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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說給你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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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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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內容簡介:
傷痕其實是生命的出口,
暗夜的盡頭總有微光。

生命經疼痛後生長,
因溫柔而擁有力量。

日常是生命裡最美好的奇蹟。

你說,他聽──
陳曉唯最新作品。

「我深信日常是生命裡最美好的奇蹟。我想寫的是我們於日常生活中所見所聞,卻又不曾真正聞問之人的故事。故事是一面鏡子,一種對映。希望讀者能透過閱讀這些故事,傾聽他者與自己內在的聲音,並看見他者與自己曾有過的傷痕,以之作為辨識,於彼此的生命經緯中找到安身立命之處。」 ──陳曉唯

我們都曾有難以承受的傷痛,懷抱著無法言說的秘密,
盡一生尋尋覓覓,只為尋找一個願意聆聽我們的人。

▎受傷
失去你之後的每一天,如同一世紀無盡漫長。
無論我們怎麼走,都沒能走到有你的地方。

▎癒合
傷痛與遺憾是否是生命的必須?我們於遺憾裡墜落,於遺憾裡探索自我,
懷疑著自己是否已逐漸死去,如今不過是道暗影,終其一生受光的控制。

▎埋藏
我們尋覓著傷痛與遺憾的答案,然而,這世上真的存在答案嗎?
在尋找到答案之前,我們質疑自己,安慰自己,並將自己深深地隱藏。

▎等待
生命是種等待,等待永遠不會到來的果陀,一種已知中交雜著未知的曖昧。
若果陀出現了,等待亦結束了?然而,能夠等是幸福的嗎?

▎訴說
唯有最深切的冀盼被實現的那一刻,才能看見全世界的光凝聚,在眼前,在周身。
而時間彷彿為了這一刻而靜止──這一刻,是為了將自己訴說給你聽。


生命很痛,他靜靜聆聽。聽見傷口的獨白,與惡夢的低鳴,聽見你墜過的地獄,隱藏的秘密,以及質疑過無數次的自己。
也許終其此生,必須歷經無數次的傷痛,即使暗夜無星,白晝無光,距離痊癒,始終要走好長好長的路途。
生命的疼痛,若你願訴說,他便側耳傾聽。於說出口的那一刻,我們才深深領悟,原來傷痕與秘密,終將釀成溫暖的微光,如暗夜裡的星星,靜靜地將我們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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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名唱作歌手、音樂製作人/光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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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蔣亞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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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員/謝瓊煖

 

好好珍惜、愛著自己,再好好的感受他人的愛。
是我們登入名為人生的遊戲後最長久的任務。──音樂人/告五人_雲安

一則一則私密的故事,以極為親暱的口吻在耳邊訴說。彷彿像是《蘋果》的「人間異語」、又好像美國的廣播節目「This American Life」裡難以在聚光燈下被俗世道德眼光檢視的邊緣敘事。
每個極其卑微的小人物,彷彿懷中揣著初生小貓一般,如此脆弱、敏感,卻又值得被好好善待的幽微情感;只能以如斯私密的形式,化為文字,只說給你聽。
你靜靜聽,彷彿墜入已經不見天光的海床,當襲捲而來的情感海流太過強大時,不要忘了保持呼吸。──作家/李律

給陳曉唯《只說給你聽》
一直都喜歡曉唯的文字。在這次的短篇集裡,每個故事都是不同人的黑洞,鑽進那樣交疊纏繞的闇黑幽微裡需要仁慈和膽量,我讀到作者以文字勇敢面對人的不堪,剝開傷口看見血肉模糊,在一個又一個傷口裡試著去現形愛的樣子。
曾經脆弱、曾經被傷害、曾經無助的我們,在這裡面也許會找到那麼一句話、一個故事,讓自己的眼淚流下。而我相信,看見傷口,是療癒的開始。──導演/林君陽

我一直在《皇冠》雜誌上追看曉唯的作品,覺得非常驚豔。不管是情節的張力或是情感的濃烈,都形成令人欲罷不能的魅力。──作家/張曼娟

一直覺得曉唯的文字是春蠶吐絲,細密而綿長,溫柔地包裹著讀者傷痕累累的心。──導演/陳慧翎

各篇看似童話般單純、平面;實是借不同篇章換角度,反覆照見同一件事的複雜無解。
書中刀斧交加,血肉橫飛,只是在現實中咬牙忍耐時,用沉默的方式說,痛。──作家/盧郁佳

像是皇后合唱團的〈波希米亞狂想曲〉,豐富繽紛也獨自喃喃。
像是在家追劇一樣,各個獨立的短篇故事,停不下來。
像是一部電影,我也在其中,也許是路人,也許是主角,但我們都在裡面。
你會想說給誰聽呢?我們下次相見聊聊好嗎,《只說給你聽》。──演員/謝瓊煖


書封的故事,只說給你聽
當有一個人願意聽你說,願意在你最黑暗痛苦時接住你,當傷被訴說後就能化成輕盈,我們覺得是作者寫下這本書最難得可貴的地方。
書封以樹洞中有一個人願意側耳傾聽為意象,傷被訴說後便幻化成輕盈的蝴蝶,在黑暗中可以看見蝴蝶於空中舞著,讓整本書微光燦燦,寂靜地閃耀著。
──書籍裝幀設計/霧室




 

作者簡介

陳曉唯
喜歡閱讀、電影與美食,愛家人、情人與摯友

Facebook:www.facebook.com/theyui05

Instagram:www.instagram.com/yui_ong_/

目次

目錄

星星
香水
小羊
獨立
葉裂
初戀
團圓
寶寶
呼救
重生
輪迴
人魚
眼淚的重量
夢醒時分
無花果


不滅
晚安
源起——蝴蝶

專文推薦──被荊棘染成血紅的白玫瑰

 

書摘/試閱

人魚

愛這件事情是沒有答案吧?而且愛這件事太難了,也太讓人難過了。

他說:

「我會變成這樣要談起我十二歲那年發生的事。

「我爸在我很小的時候因為販毒被發現而跑路了,我從此就跟媽媽同住。媽媽在酒家上班,每天晚上出門,凌晨才到家,每天在家的時間都在睡覺,總是留餐錢在桌上要我自己解決三餐。我白天上課,下課回家時會看到她坐在餐桌旁,桌上擺滿化妝用品,對著一面小鏡子匆忙地化妝。她有時會幫我塗口紅,對著我說:『你這樣很可愛。』接著她會穿上花色鮮豔的衣服,噴上許多香水,帶著一身濃烈的香氣出門,這是我極少數與她相處的時光。

「真正能與媽媽相處久一些是我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媽媽認識一個在外商公司工作的男友,一開始是她店裡的客人,經常跟同事去光顧,那個男人占有慾很強,看到媽媽跟其他男人喝酒聊天調情就會生氣,媽媽索性辭掉酒家的工作,轉到一家小公司做會計小姐。男人最初對我們很好,經常帶我們上餐館吃飯,逛百貨公司,買漂亮的衣服鞋子,有時還會開車帶我們到外縣市旅行。我從小就沒有爸爸,媽媽又經常不在家,感受不到家庭的溫暖,直到那個男的出現後,三個人一同出遊時,曾有幾個瞬間使我以為這就是『家』,是我從小就羨慕著別人擁有而我卻沒有的東西。

「有天在學校上課時,男人來學校接我,說要帶我出去玩。他帶我去吃牛排,問我要不要看電影,結果我們去的不是電影院,是電影小包廂。因為是第一次,他點了很多吃的,選的是我喜歡的迪士尼電影,我顯得很興奮。電影看到一半,他開始摸我的腿和身體,當時的我已經開始發育,會偷偷打手槍,因為被觸碰而微微地勃起。他把他的靠在我的,開始磨蹭,我濕了之後就脫掉我的褲子,用力地進到我的身體。那是我的第一次,我不知道這樣算是被強暴還是自願,我只記得好痛。

「後來他經常到學校接我,我每次都很害怕卻不敢告訴老師。他有次買了女性性感內衣,強迫我穿上,逼我學女孩子撒嬌的樣子給他看。他看著我穿女裝趴在沙發的模樣變得很激動,不斷地發出喘息聲,雙手用力壓著我,再進到我的身體裡。每次他進到我的身體,我就會痛哭,聽到我的哭聲,他會又生氣又興奮地瘋狂打我巴掌,揍我或使勁揉我的身體,直到我渾身瘀青。他不斷地在我體內抽動,弄得我的下半身滲血,最後拔出來射到我的嘴巴,逼我吞進去。如果我因此嘔吐,他就會暴怒,更加用力地打我。每次結束後他都威脅我:『你如果敢告訴你媽,我就把你們都殺了。』

「但媽媽還是發現了,因為我身上都是傷。我把事情告訴媽媽,媽媽先是沉默,走到陽台抽了許多根菸,接著拿了曬衣架進來用力地痛打我,邊打邊說:『連我的男人你都要搶,你要不要臉?你要不要臉!』我哭著說對不起對不起,但我根本沒做錯什麼,我不知道為什麼要說對不起。媽媽打累了,虛弱地跌坐在地上,我瑟縮在牆角聽到她說:『如果他又找你,你不可以說不要,』然後嘆了口氣,流著滿臉的淚說:『我怕他不愛我,我不能讓他離開我。』

「我不知道是因為害怕那個男的殺了我們,還是害怕看見媽媽的眼淚,我忍著被那個男的性侵好幾年。直到上了高中開始玩網路遊戲,遇到一個網友,是個大學生,有次他突然問我缺不缺錢,如果我願意幫他吹,他會給我錢。我那時候想,反正我已經髒了,既然都被用髒了,再髒一點也沒什麼關係。上了大學後想要逃離那個家,而且內心很空虛,覺得自己很髒,不會有人愛我或關心我,所以物慾很強,愛買昂貴的東西,非常需要錢,我又想既然被用髒那麼多年了,也不可能變成乾淨的人,我就開始當男妓。

「你說男妓辛不辛苦?其實哪個工作不辛苦。我跟其他男妓不一樣,我是男的女的都接的,對我來說性這件事情跟感情無關,是很單純的交易,給我錢我就可以做。不過還是有讓我很痛苦的時候,有的男人很變態,喜歡揍人,喜歡別人吃排泄物,有的女人卻喜歡被打,喜歡別人強姦她;有的身體有怪味,有的喜歡嗑藥,有的喜歡用玩具、綑綁、嘗試奇怪的姿勢,各式各樣的,千奇百怪,但我的想法都一樣,我十二歲那年就髒掉了,既然被用髒了,再髒一點也沒什麼,只要給我錢,你想要愈特別的服務就給我愈多的錢。為了賺錢,我大學都沒去上課,最後被退學了。去學校辦退學手續那天,與一群大學生擦身而過,我看著他們一群一群地結伴走著聊天,笑得那麼天真開心,我卻一點也不羨慕,因為我知道那些乾淨美麗的人生是永遠與我無關的。

「我的人生很髒很髒。

「我想大學畢業也賺不到什麼錢,被退學後去當兵,在軍中一樣私下跟那些同袍做,還有長官找我,一樣賺錢,沒讀書也沒有不好,反正髒掉了都一樣,只要給我錢,我就願意做。

「你問我媽知不知道這些事,我想她是知道的。那個男的後來還是離開了,畢竟他跟我媽的關係不可能長久。男人離開後,我媽像是得了精神病,什麼事情都不做,不斷在家裡面堆東西,堆到整個家像垃圾場一樣。每次接到她的電話,她只會說:『我沒錢了,我養你那麼大,你快給我錢。』我就會氣到渾身發抖地掛斷電話,痛哭失聲,但不知道為什麼,每次哭完後,我還是一樣匯錢給她。不然能怎麼樣?不給她錢,她一定會死的。

「你問我有沒有愛過人?我愛男的還是女的?我的性向是什麼?那時的我真的不知道。我曾經思考過像我這樣的人,我是怎麼樣的一個人?我無法定義自己,我不知道怎麼定義自己,我不知道自己是一個男人還是女人,跟男人做的時候我覺得我是女人,跟女人做的時候我覺得我是男人,這樣是不男不女嗎?如果是這樣,這樣的人還可以愛人或被愛?

「愛是什麼?

「我也曾經想過我有沒有愛過人。我以為我愛我媽,但我媽愛我嗎?我人生有很長的一段時間相當依賴她的肯定,因為她是我唯一的親人。我也想過我是不是愛過那個男的?因為他給過我幸福家庭的假象,而且他是我的第一次。我以為我暗戀過身材精壯的男同學,或是喜歡長相可愛的女同學,但後來發現我只是因為青春期,對他們有著性幻想,性幻想是愛嗎?

「我以為我愛我自己,可是一個真的愛自己的人會把自己弄成像我這樣嗎?而像我這樣又是什麼樣呢?繞來繞去,想到死胡同裡,我得不到任何答案。

「愛這件事情是沒有答案吧?而且愛這件事太難了,也太讓人難過了。

「若是說我這輩子離愛最近的,應該就是我現在這個病吧?畢竟這個病的名字就叫『愛』滋病。

「幾年前因為身體一直出狀況,不斷地發燒生病,人很疲倦,上吐下瀉,以為是腸胃炎,結果網路上認識的同行跟我說去驗一下吧,可能中了。我當時想說我還沒三十,沒這麼快吧?在醫院看完報告,確定染病的那天,我走出醫院一點想法都沒有,我走到西門町,走去那個男的當初帶我去吃牛排的店,店倒了,我又去了那家電影小包廂,自己一個人在裡面看完一整齣電影,想起當初每次來這裡根本沒看完過一整部電影。看完電影後,不知道哪裡來的念頭,我搭上車回到老家。

「我已經十年沒有回家了。

「打開門看到我媽,我媽一個人坐在客廳裡面看電視,看到我回家,她只是微微驚訝一下,但什麼都沒說,只問:『吃飯了沒?』我搖頭。她說:『會不會餓?』我點頭。她就走到廚房煮了一碗泡麵。我跟她兩個人坐在堆滿雜物的客廳裡,屋子裡的垃圾比從前更多更滿了,滿得像是廢墟。

「我沉默地吃著那碗麵,她眼睛專注地望著電視,兩個人什麼話也沒說,時鐘還是滴滴答答地發出微弱的聲音,感覺像過了一輩子那麼久。她突然問我:『出了什麼事?』我沒說話,只是靜靜地望著她。

「離開前,她眼睛一樣望著電視而不看我,我看著她以前坐的那張餐桌,從前擺滿化妝品的餐桌現在堆滿垃圾,從前她身上的濃烈香水味變成滿屋子的霉味,我想起她幫我塗口紅說我很可愛,想起自己也曾經是個乾淨的人。我也曾想像過家的模樣,也曾渴望和眼前這個是我媽媽的人建立一點什麼,我的眼淚無法克制地湧了出來,渾身顫抖地問她:『妳當初為什麼要那樣對我?妳為什麼要那樣對我!』她像是什麼都沒聽到,安靜了許久後才開口說:『我沒錢了,記得要把錢轉進來。』

「那一刻,我眼淚瞬間止住了。我起身走出那個家,沉默地關上門。在離開家的那段路上,我知道我永遠永遠都不會再回到這個家了。

「生病後,我開始想要讓自己『乾淨』一點,但我這裡說的乾淨並沒有歧視的意味,我只是想告別過去的自己,若不告別,我可能無法撐住自己,無法繼續活下去。我開始與朋友一同到國外批貨,在網路上賣衣服維生。我一直以為生病會讓我痛不欲生,但生病後的我非常遵照醫師的囑咐,日常生活也沒有想像中的艱難,我定時吃藥,按時回診,生活狀況與其他人並無不同。你聽過陽性檢測不到吧?我目前就是檢測不到,不具感染力的。生病後最痛苦的是歧視,這個病是不能輕易說出口的秘密,一旦說出口,得到的往往是拒絕,例如你可能無法想像,我曾經因為誠實告知自己的病況被牙醫委婉拒絕看診,我知道錯不在他,人對於未知或可能的傷害存在畏懼,即使如此,我內心仍不免覺得受傷。

「在一次參加病友的活動時認識了一個大姐。大姐其實是女同志,因為家庭因素才選擇結婚,結婚後老公在外面亂搞,她才因此被傳染的。這幾年我跟大姐同住,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愛情,我們會擁抱聊心事,但不會做愛。在與她共處的生活裡,我感覺自己一點一點地變得乾淨,開始對過往抽絲剝繭,一點一點地檢視自己的人生。

「有時候我會想,一個人的出身、樣貌、性別和性向對他的影響有多少?或者一個人會被這個世界的定義影響多少?現在的我認為,所謂的人,不是只有出身背景、樣貌好壞,性別是男是女,愛男的還是女的而已,人會被世界的定義影響,人會因為遭遇與痛苦而成長,但更重要的或許是人必須在這個世界裡找到自己的定義。

「有次大姐跟我說,她在網路上讀過一個研究不存在生物的科學家寫的文章,那位科學家談到傳說故事裡的美人魚其實沒有性別,美人魚可以是男的也可以是女的,因為遇到不同的人而有不同的樣貌,人魚也會愛人,也渴望被愛。雖然不知道這篇文章是不是認真的,很多人都說農場文章看看就好,但是真是假又如何呢?我所深信的是大姐想對我說的那些話。

「我覺得自己就像是人魚,沒有真正的性別,會因為不同的需求而有不同的樣貌,可以去愛想愛的人,更有機會被愛。

「總有一天,我也可以去愛想愛的人,也有機會被愛。即使是像我這樣的人。

「即使像我這樣的人,總有一天,我可以是我,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如果這個世界真的能變得溫柔,不會有人像我這樣被弄髒,不會再有性侵、家暴、背叛與歧視,能讓每個人可以不要再為了他人的傷害而被迫扭曲自己。

「但說真的,你問我這輩子還有什麼放不下的事嗎?

「我有時候還是會偷偷地去走那段回家的路。每次我都走得很慢很慢,不斷地來來回回,只是我不再走進那個家。我會在那個家的樓下抬頭往上望,望著那個堆滿雜物的陽台,夜晚的時候,陽台會有微微的光。望著那道光,我像是望著一個遙遠的遠方,一個我永遠永遠都靠近不了的地方。

「我仍然放不下那個傷害我一輩子的媽媽。」

晚安
每個人的生命是否都有過類似這樣的時刻,唯有自己內心裡最深切的冀盼被實現的那一刻,人才能看見全世界的光都凝聚起來,凝聚你的眼前,凝聚在你的周身,而時間彷彿為了這一刻而靜止了一般。

她說:

「這幾年智慧型手機盛行之後,我便很少聽見家用電話鈴聲響起的聲音。我其實非常期待聽見電話鈴聲響起的聲音,因為電話鈴聲總能讓我想起我的父母。

「我父母是大學將畢業的那年相戀的。

「兩人畢業時一同考上了研究所,父親同時又考上預官,決定先入伍服役。那時服役是很艱苦的,即使是預官也有做不完的事,擁有的私人時間不多,休假日也少,兩人藉著書信連繫。父親喜歡讀詩,總在信末抄寫一首短詩,母親有時會談起父親當時抄寫的短詩內容,父親聽了總是靜默不語,臉上似有一抹羞怯,若是在家裡,他一定會立刻躲回書房。

「父親退伍後不久,決定出國留學,也考取了獎學金。當時出國讀書是件大事,兩方的家人來來回回商議著。有人說:『怎麼不留在台灣?』有人說:『不如讓兩人一同出去吧?』也有人說:『先結婚再出國吧?』

「兩人最終決定,母親留在台灣,父親則單獨出國求學,等學成歸國後再結婚。當時外公外婆對這個決定相當不悅,覺得女兒單獨一個人在台灣,若是男方學成卻不歸國,對女兒太沒保障了,而我母親卻一點也不害怕。每次聽到這段故事,我總會問母親:『為什麼都不害怕呢?』母親則會笑著說:『因為我與妳父親有一個約定。』

「母親說,父親赴美讀書後,每日下班後,她總是哪兒也不去,回家用完晚餐後便靜靜地坐在客廳裡。約莫九點鐘左右,家用電話便會響起,母親便會默默數著:『一、二、三。』鈴聲戛然而止,驀地又突然響起,母親又默默地數著:『一、二。』

「母親說這是她與父親之間的約定。他們如過往一般依靠著書信連繫,然而,越洋信件的寄送曠日廢時,於是他們約定,每日紐約時間的早晨八點,台北時間的夜晚九點,父親從紐約撥電話來,因為接通電話後的費用昂貴(註一),他們約好,母親不接起電話,只靜靜聽著鈴響的聲音。電話的第一通響三聲代表『晚』,第二通響兩聲代表『安』。

「每日每日,電話鈴聲總是準時地響起,一通通的電話由遙遠的一端發送至另一端,跨越時間與空間,跨過白晝與夜晚,沒有任何字句,僅僅只是聲音,清脆而明亮地響著,而這聲音在我母親的心裡則像寧夏夜裡的小河,清涼且溫柔地訴說著一句句的『晚安』,一日一日,連綿不輟,織成一首長詩。

「這一首長詩織了五年多的日子,父親終於學成歸國,兩人結了婚。婚後,父親白天於大學任教,夜晚則忙於研究工作,他做事總是認真,經常忙到忘了時間。當時我們家有三個孩子,晚飯後總在客廳寫作業,母親則坐在電話旁靜靜讀著小說,然而我與兩個哥哥都知道,母親在等電話。

「有時我們三個孩子功課都做完了,三個人一同盯著牆上的時鐘發呆,期待指針落在九點的那一刻,那一刻電話聲便會響起。聽見電話鈴聲時,母親會立刻坐直身子,貌似鎮定地緩緩執起話筒,叨叨地說著:『很晚了,快回來吧。』掛上電話後,母親便趕著我們三個孩子回房,而她又回到客廳裡繼續等著。偶有幾次,我假裝入睡,耳朵則豎起,仔細地等著,當聽見家門開啟的聲音時,便偷偷打開房門往客廳窺看。

「父親進門後,母親總會先到廚房煮一碗熱騰騰的麵,他們兩人就著飯廳裡昏黃的燈光對坐,像怕吵醒我們似的,母親低聲說著一日裡發生的事,父親生性話少,總靜靜地聽。

「我心裡關於家的模樣即是如此,而我深信這樣的日子能夠恆常不變,安然獨立,不受任何事物的干擾。即使後來我結了婚,搬離了老家,每每想起『家』時,腦海首先浮出的不是畫面,而是『聲音』,每日夜晚九點便會響起的電話鈴聲,鈴聲響起後便浮現母親坐在電話旁的模樣,她接起電話後再過一會,家門即會開啟,父親走進屋裡,母親到廚房煮一碗麵,兩人在飯廳裡靜靜地對坐,一句句低聲地說著話。這樣的畫面如同永久放映的電影,於是我從未意料到它卻有無法再重映的一天。

「某日夜晚,母親打來電話說父親還未返家,我轉身望著牆上的鐘,發現已過十點半了,便問道:『爸爸打過電話嗎?』母親說:『有。』我回著:『那再等等吧?』而我其實心裡也焦急萬分,三十多年的日子,父親從不遲到,我心裡按捺不住,連忙趕回老家。

「那夜,家裡電話鈴聲再次響起,卻不是父親打來的。警局打來電話通知父親出了車禍,從那天起,家裡的電話鈴聲便不再準時響起了。

「父親過世後,除了葬禮的那天,我沒再見過母親落淚。她變得比從前安靜了許多,她的世界像是給人抽空了似的。

「偶有幾次回到老家,總見到她如同過往般靜靜地坐在電話旁,於是問她:『還好嗎?』而她總會說:『沒事,沒事。』

「我知道她在等。

「幾年前,母親被診斷罹患阿茲海默症,擔心她一個人獨居,我與哥哥們輪流回老家照顧她。有幾次睡到半夜,聽見客廳裡有聲響,打開房門見到母親坐在客廳裡,於是問她:『怎麼了?』

「『我在等電話。』母親說。

「『等電話?』

「『是啊。』

「『這麼晚等電話,不會累?』

「『不累,能夠等是幸福的,』她突然頓了頓,接著又說:『怎麼會晚呢?還沒九點呢。』

「我望了望牆上的鐘,已經凌晨三點了,可我不忍心說破,於是靜靜地坐在她的身旁陪著她。

「生病後,平時的她話少而且易怒,唯有這個時刻,她變得話多而且溫柔。她像是忘記父親已經離開了,她會談起父親從前抄給她的短詩,談她的一日的生活,然而她所說的一日已不是當時的一日,而是從前的某一日。她經常說完一段話後便趕忙問著:『現在幾點了?快九點了吧?』直至臨近破曉,窗外透進陽光時,她才累得在沙發上睡去。

「兩年前的一個夜晚,我夜半醒來,聽見客廳有聲響,但卻與從前不同。打開房門,見母親坐在沙發,整個人縮著身子,哀哀地痛哭著,我從沒見過她這個模樣,無論是父親在世的時候,或是父親離開後,她都不曾哭得如此撕心裂肺。她邊哭邊喃喃地念著父親從前抄給她的一段詩句:『時間。鐘擺。鞦韆。木馬。搖籃。時間⋯⋯(註二)』

「我趕忙抱緊她,焦急地問她怎麼了。

「『現在幾點了?』她問。
「『快九點了。』我騙她。
「『真的嗎?』她抬起頭,雙眼圓睜睜地望著我。
「『真的。』我不敢看她。
「『但我就快等不下去了,他怎麼還沒打來呢?他還沒跟我說晚安啊。』她說著,眼淚止了,目光暗了,安靜了。

「隔日,她在睡夢中辭世。

「辦完母親後事的那晚,我回到老家,不知道哪裡來的念頭,我走向母親從前坐的位子坐了下來。從前這個位子是母親專屬的,除了她便沒有其他人坐過。

「第一次坐在這位子上,抬起頭發現,原來牆上的鐘正對著這個座位,能清楚地看見時間的流逝。我看著秒針一格格地前進,滴答滴答地發出聲響,如同回到年幼的時候,等到指針走至九點的那一刻。我在心裡面默默地倒數著,當指針走到九點,我彷彿聽到電話鈴聲響起,將右手往右邊一擺,發現原來手指稍微往旁邊一擺便能觸到電話筒。

「然而,電話鈴聲依然沒有響起。

「後來我每週回老家打掃,離開前總會在母親的位子上坐一會,每次坐在這個位子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總會想起從前的人經常說的『幸福』。

「母親這一生的幸福都是由等待匯聚而成的。

「想起從前母親坐在這個位子上等待電話鈴聲響起時,她的身體緩慢匯聚著,滋養著,周身隱隱約約地發出淡淡的光,當電話鈴聲一響,她身上的幸福便漫散開來,形成溫柔的光暈,光暈隨著父親回家,移動到廚房裡,接著移動到飯廳裡,在飯廳暈黃的燈光下,母親身上的光與父親的光靜靜地相融著,那一刻,整個世界的光都凝聚在他們的身上。

「每個人的生命是否都有過類似這樣的時刻,唯有自己內心裡最深切的冀盼被實現的那一刻,人才能看見全世界的光都凝聚起來,凝聚你的眼前,凝聚在你的周身,而時間彷彿為了這一刻而靜止了一般。

「『能夠等是幸福的。』

「於是我開始等,偶有幾次,我在沙發上等到睡著了,於睡夢中,我依稀聽見電話鈴聲的響起。

「我想著,終於響起了,九點了,我的父親與母親從遙遠的地方撥來了電話,第一通響三聲,第二通響兩聲,跨越時間與空間,跨過白晝與夜晚,沒有任何字句,僅僅只是聲音,清脆而明亮地響著。

「他們在對我說:『晚安,晚安。』」

註一:本文改編自故事主角真實經歷,電話鈴聲付費之實際狀況已不可考。
註二:詩句引自瘂弦〈遠洋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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