氣所致。
而且那道劍氣破開匾額之後,將主樓的建築也一併劈開了。
離陽江湖流傳過一句話,說是西蜀自皇親國戚蘇茂戰死在皇城門外,黃陣圖死在東海城頭之後,就再沒有像樣的劍客了,這也道出了當下西蜀武林的幾分窘況。
尤其是春帖草堂的謝靈箴暴斃于快雪山莊後,繼任者胭脂評美人謝謝只以姿容驚豔世人,而不以武道修為讓人衷心信服,因此更給人一種“蜀中江湖無宗師”的看法。
那個中年人緩緩向前,走到距離張昀三四十步之處停下腳步,終於開口道:“道理,我徒弟早已經講過了,你們不聽,那麼我今天就不用跟你們講理了。”
張昀欲哭無淚,我哪裡知道你的徒弟是何方神聖?你這般劍術通神的大宗師的高徒,我們劍雨樓把他當菩薩供奉起來都來不及,怎麼會與我們講道理而我們不聽?
張昀心思急轉,看這漢子不過三四十歲的模樣,又與劍雨樓眾人過不去,多半不是西蜀江湖之人,否則無論如何也該買他張昀幾分面子才對。可劍雨樓的勢力從來只限於西蜀境內,門中弟子的行事方式也還算內斂,少有與他們結下死結的江湖仇家,就算是奉命出蜀行走江湖去為劍雨樓揚名的幾位傑出弟子,也沒聽說過他們跟離陽江湖的大門派的人有過大恩怨。說句天大的實在話,要真想惹到離陽那些頂尖宗師,劍雨樓的弟子也得有那份本事不是?
張昀同時有些疑惑,眼前之人氣機不顯,氣勢全無,不像是出手之人,難道是暗中還有真正的世外高人?
這位中年人的視線在劍雨樓諸人面前一掠而過,看到了那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年輕女子,她身邊那個與她有六七分相似容貌的婦人,臉色陰沉,似乎在權衡利弊,猶豫要不要借用官府的勢力敲山震虎。幾名劍雨樓供奉則是如臨大敵,顯然比起婦道人家要更知道其中的輕重。有些事情,官衙勢力壓得住,但有些事情,未必壓得住。
張昀相貌儒雅,腰側佩有那柄西蜀名劍火燭,此刻極為罕見地執晚輩禮節恭敬地作揖,說道:“敢問前輩的高徒是誰?如果確是我劍雨樓之人冒犯了前輩的弟子,張昀定然給前輩一個交代!”
中年漢子答非所問,望著那群人,問道:“持山魈劍之人,是哪個?”
位居高位而身材臃腫的益州別駕眯起眼,陰惻惻地說道:“今天是本官與張兄兩家的大好日子,不承想,還有人敢在益州城內如此行事,還真是讓本官見識到了!”
那名手握數千兵馬的益州副將更是冷笑道:“在本將的轄境內,還有江湖人膽敢恃武犯禁?!”
張昀一看兩位在益州手執權柄的文武官員都如此明確地表態了,心中大定,只不過仍是想著息事寧人,行禮之後直起腰杆,凝視著眼前這個不速之客,問道:“前輩,難道是我劍雨樓的首席供奉胡大椿與您的高徒起了誤會?”
中年漢子既沒有理睬那兩名西蜀官員,也全然沒有理睬故意伏低做小的劍雨樓樓主,而是望向那名之前去往主樓打量匾額的劍客。此人身著一身白衣,鬚髮皆白,連劍鞘也是白色的,看起來仙風道骨。
他問道:“就是你向我徒弟出了三劍?”
這名在劍雨樓內劍術不弱于張昀的西蜀劍道宗師,看上去神色自若,卻也不答話,不知是不願還是不敢。
但是中年人這句話問出後,那對母女和長相俊逸的公子都臉色微變。婦人的眼神越發陰狠,年輕女子撇了撇嘴,年輕男子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中年人平靜地說道:“一劍還一劍。”
就在那名白髮供奉想要去握住劍柄的瞬間,他的胸口處炸爛得鮮血四濺。只是這無聲無息的“一劍”殺人之後,胡大椿身前的巨闕、氣海兩個穴位處仍是同時炸出殷紅的血花。
別說拔劍出鞘,連劍柄都沒有握住的胡大椿後仰著倒下。
中年漢子一劍便可殺人,但說還三劍就是還三劍。
而眾人眼中的中年漢子始終雙手負後,張昀更是確定此人根本毫無氣機漣漪。
手腳冰涼的張昀顧不得宗師風範,抬起頭環顧四周,像是試圖找出那名躲在幕後的絕代高手,言語中帶著幾分掩飾不住的惶恐:“晚輩劍雨樓張昀,懇請前輩出面一敘,晚輩願意誠心賠罪!”
這個中年人轉頭望向那兩個益州高官,說道:“我不知道你們是什麼官,但是今天就算陳芝豹站在這裡,也擋不住我要殺人。你們不信,就儘管帶兵前來,幾千人還是上萬人,我可以等你們。不去請兵,我現在就殺你們,去請了兵,我還是要殺你們。記住,死前別跟我講道理。”
世人當然不知,連為蜀王陳芝豹捕捉蛟龍的幕後人謝觀應都被他一劍殺了。
那名婦人獰笑道:“好大的口氣,竟然連我們蜀王都不放在眼裡!我爺爺與西蜀道經略使是至交好友……”
中年人打斷這個婦人的言語,說道:“那就連你爺爺和西蜀道經略使一併請來劍雨樓,我會等。如果等不到他們,我登門去殺便是。”
婦人正要說些狠話,卻被她過門後連半句重話也沒對她說過的丈夫張昀怒吼道:“你給老子閉嘴!”
渾身顫抖的劍雨樓樓主望著這個中年人,滿臉愁容地問道:“敢問前輩可是來自吳家劍塚或是東越劍池?”
仍是不見中年人如何出手,呆若木雞的益州別駕大人就已經後仰著倒去,死在了當場。
中年人依舊平靜地道:“跟吳家有點關係,與東越劍池沒有關係。”
那名益州副將驚恐地問道:“你真殺了益州別駕?!”
中年人說了句一點都不好笑的笑話:“你覺得是假的也行,提醒一下,再不去請兵,你也快要死了。”
然後,那名武將帶著哭腔說了句更大的笑話。他戰戰兢兢地說道:“這位大俠,咱們無冤無仇,大俠你……你不能濫殺無辜啊,這事跟我沒關係,我也不管了,大俠你在益州想殺誰就殺誰,要是不願意親自動手,末將幫著你殺,行不行?”
中年人沒有說話。
他在離開吳家劍塚後,其實一直不太喜歡那個江湖,只不過這些年他的那個徒弟很喜歡江湖,所以他才願意對江湖人、江湖事以禮相待。所以武評四大宗師,他鄧太阿、西楚曹長卿、北涼徐鳳年、北莽拓跋菩薩,其實只有他鄧太阿是真正的逍遙自在之人。所以江湖中人找我的麻煩,我可以不計較,但我鄧太阿想要找世間人的麻煩,誰都別想躲掉。因此,位列《陸地朝仙圖》首位的謝觀應躲了數千里,從北方的太安城躲到了南海之濱,仍是沒能在他的劍下躲過一死。
就在此時,又有兩名僅是起了殺心的劍雨樓供奉倒斃在地。
六神無主的張昀看著眼前這位至今還不知道名號的中年人,無比悲愴地說道:“前輩,我張昀不知到底發生了何事,可是除胡大椿之外的眾人,皆是罪不至死啊!”
那個益州副將猛然驚醒,撒腿就跑,想著離開劍雨樓後跑得越遠越好,離開益州,不管要花多少銀子,用多少關係、門路,都要前往那座蜀王府邸避難。
中年人根本沒有去看這名蜀中將領的狼狽逃離,瞥了一眼劍雨樓樓主,說道:“我說過,我今天來你們劍雨樓,不是來講道理的。”
心如死灰的張昀問道:“難道前輩真不怕與我西蜀道官府和整個西蜀武林為敵?”
隨心所欲地殺人的中年漢子笑了笑,說道:“如果陳芝豹在此,肯定不會說這種話。”
張昀苦笑一聲,握住火燭的劍柄,說道:“晚輩自知不是前輩的對手,但是為劍雨樓數百年的聲望也好,為自己妻兒的性命也罷,都要斗膽與前輩一戰。”
不料,中年人搖頭道:“我今日不殺你。我徒弟說過,你張昀為人厚道,素有俠名,憑這句話,你就不用死。”
那個長相俊逸的公子哥跪在地上,對著他爹益州別駕的屍體號啕大哭:“你這個瘋子,為什麼要殺我爹?!你不得好死!”
張昀之女看到心愛的男子的淒慘模樣後,也是梨花帶雨,蹲下身想要安慰幾句,卻被年輕人一把推開,罵道:“滾開,都是你這個掃帚星,我爹就是被你害死的!要不是你和你娘慫恿,我堂堂別駕之子,怎麼會三番五次地出手為難那個無名小卒,又如何會親自以官職請動胡大椿出手傷人?!”
張昀如遭雷擊,臉色木然地轉過身,看著妻子、女兒,面無表情地問道:“說吧,到底是怎麼回事?都到了這步田地,好歹要我張昀死得明明白白。”
那個風韻猶存的婦人再無半點平時的雍容儀態,面目猙獰,厲聲道:“張昀!我怎麼知道那個窮小子的師父如此厲害?要怪也只能怪那姓李的年輕人故意裝癡扮傻,若不是他有意隱瞞身份戲弄我們劍雨樓的人,我又怎會刻意阻攔他跟我們女兒的姻緣?!哈哈,我現在只後悔當時沒有讓胡大椿那個老廢物一劍殺了他!”
張昀看著瘋癲了一般的妻子,覺得陌生而厭惡,重新轉身說道:“前輩,我張昀能否以一死換取劍雨樓中與此事無關之人的活路?”
中年人搖頭道:“不能。”
張昀嘴唇顫抖,說不出一個字。
中年人又說道:“你放心,我今日前來原本只想殺胡大椿一人,現在也不過是加上地上的那個,以及逃離劍雨樓的益州副將,至於其他幾個死人,既然他們想殺我,那他們就得為自己生出殺人的念頭付出代價。雖說在我看來,你妻女兩人也該死,但是我徒弟從無這種想法,我不會讓他感到愧疚。”
張昀已經根本無法理解這個人的想法。
就像他自幼每次登樓觀看那些所掛的歷代劍仙的圖像,從來想不明白為何一把劍在他們的手中便可氣沖鬥牛。
中年人又說道:“你們劍雨樓從今以後就不要再開張了,什麼劍落如雨大是奇觀,真是侮辱你們手中的劍,我相信天下任何一把劍,只要握在真正的劍士手中,都不屑與他人之劍為伍,李淳罡的木馬牛是如此,世間平平常常的劍也是如此。所以頂樓那些掛像所畫之人,如果有在天之靈,估計早就笑都笑死了。劍在鞘中,只為不平而鳴,一劍出鞘,更須問心無愧,豈是拿來給外人賞景拍手叫好的?”
張昀慘然一笑,眼神變得堅毅起來,沉聲說道:“前輩所說大有道理,只是劍雨樓畢竟是我張家先祖數百年心血所凝,因此今日張昀可死而樓不可不存!”
中年漢子是第一次正眼看待此人。
張昀緊緊地握住那把火燭劍,心中再無雜念,說道:“我張家劍雨樓,曾有呂祖騎鶴而過,曾有劍皇蘇茂登樓點評天下劍客,更有劍神李淳罡在此指點過我祖父的劍術,我張昀今日若是一退,那麼劍雨樓就是真的亡了!張寧靜、張致遠、張淡泊、張明志,你們四人記住,在我死後,劍雨樓人可死,匾額可墜,唯獨‘劍雨樓’三字不可無!不可辱!”
張昀拔出火燭劍,露出一副慷慨赴死的悲愴表情,笑道:“死之前,先謝過前輩讓我拔劍之恩。對於前輩之徒,那個叫李懷念的年輕人,我張昀人之將死,也斗膽說幾句心裡話。事實上我對李懷念頗有好感,並非因為他根骨並不出眾,但對劍術的見解極為獨到,而是看到這個年輕人,讓我想起自己年少時的意氣風發,願意為心儀之人不管不顧。我的本意是讓他多吃幾頓閉門羹,就像我年輕時候的慘淡遭遇一般,只是後來不知為何小女突然轉變了心思,當時還有些遺憾,也未深思,更未想到胡大椿會對那個年輕人出手。”
說到這裡,張昀轉過頭,看著那個眼角已有皺紋的美貌婦人,柔聲說道:“以前的你,不是這樣的。”
婦人一臉茫然。
中年漢子不再雙手負後,而是看著眼前這個持起手劍式的劍雨樓樓主,笑道:“儘管出手,我自有分寸,會讓你何時力盡何時身死。”
西蜀劍雨樓號稱收集天下精妙劍招一千有餘,雖然事實上大多數劍招是歷代劍雨樓樓主和出色弟子的招式而已,放眼天下並不算如何出類拔萃,只是數百年積攢下的底蘊,一些壓箱底的招數,的確是當世一流的劍術。只可惜張昀也自知許多劍招妙至毫巔,而他不得其中的真意罷了,畢竟太多劍道宗師的傳承各有千秋,劍意更是零散駁雜,甚至不乏矛盾之處,張昀終究沒有達到返璞歸真的境界,如遇黃金萬兩而雙手空拳只能拿走幾百斤。
中年漢子一手負後,一手伸出。
張昀出劍氣象萬千,忽而氣勢磅礴如旭日東昇,忽而細柔連綿如江南陰雨,忽而厚實凝重如隆冬大雪,忽而輕盈空靈如枝頭雀飛。
更難得的是種種截然不同的劍意之間,張昀銜接縝密,並不顯突兀生硬。
須知劍雨樓家訓的首句便開篇明義:昆侖日出,滄海明月,春神湖水,廣陵大潮,赤城煙霞,兩遼飛雪,大漠黃沙,種種奇觀,皆蘊劍意,化而為一,劍道止境!
只是任由張昀一劍一劍地遞出,那個中年人每次皆是以手指輕輕彈開火燭劍尖,故而每一次顫鳴,都意味著張昀一道精妙劍意的戛然而止。
這幅荒誕的場景,就如風流士子每一次朗誦千古名句後,都被一個粗鄙村夫以“放屁”二字硬生生地打斷。
廣場上,只見劍氣如虹。
張昀一人一劍模糊不清,唯獨那名中年漢子始終站在原地,輕描淡寫,雙指輕彈。
哪怕是再不懂劍道的劍雨樓雜役弟子,也心知肚明,兩者在劍道上的造詣有著雲泥之別。
他們的師父或是師祖,西蜀劍雨樓樓主張昀,位列西蜀道十大宗師之一,哪怕是身為榜首的春帖草堂首席供奉劉閱微,也絕不敢說僅憑雙指對敵傾力出劍的張昀,更別談是在身形不動如山的前提之下。
這個中年漢子的橫空出世,既讓人震撼於那種傳說中陸地神仙一般的玄奇修為,無形中也為許多志在於劍道領域登頂的劍雨樓弟子,鋪開了一幅高遠、壯闊的武道畫卷。
在場的所有人心情複雜,劍雨樓遇上這樣的生死大敵,誰能力挽狂瀾?今日已經註定無法一雪前恥,可是十年、二十年後就當真可以?
就在張昀劍勢漸弱之際,也是劍雨樓樓主心知必死之時,張昀的心中反而並無太多不甘,只是覺得酣暢淋漓地展現畢生所學後,仍然不過是此人雙指一彈的事情,有些愧對先祖罷了。千辛萬苦求不得,卻在此刻恍恍惚惚之間劍心達到清澈空明境界的他,已經沒有遺憾。
“師父,別殺人,現在殺人是犯法的啊!”突然,一道焦急的嗓音在遠處響起,那道並不陌生的嗓音,此刻在劍雨樓的弟子聽來無異於天籟。
中年人以雙指彈開張昀和他的劍,逼迫其退出數十步遠,轉頭對那個匆匆趕來的徒弟又好氣又好笑地道:“什麼時候殺人不犯法了?”
年輕人跑到他的身邊,低聲說道:“犯法不犯法先不去說,可你在這麼多人的眼皮子底下殺人,傳出去多不好聽?‘桃花劍神’在西蜀劍雨樓大開殺戒,有損威名!”
那個跑去滿大街地尋覓年輕人蹤影的門房,還不知道自己救了劍雨樓眾人的命。
中年人無奈地道:“我何時在意過名聲?”
年輕人理直氣壯地道:“做徒弟的我在意!很在意!”
中年人一笑置之。
汗流浹背的張昀收劍入鞘,雙手抱拳,臉上的笑容無比真誠,一揖到底,說道:“晚輩已經知曉前輩的身份了,劍雨樓因前輩而被西蜀江湖除名,張昀此生無憾!劍雨樓亦是無憾!”
此言一出,自張昀以下所有劍雨樓供奉客卿、門中弟子,全部驚駭異常。
在江湖上,對所有白道人物而言,個人名聲本就極為重要,至於涉及所在宗門的聲望,更是重上加重。
張昀這個驚世駭俗的說法,言外之意便是說眼前這位相貌平平的中年人,之于天下劍道,就如同吳家家主挾劍塚之威說飛劍,如同柴青山代表東越劍池說鑄劍。
否則無論此人的武道修為多高,無論此人如何視眾生如螻蟻,都不至於讓懷有以身殉劍之意的張昀主動說出這句話。
中年人聽罷,臉色沒有任何異樣,坦然受之,準確來說是全然不予理會。
那名先前被益州別駕之子推開的女子,此時依偎在她娘親的懷中,看起來楚楚可憐。見到曾經與自己有過一段海誓山盟的外鄉遊俠兒後,她怯生生的容顏中帶著幾分天然的嬌媚,惹人憐愛。她向前走出幾步,深情地凝視著那個在娘親灌了迷魂湯後便被自己棄之如敝屣的年輕人,柔聲說道:“懷念,我錯了,你原諒我好不好?我其實一直沒有忘記過你,只是家裡……”
李懷念轉頭望著那個自己讓她留在遠處的少女。她拎著那只用竹子編的花籃,翹首以待。
籃中的杏花已經賣完,桃花還有三兩枝。
他笑著轉頭,收斂起笑意,看了劍雨樓中的女子一眼,沒有說話。
中年漢子問道:“總算死心了?”
年輕人嗯了一聲,使勁點頭。
年輕人像是察覺了什麼,滿臉驚訝地問道:“師父,你該不會是故意騙我來的吧?”
中年漢子無動於衷。
年輕人走到他身邊,小聲鬱悶地道:“師父,以前沒覺得你是彎彎腸子啊,早這麼老奸巨猾的話,你在江湖上的名頭早就超過什麼王仙芝、曹長卿了,更別提那個徐鳳年了。”
中年漢子懶洋洋地道:“你的事了,師父自己還有點事未了,有個益州副將要殺,不過想必他跑得再快,也比不過那個姓謝的傢伙吧。”
然後,他瞥了一眼畢恭畢敬如同看見先祖轉世的張昀,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練劍之人,不要重勝負而輕生死,死人是提不起三尺劍的。嗯,最後說幾句,你張昀劍術馬虎,劍意倒是還不錯,好歹讓我知道了一件事,蘇茂、黃陣圖兩人之後,西蜀仍有劍。所以這劍雨樓就繼續開吧,只不過今日之事止於你們劍雨樓大門之內,如果以後恩怨牽扯到門外,我下次登門,就沒這麼好說話了。”
張昀如釋重負,更是感激涕零,再一次抱拳彎腰,隆重異常。
師徒二人轉身離去。
“師父,你剛才這幾句話說得……真是極有宗師風範,是上次出遠門跟誰學來的嗎?”
“……”
“師父,以後再跟人起了衝突,如何說話就按照這個套路走,准沒錯!”
“……”
“師父,咱們師徒明算帳,你可不能因為自己擺足了高手架子,就拍拍屁股瀟灑走人,不能不管我以後在益州城內的生計啊,我可是要在這裡過長久日子的人……阿草他們家的人都是窮苦人,我的劍術也不行,你昨日才發話讓我過安穩生活,銀子啊聘禮啊我都已經不要你出了,可不許留給我和阿草一個爛攤子……”
“閉嘴!”
“那頭強驢你自個兒照顧去!”
“哈哈,今天的太陽不錯啊。”
看著那對師徒在和賣花少女碰頭後漸行漸遠,張昀百感交集。
曾經被春帖草堂的謝靈箴親口點評“二十年後必定大器晚成”的劍雨樓大弟子王宣霖,來到師父身邊,小心翼翼地問道:“師父,這位前輩也是劍客?”
張昀沒有回答這個大弟子的問題,望著大門的方向怔怔出神,許久後才笑著問道:“去年年底你們這幫愣頭青就熱烈討論,必須找個良辰吉日將‘桃花劍神’的畫像掛到頂樓,如果為師沒有記錯的話,當時你還力主將這位劍仙的畫像,掛在呂祖與李淳罡之間,日子挑好了沒有?”
王宣霖好奇地道:“可是咱們劍雨樓不是有那雷打不動的祖訓規矩,必須在那些舉世無雙的劍道宗師去世後,才能在我們樓內掛起畫像嗎?”
張昀自言自語地道:“為他那句臨別贈言‘西蜀猶有劍’,我哪怕被先祖們罵作不肖子孫,也要掛起他的畫像。何況為差點與我劍雨樓成為親家的‘桃花劍神’破例一回,又如何?”
王宣霖呆若木雞。
猛然間,張昀沉聲說道:“劍雨樓弟子,一律拔劍出鞘!起倒持太阿式!”
最後,張昀望向大門處,高聲說道:“西蜀劍雨樓三百二十四人,以手中的三尺劍,為‘桃花劍神’送行!”
婦人癡然,喃喃道:“‘桃花劍神’,鄧太阿,原來你是鄧太阿……”
那年輕女子流下了悔恨的淚水,說道:“為什麼,為什麼你是他的徒弟……”
劍雨樓大門外,天真無邪的賣花少女扯了扯李懷念的袖子,納悶兒地問道:“他們嘴裡的‘桃花劍神’是誰?”
李懷念憋著笑意,撇了撇嘴。
少女看著走在他們身前的鄧叔叔,開心地笑著說道:“李大哥,這個名號……聽上去就很了不起呢,我聽過些說書先生的戲文,那些大俠的名號好像都不如鄧叔叔的。”
鄧太阿轉身從少女的籃子裡撿起一枝桃花,笑眯眯地道:“你覺得一個自己的徒弟被人打得兩三個月躺在床上的傢伙,能有多厲害?所以啊,這‘桃花劍神’也就是聽著了不起罷了。”
少女瞥了年輕人一眼,嘴角有些笑意。
年輕人惱羞成怒地道:“一枝花一文錢!”
中年大叔耍賴道:“沒錢,欠著。”
少女突然漲紅了臉,說道:“鄧叔叔,我……”
似乎猜到少女心思的中年人,對她笑著搖搖頭,然後用嘴叼起那枝桃花,雙手擱在後腦勺兒上,轉身後溫柔地道:“我鄧太阿的徒弟,已經娶到天底下最好的女子了。”
少女羞澀難當,不過鄧叔叔這麼一說,原本從來不敢奢望與李大哥成為夫妻的她心中的忐忑少了許多。
她又想,這麼沒有架子的“桃花劍神”,這麼好說話的一個長輩,應該不是那種鼎鼎大名的江湖大俠吧?
少女突然覺得自己這麼認為,很對不起李大哥和鄧叔叔,悄悄吐了吐舌頭。
這一年的春天,作為李懷念的師父,鄧太阿在可算半個親家的阿草爹娘家的鋪子裡當起了夥計,迎來送往,攢下了不足十兩銀子,在離開西蜀益州前往北涼關外之前,又厚著臉皮跟徒弟借了二十兩銀子,用這些錢買了把普普通通的鐵劍。
赴涼途中,“桃花劍神”鄧太阿,自年少時從劍塚拔出第一把劍起,生平第一次腰間懸劍而行。
祥符二年末,徽山牯牛崗。
大雪坪大雪。
暮色中,一位身著紫衣的女子,獨自走出那棟已經成為武林聖地的缺月樓,她撐著一把普普通通的竹柄油紙傘,在漫天風雪中緩緩獨行。
徽山一年四季皆是訪客如雲,即便是這場姍姍來遲的鵝毛大雪,也沒有阻擋他們登山的腳步,只不過在那名女子走出樓後,徽山首席客卿黃放佛便立即通知下人,今日自牯牛大崗登大雪坪入口處設立關卡,無論是閒雜人等還是本身就是大雪坪人氏,一律不得接近大雪坪,一律不得接近那位突然有了賞雪興致的徽山山主,違者殺。如今的徽山,身為女主人的軒轅青鋒早已不理俗事,兩朝元老黃放佛可謂大權在握,武道修為也隱約有由指玄躋身天象的跡象,這一步跨出,那就真是好似旅人跨過了天塹,讀書人高中三甲。
這兩年的徽山,在離陽江湖上的地位如日中天。
武評四大宗師裡的離陽三人,曹長卿已死,鄧太阿蹤跡難覓,徐鳳年遠在西北一隅之地,而近年來好事者評出的離陽十大高手,與軒轅青鋒齊名的祁嘉節、柴青山等人,也遠不如軒轅青鋒這麼璀璨奪目,甚至有愛慕者將這位武林盟主美譽為“胭脂宗師”:既是足以登榜胭脂評的美人,又是武道大宗師,整個天下,唯有那個傳聞已經殉國的西楚女帝薑姒可以與她媲美,如今薑姒已死,江湖中人都為軒轅青鋒感到寂寞。
寂寞得就像今日大雪坪的這場壯觀雪景,大雪紛飛,鋪天蓋地,卻僅有她一人觀賞。
她在大雪坪的崖邊駐足遠眺,小小的油紙傘上鋪滿白雪。
仿佛美人白了頭。
這個時候,有個人大煞風景地鬼鬼祟祟地出現在大雪坪。正站在缺月樓二樓凝望軒轅青鋒的黃放佛頓時臉色變得陰沉,正要飄落出樓,把那個大膽越過雷池的傢伙丟進大雪坪外的江水喂魚。只是讓這位城府深沉的徽山首席客卿感到震驚的是,軒轅青鋒沒有出聲,甚至佳人始終獨立於風雪中,沒有絲毫動靜,可他偏偏感受到了一股撲面而來的氣勢,阻止了他將出未出的手。對,是氣勢,而不僅是氣機。
黃放佛畢恭畢敬地後退一步,以示自己心領神會。黃放佛百思不得其解,那個不速之客他並不陌生,是個不起眼的小人物,總喜歡跟人胡亂吹噓自己跟北涼王徐鳳年一起行走過江湖,一起吃過飯、喝過酒、坐過船,一起去過快雪山莊,還說他們兩人是稱兄道弟的朋友,好朋友。
黃放佛當然不相信這種荒誕不經的說法,只相信有著雲泥之別的兩人是萍水相逢的過客而已,那位年輕藩王不會當真,而大雪坪的那個年輕人則太當真。至於他為何能夠成功地在徽山定居下來,黃放佛也很奇怪,畢竟軒轅青鋒做了甩手掌櫃後,黃放佛需要處理太多事務,根本不可能去計較一個無名小卒的根腳。現在的徽山分出三六九等,同樣是客卿供奉,首尾兩人的待遇差距極大。那個年輕人就是徽山最次等的客卿,只在半山腰偏遠處有棟小院子,還是跟其他兩人共住,每月銀子不過二三十兩,這在徽山山腳的城鎮那邊,都不夠喝頓像樣的花酒。
那個年紀輕輕的末流客卿小心翼翼地環顧四周,內心忐忑不安。他今天原本是想來大雪坪看看風景的,試著找機會跟同樣有此雅興的江湖前輩們套套近乎,不承想登山後一路暢通無阻,連個人影都沒瞧見,本想打道回府,可都在雪地裡走了大半個時辰,又不甘心,就這麼渾渾噩噩地撞入了牯牛大崗。事實上,山頂附近的重要客卿供奉都已得到消息,這個年輕人遠遠沒有資格讓大雪坪的僕役跟他知會一聲,於是歪打正著,讓他瞧見了崖邊的軒轅青鋒。
這是他在徽山寄人籬下後第一次見到她。他初次見她時,還是在快雪山莊,那個化名徐奇的“江湖朋友”臨了跟他說不妨去徽山看看,還說有個喜歡穿紫衣服的女子還算是朋友,去了徽山能有個照應。他當時沒當回事,可江湖難混啊,尤其是他這種無根浮萍,無論到哪裡都只有挨白眼的份兒,實在沒法子,這才瞅準時機,厚著臉皮冒死“覲見”徽山的這位喜歡穿紫衣的朋友。不承想,幾乎抱著必死之心的他,在那女子眯起眼眸一番打量,大概是確定他沒膽子說瞎話後,竟是菩薩大發慈悲地點頭答應了下來。他只記得在那雙冰冷眼眸的凝視下汗如雨下,等她離去很久後他仍是失魂落魄。後來他就來了徽山,雖說沒有一步登天,但終究有了個落腳的地兒,不用在那個江湖裡像個孤魂野鬼一樣飄來蕩去。他也不奢望更多,一年到頭吃喝不愁,便心滿意足。
看到她後,他壯起膽子一步一步地艱難前行,不知是雪地難行還是心有敬畏的緣故,身披蓑衣的他走得異常艱難。
當他好不容易走到她身後十數步時,一道清冷的嗓音輕輕地響起:“我只記得你姓黃,叫什麼忘了,黃什麼來著?”
嗓音不大,可聽在他耳中無異於頭頂炸響驚雷,原來高高在上的她,還記得自己的姓氏!
受寵若驚的他連忙小跑幾步,在她身後的幾步外識趣地停下腳布,低頭彎腰,笑道:“回稟山主,小的姓黃,單名一個筌字……竹字頭加一個‘完全’的‘全’字,並非‘泉水’的‘泉’。”
曾經在徐鳳年面前裝過一路老江湖的黃筌,早生華髮,確實看著就不是個如何討喜的年輕人。他安靜地等著下文,可是許久沒有動靜,這讓他不由自主地恐慌起來,難道是自己的出現打擾了她賞雪的興致?
她輕輕一抖握著傘的手腕,油紙傘面上的積雪頓時亂如飛絮。
她沒有轉頭,只是淡淡地問道:“有沒有聽說過一個叫溫華的人?”
黃筌誠惶誠恐地說道:“當然當然,在京城闖下一個‘溫不勝’的綽號,跟京城第一劍客祁嘉節交過手,當時連擔任兵部尚書的‘棠溪劍仙’盧白頡也對那溫華青眼有加,可惜後來突然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如今山腳下的說書人都說這位絕世劍客是徐奇……哦不,是新北涼王的好兄弟,為此那位王爺還用溫華的劍招在西域一劍就把同樣是武評四大宗師之一的拓跋菩薩打出了城。”
她又問道:“那你羡慕不羡慕?”
黃筌訕訕地笑道:“自然是羡慕得很。我也曾勤苦練劍,可惜不是那塊料,很快就荒廢了,就會幾手三腳貓的功夫。”
說到這裡,黃筌略作停頓,小心翼翼地說道:“小的能夠在徽山蹭吃蹭喝,是山主菩薩心腸,小的這兩年絲毫不敢忘記山主的收容之恩。”
她不置可否,嘴角悄然翹了翹,自言自語道:“雖然姓溫的那個傢伙很惹人厭,不過溫華的確就只有一個溫華,對那個人是這樣,對我也差不多。這輩子再想遇到這種……王八蛋,應該很難了。”
山巔風雪太大,黃筌哪怕豎起耳朵,也根本聽不清楚她的呢喃。
她似乎失去了說話的興趣,直截了當地說道:“想必你也知道,那個人送了很多聽潮閣秘籍到我的缺月樓,我現在給你兩個選擇,要麼你隨意挑選一本秘籍,然後下山去闖蕩,要麼安分守己地在我徽山做個不入流的客卿,雖然一輩子衣食無憂,但也無半點前程可言。你不用說話,點頭就是選擇第一個,搖頭就是選擇第二個。”
極其話多的黃筌下意識地想要嘮叨幾句,可是不管如何使勁都說不出半個字,然後猛然間驚醒,滿頭汗水,趕緊搖頭。
黃筌在心裡默念,我何嘗不知道自己的斤兩,既吃不了苦,又沒那練武練成高手的天賦,早就知道乖乖認命了。
她平淡地說道:“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如獲大赦的黃筌不敢繼續逗留,轉身就走。
只是,黃筌走出幾步後,輕聲說道:“我不知道山主嘴裡的‘那個人’有沒有把我當朋友,甭管我跟外人怎麼吹牛,事實上我也不敢認為那個人就是我的朋友。但是,不管怎麼說,能夠遇到那個人,我黃筌很高興。”
說完這句話後,黃筌腳步不停地離開大雪坪,不敢偷偷轉頭看她一眼。
他在下山的時候,有些覺得自己太沒出息了。但是想了又想,他依舊覺得這輩子能夠遇到“徐奇”,遇到那個願意被自己蹭吃蹭喝、還會笑著聽自己吹牛的年輕江湖人,是一件值得高興一輩子的事情。
軒轅青鋒獨自站在原地,風雪紛紛落入人間,越發顯得天地寂寥。
她緩緩走回那座據說比北涼聽潮閣還要高的缺月樓,登上頂樓。這一層樓極為通透,除了那些金絲楠木廊柱,整棟樓幾乎空無一物,只擺放著一張由紫檀木製成的美人榻。她收起油紙傘,彎腰將其傾斜依靠在一根廊柱上,躺在榻上,單手支起腮幫,眼睛望向西方。此樓最特殊的地方便在於整個西面無牆壁也無欄杆,一眼望去,便可看到大雪坪甚至是徽山以外的遙遠風光。由於天下大雪,缺月樓內為數不多的能夠走入這一層樓清掃屋子的年少丫鬟,早已乖巧伶俐地在西面豎起了一道絹素屏風,用以遮擋風雪隔斷嚴寒。
她眯眼假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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