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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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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故事在破曉之後,埋下前進的種子
破除意識形態的結界,追尋失蹤者足跡,直至文學所能喚回的人性的贖返。


消失的時間,並非時間的終結
它以伏流的形式,在另一個世界延伸
穿越虛構的荒原,在遺忘的沙漏中,挪移時間的指針
走進小說之心,故事的邊緣,痕跡的靜默裡
將此刻兌換成全新的敘事,贈與未來者

〈醉舟〉──在不存在的年代,追尋茫茫黑夜的微光。
幻影般的男子,斷了一截小指的女人,在每一個相互等待的夜晚,輕緩緩相擁,趕在天明之前,以無數尚未被說出的故事,撳堵彼此的傷口。

〈馬場町刑場上變成雕像的女子〉──她的身體令靠近她的充滿恐懼,彷彿一靠近便能聞見死氣。
她是囚禁於監獄裡的死囚,身體卻一天比一天堅硬,終至無人能將其抓牢,對她而言,重點不是存活,而是守住自己的死,不落入他人手裡。

〈光影〉──遺忘是保存這份友誼最好的方法,他將所有回憶轉化為夢境。
兩個被日本人退學的少年,轉身至彼岸的夢裡,於光榮與恥辱的狹縫間踟躕,曖昧而危險,比前線更為深入敵營。

作者簡介

朱嘉漢

1983年生。曾就讀法國高等社會科學院社會學博士班。現為台北藝術大學兼任講師。寫小說與Essays。著有長篇小說《禮物》、《裡面的裡面》,文哲學導讀書《夜讀巴塔耶》、essai集《在最好的情況下》等。

目次

醉舟
馬場町刑場上變成雕像的女子
光影

後記

書摘/試閱

醉舟


在陸地上暈船的男人(平成32年,神戶港)

 他右腳剛踏上陸地,還停留在船梯的左腳突然感到晃動,一陣踉蹌,險些跌倒在地。才耽擱一兩秒,他被人從背後推擠,只得狼狽地紅著臉,拉著行李走下船。
 他退到一旁,像站在浮板上,戰戰兢兢地勉力平衡。後頭的乘客魚貫前進,彷彿每個人都有方向,知道要趕赴哪個地點。他們的步伐是有時間的,或許擔憂著遲到,或與誰有約,或有人等著。
 除了他。他不是沒有時間,而是像掉出了隊伍一樣,掉到了時間之外。只能乾巴巴地,看著其他人前往各種地方。他因為沒有任何地方可去,於是可以前往任何地方。
 他已是最後一批下船的乘客。不ㄧ會,在他後頭剩餘的乘客也陸續下了船,碼頭上只剩寥寥的工人忙碌著。
 此刻他才將注意力回到自己身上。他回想一下剛才從富士丸下船的情景,確認了記憶。他頑固地以為,方才踏上港口土地時,並不是船身晃動,而是土地。或是說,是在他的右足與地面接觸的剎那,造成土地微小的滑動。那是他與世界滑動出的微小落差。這微小的裂縫,允許他自現實逃逸出來。
 他心想:他的偏航總算成功了。偏航意味著要永遠處於修正的姿態,面對各種計算之外的狀態下,卻持續地計算與紀錄。
 他感受著。他並沒有踏上陸地的實感,反而像是踏上了另一條更巨大的船。只是,這條偏航的船將開往何處呢?
 航行途中,嚴重暈船的他食不下嚥,只吃了點餅乾、喝了果汁,以及半個罐頭。如今上了岸,在清晨的迷霧中,看不清楚遠景,近景的輪廓亦被白茫吞噬。他感到腳步虛浮,眼前輕微的搖晃著。習慣了船上的暈眩之後,竟不習慣陸地的堅實,引起他另一波的失衡。這令他內心承受著無人知曉的內心搖晃,需要忍著才能不乾嘔。
 他懷念起海上的時光,至少站在甲板吹風能減緩不適。像是醉到了極致,連路都走不直的時候,腦袋像鉛一樣重,拖著腳步走出了酒吧,迎面而來一道冷鋒,像是第一次呼吸到空氣。這時,會奇蹟似的得到抽離的清醒。像靈魂瞬間脫離了身體的禁錮,終於意識到自己後,返回並重新感受身體,得到短暫卻切實的自由。這種感覺,會讓人想靜靜地,找尋一個角落,蹲著哭泣。整段航程,他為了躲避床艙的空氣與氣味,幾乎所有醒著的時間都在甲板看海,直到其他的旅客對海再也沒興趣,只剩下他一個人。
 現在,他膝蓋酸軟地勉力站著。閉起眼,繼續呼吸,辨認起這個即將消失的暈眩感。他不但不嫌惡,他甚至是為了追逐這樣的眩暈,才不惜放下所有,偏離軌道而來到了這裡。這感覺這麼豐沛且強烈地湧上來,彷彿是為了迎接他。這美好感受猶如陷阱,但無論如何,他都會擁抱著這個感覺,全然投入此刻身體的異樣感,像擁抱情人般那樣熱烈。
 他想閉眼專心感受,捨不得眼前轉瞬即逝的景象。因為這樣的畫面,只有在恰好的時機,越是短瞬越為珍貴。他放任感官與外界的偶遇,激起的火花像是夜空中的花火。於是半張著眼,欲把這模糊感看得清楚。並不是用清楚驅逐模糊的視野,而是想確切記得這模糊,以便將來能夠描述這白霧中光影暈射的風景。謹記著這份靈魂的醉,依然一半在嘴邊小聲訴說,另一半在內心迴響著他珍愛的詩句:

 我將不會說出,我將不會多想:
 但一份巨大的愛情將在我心徘徊:
 然後我將遠行,極遠地,像個波希米亞人,
 穿行於自然,快樂地猶如與一位女子相伴!

 只是他當時並不知道,這份醉醺醺的感受,會如滲入他的靈魂深處。亦不知曉,這會造成他靈魂巨大的飢渴,焚燒著肉體。他毋需追逐又應當追逐,因為最徹底的醉醺,只存在於他追逐時刻。

 天光逐漸照亮城市,驅散了迷霧,他專注所凝視的內心幻景,也如同霧氣散去。
 他嘆了口氣,閉上眼,讓這份景象在心中持續久一點。可惜未能如願。
 睜開眼,看著眼前的神戶港,已經是硬生生的現實。連剛才所見的破曉迷霧,也變成了暗藍色的黃昏,整個白天像是被生吞活剝似地消失了。
 破曉之後就是黃昏,這就是他所存在的時間之外的時間運作,是他的追逐所付出的代價。微光短暫,剩餘的只有無邊的黑夜潛行。
 周圍的建築點起燈,赤光、紫光、青光、白光,倒影打在海面上,搖曳著閃光。神戶港塔、神戶大倉飯店、神戶海洋博物館、馬賽克廣場摩天輪。絢爛的夜景不僅令他寂寞,更大的是失落。他幾乎失去了好不容易得來的感受。他看向海,更遠更深,穿透海面上的光影。
 他認真思考,即便這份夜景破壞了他的想像。但,他想像,若是百年之前,在神戶港落腳的一個旅人,無論是清晨或是黃昏,眼前所見、所聞,皆是南方島嶼生長的他未曾見過、且心動不已的現代場景。以經驗的衝擊而言,有過之而無不及。
 於是,他重新整備,踏行在入夜的港口,猶如踏在清晨破曉的百年前繁華的國際港口。
 神戶,有港口的城市,他追逐著幻影之人的腳步來到了這裡。猶如第一次踏上,猶如歷劫歸來。
 幸好,海港的空氣未曾減淡,他在空氣間辨認出的氣息,順著若隱若現的味道,任自己遊走。
 他的目的只有追逐這絕對的墮落,靠著他的「sensation」指引,他才能追上那個幻影。
 以自己那份不存在的年代換取另一個不存在的年代。

少了小指的女人(大正25年,東京円山町)

 酒店的化妝室間休息室裡,總可以聽到許多故事。
 「谷子姐,最近指名妳的人又變多了。」
 「是啊,告訴我們秘訣嘛!剛剛那位三谷先生在妳身上花了多少心思呐!他上回來的時候,我可是也陪坐在同一桌,無論我如何努力,都沒得到他一絲的關愛。那也罷了。那天,朝子姐使盡了看家本領也拿不下他,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她敗北的樣子。」
 亞美與季子圍著正在卸妝的谷子說話,神情熱烈,漲紅著臉,像是剛看完驚心動魄的映畫,或是參加完祭典,兀自興奮著。谷子沒有回頭,看著鏡子,口頭上微笑說著「是嗎?真的嗎?」應付著。
 她專心卸去脂粉,一面端看自己臉上的細節。對於她來說,舞池裡無論多耀眼迷人,得到了多少關愛、金錢,甚至承諾,都只是戴著面具的表演。真正重要的是假面下的那張面孔。至少,在那個人面前,所想要展示的,是自己那張素顏。因此,她卸起妝比上妝更佳用心,仔細端詳臉上的細紋、黑斑、毛孔,每日膚色的光澤與水分。年輕的舞者們,有些直覺敏銳的,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學起她來,竟然馬上有了顯著的效果。她們變得更加的豔麗,連帶的連酒店整體的生意都變好。
 不過,即便如此,還是沒有一位像她如此肅穆且專注地對待自己卸妝後的面孔。也沒有人像樣她這樣,如此善於隱藏內心。即便是化妝室裡最親近的小姐,也明白谷子保留著一部分是無法親近的。
 
 「所以,千萬不要對我動真情啊!」她沒真的對客人說出口。畢竟這樣的話一出口,反倒顯得不真誠。她盡可能的免去一切得誤會,反倒讓箇中老手毫無機會看穿她的心思。實際上無論是客人或是同事,都或多或少把她想得太高了。只是真正的她恰好不在此處而已,所以才被想成各種樣子。
 她還是清楚的。像亞美與季子這樣的對話,背後透露的意思是什麼。在這一行,十幾歲當然年輕,二十幾歲風華正盛,三十幾歲得靠點手腕甚至意志來彌補。過了這年紀,大部分已經是無法翻身,遭人奚落的地步。有更多時候,是基於某種同情,才會給她們一點容身之處,或是基於一種施捨心態。因為有個角落,容納個縮在牆角的這些人,讓這些青春短暫、每天像碰著運氣渡日的舞女們有個對照。甜蜜又可悲,一方面在疲憊或悲傷時,能夠安慰自己尚未淪落至此;另一方面,也不免警惕,若無法脫身,這就是將來的命運。
 這顯得谷子地位的特殊以及尷尬之處。四十六歲的她,卻是最會替店裡賺錢的舞女。不僅影響了舞廳的生態,連同円山町一帶的花街,也因為這名女子而擾動。自然,無論是老闆、管理者,或是其他的小姐,都不免關注著她。亞美與季子兩位稚氣未脫、穿著不符年齡妝扮的舞女,屬於親近她的一群,而剛滿二十五歲,正是嬌豔的朝子,則是暗自對抗谷子,卻無法找到方法擊敗對方的一群中的領袖。因為谷子的性格,使得朝子也無可奈何,不滿與嫉妒也只能透過兩個集團的小姐彼此的唇槍舌劍與心機發洩。老闆因為她們兩位的存在而生意興隆,但有時雙方陣營的小姐爭鬥太兇狠時,必須出面安撫一下。
 但大家其實是知道的:對於谷子來說,這一切都毫無意義。
 不過無論是谷子的友方或敵方,其實都懷抱著相同的疑問:谷子所愛戀的、豢養的男子是怎樣的人呢?
 大抵上,她最大的才能,就是讓愛她的人與恨她的人,都保持著同樣的距離。
 她們無從猜測。就像她們也從來無從得知,谷子右手缺了的那根小指,是在怎麼樣的狀況下斷的?所有的人一致想像,那一定跟過去某個男人有關。畢竟,歡場的直覺是最準的,至少對於一個人是採取怎樣的戀愛姿態,是怎樣都喬裝不了的:谷子過去是一位會為了愛情粉身碎骨的女子,將來也是,這是她的宿命,也是她的美麗。
 有一回,朝子在谷子休假的時候,挖苦了她。朝子伸出右手小指,輕蔑地說:「我猜啊,她的男人對她來說,就像她那根小指般的存在。」
 她這樣說,倒也無法反駁。谷子面對糾纏不休的客人時,會伸出那根斷掉的小指,笑著臉,溫柔地,又極其嚴肅地說:「如果你能好好勾住我的小指不放,我就跟著你走。」
 這不是軟釘子,也不是半推半拒的誘惑技法,而是一種挑戰,亦是一種邀請。
 她等著下班後,返家投入抱的那位男子,就是一位能緊緊勾住她不存在的小指之人。
 她亦用不存在的指頭,勾住那猶如幻影般存在的男人。

月光下的男人(大正25年,東京高円寺)

 他整日夢遊,抱著飢餓,偶有酒精相伴。
 日落之時總在矮桌旁的褟褟米上沉睡,直到夜央才起。
 無雲之月夜,他會被月光曬醒。在一片銀光沐浴中,他醒在不知何年何月、何處何方的狀態。這狀態讓他欣喜,也讓他哀傷。半夢半醒的姿態是最美的,可惜的是,這樣的狀態卻也是無能為力的。無法像醒時般能行動,也無法像睡夢中恣意遊蕩。最無能的時候,卻是最美好的時候。
 他會半臥躺著,直到月光曬得他眼盲,感到皮膚冰涼,身體發麻到無法忍受為止。
 像是今晚,滿月之夜。他怔怔地看著月亮,暗自想起自己來到東京不過數月,失落的感覺卻像是經歷了數年的失敗,幾近放棄夢想。月是故鄉明,但對他而言,東京的月亮是太亮了一些。亮得讓他目眩。
 他翻滾起身,伸了懶腰,不願看向時鐘。只是他的心裡面,滴答滴答響得不停,提醒他虛度的時光。
 坐在矮桌前,稿紙攤開,他靜靜坐在那,看著白紙映著月光,直到雪盲。
 然後他開始說話。
 首先,無論多少遍,心中有無東西好寫,他都會叫喚自己的名字。他捨棄了家鄉、家人、朋友、工作,不顧一切,連自己的身份與名字一同捨棄,所為的只是那個名字,只存在於紙頁上的名字。他還不願意叫出全名,那個他希望留在文學史上,不,人類精神史上的那個名字。不過,暫時,一個字就夠了。那一個字,是他茫茫黑夜裡的微光。
 他叫自己阿亮,即便他的精神是一片無邊無垠的黑暗。但想著這個名字,聽見愛人這樣叫喚,讓他感受到一道溫暖的微光,使得他的靈魂不至於凍僵。

 經過大半夜,他終於,抖瑟著身體寫下詩句的最後一行:
 
 吾所有的 唯絕望而已

 然而,此刻,若有個旁觀的眼睛,會看見他仍然只是對著白紙說話,手上握著無形的筆,與其說在書寫,毋寧說是在顫抖而已。

 「阿亮...」
 谷子在天亮之際歸來,小心開門,不發出一點聲響,只為了這聲叫喚更為純淨地,進入愛人的耳中。她因此學會將話語,像以雙唇的肉,最小面積地銜起一張和紙,再輕輕地放開,猶如喝下一口熱茶後的輕輕嘆息,將他的名字輕喊出來。小聲的連自己的耳朵也聽不見。如此,才能不驚擾這個猶如池塘倒影的青年男子。
 阿亮在矮桌前,靜坐成雕像。谷子不必看也知道,一整夜下來,攤在阿亮面前的,是簇新的白紙,洗了一晚的月光格外潔白的紙。
 她相信他一直在寫,只是不在她面前。彷彿一整晚的工作,只是等待著她回來,讓她以雙眼,見證著紙上的潔白,一如他靈魂的純淨。
 「他寫了一整晚」,她越是看見他徒勞地展現空白的紙頁,越是堅信不移。

 他極其緩慢地轉身,怕是擾動了空氣會影響他們的關係。而這份關係,支撐了他脆弱無比的世界。她亦跪坐前行,如蝸牛一般伸出觸角一面滑行。
 一如每一個相互等待的夜晚,趕在在破曉之前重聚。谷子伸出她的右手,鑽進他的前襟,觸摸著他的胸膛。用她不存在的小指,堵住他心臟上頭不存在的、流著血的傷口。
 每一晚,天明之前,她都央求他說一個故事。不管是什麼故事,他都要不停地說,一個停頓也不停地說,直到雞鳴破曉。
 然後,兩人才相擁入眠,不顧外頭的喧囂漸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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