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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詩詞的女兒-葉嘉瑩
位置:2022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安妮.艾諾奠定文壇地位最重要的代表作,收錄榮獲法國三大文學獎「荷諾多獎」的《位置》+凝視女性生命的《一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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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置:2022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安妮.艾諾奠定文壇地位最重要的代表作,收錄榮獲法國三大文學獎「荷諾多獎」的《位置》+凝視女性生命的《一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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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安妮‧艾諾奠定文壇地位最重要代表作!

收錄榮獲法國三大文學獎「荷諾多獎」的《位置》+凝視女性生命的《一個女人》



逝去了,一切都已遠去……
父親、母親和那個家,
我已然不屬於那裡,
失根的孓然,才是屬於我的位置。


我寫作說不定是因為我們之間再也沒話說。
我想要同時表達幸福的感受,以及這種悖離的心境。
或者該這麼說,在這兩頭之間,有如從這一岸顛簸到另一岸,相互扞格……
說不定他最覺得驕傲的事,或者說他存在的正當性,正是:我屬於鄙夷他的那個世界。

我夢見我躺在一條河中央,水流沖刷著。我的肚子,我的陰部,重新變得光滑,如同一個小女孩剛剛開始長出細絲般的植物,柔柔軟軟的,飄浮著……
而現在,我再也聽不到她的聲音。
是她,以及她的話語,她的雙手,她的動作,她笑的樣子,走路的樣子,這些把目前做為女人的我,和從前做為一個孩子的我接繫在一起。我失去了和這個我所從出的世界最後的聯繫。

本書收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安妮‧艾諾奠定文壇地位的兩部經典之作:《位置》及《一個女人》,既是她對亡故父母的悼念,也是她對生命記憶的追溯。安妮‧艾諾以簡潔平實的文字,揉合「自我、社會、傳記」的獨到筆觸,既是書寫自身,也是社會學觀察。她不只建構了屬於自己的文體,為平凡的父母樹立了一種生命典型,更捕捉了當代社會漏失的現實。

作者簡介

安妮.艾諾 Annie Ernaux
1940年出生於法國諾曼第,著作銷量超過百萬冊,還被收錄在法國教科書中,被視為文學經典。她的作品幾乎都來自她自身的體驗,沒有虛浮誇飾,只有直指核心而誠實無畏的深刻情感,篇幅簡潔,卻充滿文字魅力。
1974年她以自傳體小說《清空》(Les Armoires vides)展開文學生涯,歷來作品結合歷史、社會觀察和個人經驗。
1983年《位置》一書,側重於她與父親的關係、小鎮上的成長經歷,隔年奪得法國文學界最高三項榮譽之一的「荷諾多獎」(Prix Renaudot)。1987年《一個女人》則書寫面對母親死亡的心路歷程,曾入選「洛杉磯時報好書獎」。2001年出版的《沉淪》則是以蘇聯已婚外交官員為對象的外遇日記,除了常見的內心獨白,安妮・艾諾更以當時較少被揭露的後更年期女性情慾,對外界伸出試探的觸角,探討社會對於女性情慾議題的接受度。早在1992年出版的《純是激情》(Passion Simple),便是以《沉淪》的故事原型所創作的小說,2020年被改編翻拍成電影《情慾告白》,引起廣大迴響。
另外《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嫉妒所未知的空白》兩部作品,則以真切的文字勇敢直面女性墮胎、離婚等當代社會避諱的議題,深獲讀者共鳴。《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也於2021年改編拍成電影《正發生》,榮獲威尼斯影展最高榮譽金獅獎。2008年,她出版回憶錄《悠悠歲月》(Les Années),艾諾首次以第三人稱書寫自身,刻劃了二戰後至21世紀初的法國社會。這本書榮獲弗朗索瓦•莫里亞克獎(Prix François-Mauriac de la région Aquitaine)、瑪格麗特‧莒哈絲獎(Prix Marguerite-Duras)、法語獎(Prix de la langue française)、《電報》讀者獎(Prix des Lecteurs du Le Télégramme)和斯特雷加歐洲獎(Strega European Prize),並獲得布克國際獎(International Booker Prize)提名。
2016年,艾諾聚焦女性對性行為同意與否的灰色地帶,寫下《一個女子的回憶》(Mémoire de fille)。2022年的最新作品《一個年輕男子》(Le jeune homme)則以一名退休女老師為主角,刻劃她與小三十歲的男子一段沒有明天的戀情,再次震撼法國文壇。
同一年,她獲頒諾貝爾文學獎,不僅是首位獲獎的法國女性作家,同時也是第十七位獲獎的女性作家。諾貝爾學院如此推崇她:「以非凡的勇氣,貼近事實的敏銳度,揭發個人記憶裡關於根源、疏離感與共同的集體焦慮。」安妮.艾諾持續不斷關注社會議題與女性困境,並以敏銳的洞察力,全方位審視社會上不同性別、語言和階級層面存在巨大差異的隔閡,探討人性的方式發人深省,被認為是當代最重要的作家之一。


譯者介紹︰
邱瑞鑾
法文翻譯工作者、臺灣作家,翻譯作品的讀者年齡層涵蓋3歲到99歲。除了譯有多本法國文學經典名著,包括:《第二性》、《潛水鐘與蝴蝶》、《戴眼鏡的女孩》、《種樹的男人》等,還有《世界建築自己做》、《老鼠郵差來了!》等兒童讀物,並著有《布朗修哪裡去了?一個普通讀者的法式閱讀》。期望能透過閱讀、翻譯、寫作,繼續為大朋友和小朋友開啟更多認識世界的窗,以及探索文字之美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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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讀

階級的叛逃與自我的書寫——安妮•艾諾的敘事策略
作家 朱嘉漢

 將個人存在過的世界梳理,總是一件太遲的事。吊詭在於,如果沒有後見之明的眼光,也無法將事物安頓。安頓不僅是空間的歸位,也是時間的。必須以遲來者的姿態,接收來自於過去投向未來的眼光,才能明白當年眼底所見到的可能風景。這樣的程序,我喜歡以一個平凡的詞彙命名:認識。
 認識永遠是重新認識,是真正的認識。總在事過境遷後,而時間無論好壞皆繼續向前延展時,認識的意識誕生。這意味著,讓自己成為一個中繼點,暫時地脫離時光的鏈鎖,過去既不扯著你,未來尚未拉著你的狀態。你成為一個理想的實存,一個純粹的意識,一個理想的敘事者。敘事者「我」的展示,不是只是記憶與情感的內容,還有形式,說話者的聲音、語調、袒露與隱藏,或曰其風格,成為這類的敘事真正重要的內容。

 自我的敘事,或說能夠自我虛構化,走入另一真實幽徑的時刻,往往與死亡有關。本書收錄的安妮•艾諾的《位置》與《一個女人》,敘事的開頭,是父親與母親的死亡。
 透過死亡,敘事者才能書寫他們的生命史。對於理解艾諾的文學而言,是最好的起點,因為這正是她確立自己文學策略的發動點。這個回溯的過程,並非只是對於父母親與父母所生的世代的回顧,事實上這是一種敘事聲音的系譜學式的追尋。換句話說,透過書寫父母,探勘自身最初的書寫意識從何而來,關於自身的教養與匱乏,是如何讓自身的書寫成為可能。
 是以,儘管是自傳性書寫,我們仍然要注意其虛構性。虛構與否的機制不在於事實的真偽,而是在記憶方式中的猶疑,時序的錯位,理解的曖昧。因為「我」並非在現實世界裡說話,而是在書寫中才能言說。不是將所能說的事寫下來,而是書寫沉默,並在書寫所不能及之處,留白之處,讓言語留在應當沉默之處。
 我們可以當艾諾的所有的作品,都由一個角色,那個以「我」說話的敘事者貫串。如同她自身心儀的普魯斯特(她在多處表達過對普魯斯特的了解與喜愛)。若普魯斯特有感於時間,艾諾則是敏感於空間。當然,這空間不只是地理的空間,而是她以一連串的作品所勾勒出的「社會空間」。關於這點,若有興趣,可參考引響艾諾甚巨的法國社會學家布赫迪厄(P. Bourdieu)作品。
 在本書裡收錄的兩個作品,我們得以見證從外省到巴黎的橫向地理移動,以及縱向的由底層到知識中產階級的縱向移動。艾諾在回憶中展現的,不是隨意躍出的回憶與私人的感悟,而是一種可以指認的軌跡,以及角度與感受方式,描繪起社會空間當中的個體存在狀態。「我」不再是盧梭式的,對世界呈現出內在是一個充盈的、獨特性的靈魂。艾諾將自身出讓給空缺,讓「我」曾所在的位置說話,我即是我的軌跡,形塑我的一切。
 位置決定風景,位置決定話語。決定了我喜歡或討厭什麼,想追求與擺脫什麼,甚至包括我怎麼去說,怎麼去思考的方式。
 艾諾能寫,是因為她是「階級逃兵」(transfuge de classe),一個雜貨店的女兒(父親還得兼工養家),最後成為一位文學教授與作家。脫離原生階級之人,乍看享有兩種視野與經驗,實際上更多的時候,不是兩者兼備,而是處在一種兩者皆不是的狀態。無法完全融入新的階級,總覺得格格不入,但其思維模式又已回不去原生階級。
 這樣的艱難,艾諾在她面對父母的回憶呈現了出來。艾諾的藝術之所以可貴,在於她理解文字的能與不能。
 在《位置》中,她說父親的故事「是不可能用小說來呈現的」,更不可能在形式上採取感動讀者的策略,因為「回憶裡,詩意闕如,也沒有歡喜快樂,沒有讓人會心的一抹微笑」。唯有如同寫信給父母的平鋪直敘,才能不僭越他人之生命,即便那是自己的至親。
 《一個女人》亦是,她說:「對我來說,我媽媽沒有故事可講。」她意識到,只要是以文字重現,那麼這實踐在一定程度上就必然文學(比起用照片、回憶去重現)。但她要抗拒的,是過於美化的文學,讓敘事維持在「文學未滿」的情況。
 艾諾的書寫,足以作為我們思考文學的參照,而這本《位置》或許是最適合的起點。
 最後,如果我們問,若一個人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真正擺脫階級的影響,即便爬到了上層,依然會面臨種種的宰制與限制。那麼,書寫者的自由是否可能?艾諾也許會說,答案一開始就給了:自由便在這書寫實踐的反思中,努力扭身自省,我們可以有個回身的距離,那是我們可以暢快呼吸的時候。



譯序
記憶.背叛.悔罪——安妮.艾諾的家庭寫真
譯者 邱瑞鑾

「當我們違逆背叛之時,寫作是最後的倚靠。」在《位置》一書,作者安妮‧艾諾引用了尚‧惹內的這一句話作為題跋,直接點出了她在這本回憶之作中所懷的悔罪心情。
著有《竊賊日記》的尚‧惹內,是法國二十世紀頗受爭議的作家,私生子、同性戀、竊賊、妓男,一生叛逆,不見容於社會,但他的創作卻坦然呈露他內心的幽微、蕪穢,以文字重塑了另一幅世界景象,是告白文學中觸及疏離、叛逆、敗德最衝擊人心的篇章。拿艾諾來和惹內這位作家來做對比,有非常強烈的反差效果,兩人不管在出身背景、寫作主題、文字表現上,都有極端不同的取向,惹內是被遺棄的孤兒、艾諾父母親全心奉獻給家庭,惹內與神人共創的塵世抗頡、艾諾安然在她的人間小世界過日子,惹內文字華美、艾諾簡樸,但就共通點來說,他們兩人都以寫作為唯一救贖之道,壯膽潛入自己內心裡,挖掘「違逆」、「背叛」的那一部分禁忌的真實面相,挑動最敏感的神經。
艾諾所背叛的是她自己出身平凡的家庭,是她父母親所屬的社會階層、所依循的價值觀。在父母親的支持下,受高等教育的她,閱讀普魯斯特、聽古典音樂,而她一生自覺卑微、粗俗的父母親,讀書不多、說不好法文、拔瓶塞會把酒瓶夾在兩腿之間;文化、教養、品味成了兩代之間的鴻溝,用親情也難以填補彼此在心靈的距離。儘管她熱中「提昇自己」的媽媽,願意上博物館、閱讀雨果、狄更斯,和她爸爸堅持只使用「屬於他的語言、不到不屬於他的地方去」態度不同,但文化、階級的距離同樣橫亙在父女、母女之間。這樣成長的背景,使艾諾與她父母親一直有衝突、扞格、隔閡,而她在認同另一個上流階級的價值的同時,自己心裡不免暗暗給自己蓋上「背叛」的戳記,析離了她自己的根源,其中有傷痛、斷裂,也有無奈、絕望。
從某方面來說,這作品可以說是艾諾的悔罪之作,但表現的形式卻和盧梭一路的「懺悔錄」大相逕庭,傳承盧梭浪漫主義的告白式作品,均以細膩剖析自己內心世界的陰暗、曲折為重,自我是被檢視的重心,「我」是主詞,也是動詞、受詞。而艾諾的「我」在書中雖然存在,但比較像是一個沒有個人價值判斷、不涉入太多私人感情的旁觀者,不動聲色的記錄她周遭的人事物,只以極度寫實的筆法,描繪她父母親的人生片段、記錄他們的隻言片語、笑聲、步態。而在這樣單純的記錄中,可以見到她對她年少時期所亟望擺脫的、父母親所處的那個社會階層,隱含了敬意與不捨的牽絆。她以純粹客觀的記敘,為她平凡的父母親塑造了一種生命典型。
浪漫主義的懺情之作,追悼的是自我燃燒的墮落青春,而艾諾所承襲的寫實主義,則試圖細細捕捉我們很容易不經意漏失的現實,從這看似平凡無奇的現實瑣事中,洞察在這一切的背後有人性與時代、與命運拉鋸的強大力量。因此從福樓拜,到莫泊桑,到安妮‧艾諾一路下來的寫實主義,莫不在這樣的悲劇性背景下,樹立了書中人物的生命典型。
《位置》、《一個女人》兩書,分別只有短短一百餘頁的文章,卻都耗費了艾諾半年以上的寫作時間,在文中,她也自承「創作的滿足感是沒有的」,她必須從做為一個作家「個人自我表現的桎梏中掙脫出來」,她寫的不是傳記,也不是小說,而比較是某種介於文學、社會學,和歷史之間的作品,以接近報導的筆調,刻畫她父母親那個年代、那個階級的舉止、用語、道德感、審美觀等等,如實呈現那一段人生的色調。整本書給人的畫面,就像一疊疊的黑白老照片,翻看之時,原本淡漠疏離的情緒,轉趨感傷,進而令人掩卷。
而艾諾強烈的文字表現,更加強了她低調卻讓人不敢逼視的魅力。初讀她的文字,給人乾澀無肉的感覺,文字蒼白簡省,敘述平直無華,甚至有些句法錯落,不合文理,但逐漸的,她狀似切分音的節奏感,帶出某種氛圍;甚至文中間歇出現、長短不一的空行,也漸次讓人從寂靜之中,聽見一聲聲似有若無的喟嘆與追悔。
艾諾的創作量少而質精,大致兩三年才有新作出版,而且她堅持不為寫作而寫作,唯有當她心裡清楚她真心所要表達的是什麼,才會寫書付梓。正因為如此,她筆下的世界、她心底的感觸真實得令人目眩。一如艾諾曾表示:「我總覺得書出版之後,會有什麼事情發生。而實際上,卻什麼也沒發生,這真是奧秘。」
而果真沒有任何事情發生嗎?
艾諾自己的一句話,可以讓人低迴──「我的書寫是不是能引動別人也想說些什麼?」

最後,要感謝輔仁大學教授Philippe Ricaud(李煜庭)在法文疑義上的協助,使本書更臻完美。

書摘/試閱

我嘗試以這種方式來解釋:在我們違逆背叛之時,寫作是最後的倚靠。
─尚.惹內


我到里昂克瓦魯斯(Croix-Rousse)那區的一所中學,去參加教師資格檢定的實習課考試。那是一所新學校,在行政部門和教師辦公室那區域,栽著幾棵觀葉植物,圖書室的地板上鋪著沙土色地毯。我在那兒等人通知我去教課──這就是考試項目,在負責甄審的學校督學、兩位陪考官,以及幾位資歷比較深的文科老師面前講授一堂課。辦公室裡有位女士神態倨傲的改著卷子,筆下沒有半點遲疑。只要接下來這個小時不出差錯,我就有資格一輩子像她那樣。
我得對著一班一年級的中學生,數學班的學生,講解二十五行巴爾札克的《高老頭》──依行數標出編碼。「您拽不動他們啊,那些學生。」隨後在校長辦公室裡,督學這麼責怪我。他就坐在兩位陪考官中間,其中一位陪考官是男士,另外一位是穿著粉紅色鞋子的近視眼女士。而我,和他們正面相對。有十來分鐘的時間,他或批評,或讚美,或建議,我幾乎沒聽進去,心裡直想,這一切是不是表示我過關了。
突然,他們三個人,猛一下同時站起來,表情凝重。我也起立,動作倉卒。督學向我伸出手。他正眼注視著我:「女士,恭喜您了。」其他人也跟著說:「恭喜,恭喜。」都來跟我握手,不過那位女士臉上堆著笑。
我走到巴士站的時候,還一直想著這整套隆重的虛禮,自己心裡生悶氣,也有種丟臉的感覺。同一天晚上,我寫信給我爸爸、媽媽,說我已經是「合格」教師。我媽回信說,他們很替我高興。


我爸爸在兩個月後去世,恰恰好是兩個月,一天不多,一天不少。這年他六十七歲,和我媽在海濱|塞納省(Seine-Maritime)的Y鎮1離車站不遠的一處安詳社區,開了家咖啡坊,兼賣食品雜貨。他本來打算再過一年退休。常常,在突然閃神的幾秒鐘,我總會搞不清楚,里昂中學的那一幕,是發生在之前或之後,我在克瓦魯斯等巴士的那個有風的四月,和他去世的那個悶熱六月,時間上誰先誰晚。


那天是禮拜天,過午不久。
我媽媽出現在樓上樓梯口。她拿餐巾捺了捺眼睛,那餐巾大概是她吃過飯回房間時順手帶上去的。她聲音直直板板的,說:「過去了。」接下來的幾分鐘我已經沒有記憶。唯一歷歷在目的是我爸爸眼睛盯著我背後的某個東西看,目光渺渺遠遠,還有,他嘴唇外翻,露出了牙齦。我想當時我請了媽媽幫他闔上眼睛。床邊,我媽媽的妹妹,以及她先生,也都在。他們打算幫忙梳洗、刮鬍子,因為要趕在身體僵硬以前弄好。我媽想,可以讓他穿三年前在我婚禮上第一次穿的那套西裝。整個過程就這樣子,很平常,沒有哀哭、沒有啜泣,我媽媽只是紅著眼睛,嘴角不時抽搐。所有該做的都靜靜的做好了,沒有慌亂,彼此只有尋常的對話。我姨丈和我阿姨一再說:「他走得實在太快了」,要不就說:「他變了個樣兒」。我媽媽跟我爸爸講話,好像他還活著,或者說好像他還停留在一種特殊的生命形態裡,類似新生兒那樣。好幾次,她叫他「我可憐的小爸爸」,款款含情。
幫爸爸刮好了鬍子,我姨丈攬住他的身體,把他撐起來,好脫下他最後這幾天穿的舊襯衫,換上乾淨的。頭往前垂下,赤裸的胸膛上滿是花花斑斑的瘢痕。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我爸爸的性器官。我媽媽趕緊拉過乾淨襯衫的一角,遮擋著,她略帶笑意,說:「遮住你的小崽子,我可憐的老伴。」梳洗已畢,在我爸爸兩隻手上盤掛一串念珠。我已經不記得是我媽媽或是我阿姨說了話:「他這樣子看起來比較紳士。」意思是說更乾淨、更妥貼。我關上窗隔板,抱起在隔壁房間午睡的兒子。輕聲對他說:「爺爺睡覺覺了。」
姨丈去通知了,住在Y鎮的親戚都趕來。他們和我媽和我一起上樓,駐足床前,安靜了半晌,之後,他們低聲談著我爸爸的病,以及他驟然而終。下了樓,我們在咖啡坊裡請他們喝飲料。
來確認死亡的那位醫生我已經沒有印象。才幾個小時,我爸爸的臉就變得教人認不出來。日暮時分,我一個人待在房間。陽光從窗隔板透進來,照在亞麻地毯上。那已經不是我爸爸。凹陷的臉上,鼻子佔了所有的位置。圍裹著他身體的,是一件昏藍色的寬鬆衣服,而他包覆其間,像是一隻鳥在睡夢中。他那張人的臉龐,還有他圓瞪瞪、定睛凝視的眼睛,都隨同他死亡的那一刻,消失不見。甚至連他死亡的那臉龐,我也都沒印象。
我們開始準備治喪事宜,接洽要辦什麼樣的葬儀,彌撒,訃聞,孝服。在我感覺上,這些準備工作和我爸爸都沒關聯。是一場他因為某種因素無法出席的典禮。我媽媽,情緒比較激動,她向我吐露,前一天夜裡,我爸爸摸摸索索的探過來摟她,那時候他已經不能說話。她加了一句:「他很帥,你知道,年輕的時候。」


禮拜一時有了味道。我從來沒想到會這樣。淡淡的一股怪味,然後變難聞,是花朵遺忘在花瓶裡,瓶子裡水發臭的那種味。
我媽只在出殯那天關門不做生意。要不然,顧客會流失,她不許這種事發生。我死去的爸爸在樓上安息,她在樓下端送紅酒、茴香酒。在這世上的優雅意象裡,眼淚,靜默,節哀自持,是親人去世時我們應該有的表現。我媽媽,還有鄰居們,所依循的是日常的生活事理,那無關乎注意自己是否端莊肅穆。
從我爸爸去世的那個禮拜天,到出殯的那個禮拜三,這兩個日子之間,每位常客,一坐下來,就低沉著嗓子,用簡單的三兩句話為這件事情下註腳:「真怪,怎麼這麼快……」或者故做幽默的說:「喔,老闆他撒手走啦!」他們會述說他們剛聽到消息時心裡的感受:「我心裡很難過」、「我不知道怎麼會這樣」。他們想用這種方式向我媽媽表達,她不是孤單單一個人受痛苦,一種禮貌性的致意。很多人記得最後一次看到他的時候他還很健康,勞神尋思著最後一次他們碰面時所有細節,確切的地點、日期、當時的天氣狀況、他們談話的內容。細細追憶那一段一切都顯得理所當然的生命時光,正可宣述我爸爸的死是個震撼,是他們怎麼也想不到的。
也是基於禮貌,他們希望一瞻遺容。我媽沒有答應所有人的請求。她答應了幾個真心的朋友,拒絕那些單純出於好奇而來的人。咖啡坊的常客差不多都可以去跟我爸爸說再見。被回絕的是鄰近一家工廠的老闆娘,因為他生前對她,和她噘得跟雞屁股一樣高的嘴巴,從來就沒有好感。
葬儀社禮拜一派了人來。廚房通到房間的樓梯太窄,棺木過不去。要把遺體裝在一個大塑膠袋裡,下樓梯,用拖的,不是用搬運,要拖到放在咖啡坊的棺木那兒,咖啡坊為這件事關門一小時,不做生意。搬運下來很費時,葬儀社的人討論著一種比較順當的方式,在轉彎的地方迴個身子,諸如此類的。
枕頭上有個小破洞,禮拜天那天,爸爸的頭就擱在那位置。他遺體還在的時候,我們沒有打掃房間。爸爸的衣服還披在椅子上。我從他工作褲的拉鍊口袋裡,掏出一疊鈔票,是上禮拜三的收入。我把藥丟掉,把衣服放進髒衣服堆裡。
葬禮的前一天,我們煮了一塊牛犢肉,是為葬禮結束後那一餐準備的。讓那些撥冗來參加葬禮的人空著肚子回去,有失禮儀。我先生晚上趕到,他曬黑了,因為哀悼的不是他的親人,他顯得不自在。他在這裡比以前更加格格不入。我們就睡那張唯一的雙人床,我爸爸是在這張床上過世的。


我們附近鄰居,很多人都去了教堂,不用工作的女人,請一個小時假的工人。當然,那些「有地位」的人沒一個到,雖然我爸爸生前狀況還好的時候,曾經跟他們打過交道;而且,也見不到別的生意人。他從來不屬於任何團體,只繳商業公會的會費,什麼活動都不參加。本堂神父致悼詞的時候,說他「為人正派、工作勤奮」、「是個從來沒有對不起別人的人」。
來參加喪禮的人和我們握手致意。因為司儀弄錯了──除非他想讓大家多走一圈,好讓出席的人數看起來倍增──已經跟我們握過手的人又重新來一回。這一次大家速度比較快,沒有致哀的話語。墓園裡,繩子吊著棺木搖搖晃晃的往下沉,這時候,我媽媽突然啜泣起來,就像我婚禮那天,做彌撒的時候。
葬禮後,大家在咖啡坊裡用餐,桌子一張一張併起來。剛開始,是一片寂靜,然後談話轉趨熱絡。孩子,睡飽了午覺醒來,一朵小花、一把石子,所有他在花園裡找到的東西,一樣樣拿來送給每個人。我爸爸的哥哥,座位離我滿遠的,他探過身子湊近我,跟我說一句話:「你爸爸以前都騎腳踏車載你上學,你還記得嗎?」他聲音和我爸爸很相像。約莫五點鐘,客人都走了。我們把桌子整理好,誰都沒說話。我先生當天晚上又搭火車走了。
我留下來幾天,陪我媽媽一起辦喪事之後的一些手續。到戶政事務所辦死亡登記、付葬儀社的錢、回覆慰問函。用A.D.遺孀的身分印新名片。一段空白時期,腦子空空。有好幾次,在街上走,心裡盤旋一個念頭:「我是個大人了」。(以前,我媽媽說:「你是個大女孩了。」因為月經來。)
我們整理了我爸爸的衣服,分送給有需要的人。他每天穿的那件短外套,掛在食物儲藏室裡,我在口袋裡發現他的皮夾。裡面,有一點錢,有駕照,而且皮夾折攏的部分,有一張相片塞在一張報紙剪報裡面。相片,是舊的,花紋裁邊,照的是排成三行的一夥工人,都注視著鏡頭,全戴大盤帽。歷史書裡典型的照片,附加在某次罷工事件,或是在提到人民陣線時的旁襯圖片2。我認出了我爸爸,在最後一排,表情嚴肅,樣子很不安。大部分人在笑。報紙剪報是榜單,女師專入學考的榜單,根據成績排名。第二個名字,是我。
我媽媽恢復了平靜。她招呼上門的客人,一如往常。一個人的時候,她臉色就衰垮下來。每天,一大清早,店還沒開門,她養成先到墓園走一走的習慣。


禮拜天,在回程的火車上,我逗我兒子玩,好讓他乖乖的不吵鬧,頭等車廂的乘客不愛噪音,不愛小孩動來動去。突然間,我愣了一下,「現在,我還真是個中產階級」,還有「一切都太遲了」的想法,猛然上心頭。
後來,在那年夏天,我等我第一次的教職分發,心裡直想,「我必須把這一切說清楚」。我的意思是,以我爸爸為題材來寫作,他的一生,以及從我青少年時期就存在的,他和我之間的距離。階級的距離,可是,是一種特殊的,無以名之的階級。就像分據兩處,不相交的愛。


接下來,我動手寫小說,他是主角。寫到一半覺得反感。
不久前,我明白了是不可能用小說來呈現的。要描述為升斗折腰的一生,不應該先決定藝術表現形式,也不應該尋求一些「至情可感」,或者是「撼動人心」的事情。我拾掇我爸爸的話語、他的動作、他的喜好,他人生裡的一些重要事件,還有我曾和他一起分享的生活印記。
回憶裡,詩意闕如,也沒有歡喜快樂,沒有讓人會心的一抹微笑。平鋪直敘的文筆自然的流露紙頁,這種寫法,就像我以前寫信給我爸媽,報告生活近況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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