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帶氣旋升起

詩人眺望海洋的目光，如熱帶氣旋，升起。

謝昭華將馬祖島的景致化作如歌詩句，造就一篇篇沾染海洋氣息的詩作，水分子輕舞曼波，無處不在。即使詩人目光向海，但幾乎不正面寫海，而是借景抒懷，注入了歲月的感傷、童年的記憶，穿梭在島嶼簡陋的病房看盡生老病死……

作者簡介

 

謝昭華

一九六二年九月生於馬祖，臺北醫學大學醫學系畢業。現執業於馬祖列島，為家庭醫學科醫師。曾獲聯合報文學獎新詩獎、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評審獎、臺北市文學獎新詩評審獎、中國時報文學獎新詩評審獎等，並入選中外文學臺灣精銳詩人、詩路網站網路詩人專輯。出版作品有詩集《伏案精靈》（臺北：詩之華，1994）、詩集《夢蜻蜓》（臺北：書林，2001）、散文集《離散九歌》（連江：連江縣文化局，2008）、六人詩合集《群島》（連江：連江縣文化局，2010）、散文集《島居》（臺北：聯合文學，2016）、散文集《國境封閉與虛構的旅程》（臺北：聯合文學，2022）。曾任《幼獅文藝》與《中時‧人間副刊》三少四壯集之專欄作家。 


繪者簡介

謝惟安

視覺傳達設計系畢，現為自由接案設計師。

序

向海：《熱帶氣旋升起》中的水分子
梁一萍╱國立臺灣師範大學英語學系教授
馬祖詩人謝昭華的詩集《熱帶氣旋升起》（2024）收錄45首詩作，是世紀大疫之後詩人的最新力作。
詩集分成五個專輯——「行走」、「遺跡」、「喧囂」、「游牧」與「蜉蝣」，每個專輯收錄八到十首作品，並有一首同名詩作。根據詩人自言，「書名想要表達一種整體的情緒與氛圍，第一本詩集《伏案精靈》（1995）是青春少作，第二本詩集《夢蜻蜓》（2001）反思周遭生活與史實。這本詩集我想跳脫這兩者範疇，以不同於內陸國家詩人的目光去眺望藍色海洋，熱帶氣旋就是起自溫暖的海洋，它的生成、發展、走向，都深深影響了生活在海洋島嶼的人們」。這樣說來，這本沒有直接寫海洋的詩集，其實從「生成、發展、走向」到命名都受到藍色海洋的影響，如洪淑苓所言——詩人對海洋的執著、對史前世界的迷戀，「骨子裡就是一尾史前魚」。史前魚年代不可考，但呼吸於海洋中，對熱帶氣旋應該特有感受。
目光向海，這本詩集因此被海洋圍繞。按圖索驥，好像沒有直接寫海洋的詩作，但做為海洋的物質，水分子（water molecule）無處不在。從篇首的〈一〉海洋╱水域已然圍繞，詩人將「一」比喻為「字的根源，語言╱的起始」，並將其擬人化，想像會走路的「一」，「以背向森林喧譁的姿勢╱沿海岸線疾走」。我們了解，「背向森林」就是背棄陸地，轉向海洋，詩人在篇首就告白其對海洋的深情，沿岸疾疾而行，彷彿在尋找詩語。而「船行入港」，「燕鷗俯衝水面」，更打卡了馬祖之所在，因為賞鳥人都知道，馬祖可謂燕鷗的故鄉，其中最有名的就是「神話之鳥」黑嘴端鳳頭燕鷗。因此開卷第一首，敘事者就已揭示其馬祖列島海洋詩人的敘事聲音。
更有趣的是，詩人在水分子的氛圍中，常常居高臨下，俯視蒼生，卷末的〈魚鷹二帖〉可為一例。眾所皆知，魚鷹常見於廣闊的水域，「是世界分布最廣的掠食性鳥類之一」，也是「唯一能全身入水捕魚的猛禽」，其「體型可達六十多公分長，雙翅展開則可達一百八十公分左右」。所謂的〈魚鷹二帖〉是以魚鷹為題的兩首詩，其一名為〈左翼〉，其二〈右翼〉。然有趣的是，在版面編排上（橫排時），正好〈左翼〉在左，〈右翼〉居右，有如猛禽魚鷹的雙翅；因此〈魚鷹二帖〉也可讀為圖像詩，其語意指涉魚鷹，然其〈左翼〉〈右翼〉對開，在視覺上有如魚鷹展開雙翅，航行水面。恰在此時——我們發現敘事者有如魚鷹，其目光居高臨下，我們已然進入一個跨物種（trans-species）的視角，以魚鷹飛行的目光俯視蒼生。
果然我們發現魚鷹〈左翼〉的「翅膀搧起冬日季風」，看到「雲端以下，古老大陸遮蔽浮塵」，從鳥類的目光俯視，「人類的童年短暫而美好」，凡人有如「群蟻忙碌於丘穴之間」，在「網路社群間尋找溫暖與討拍」，日夜「辛勤覓食，供養胸腔裡積累的憤懣」。而其〈右翼〉彷如折翅掉落城市——「羽毛繡蝕肩胛骨指端」，在銀行、伺服器、電路板、玻璃帷幕之間，思緒飄落有如核塵，電腦「螢幕上仍殘存你手指剩餘溫」，我們不禁懷疑—這是掉落陸地的魚鷹末日嗎？
從魚鷹的角度，詩人側寫海洋╱水域的重要。從這個角度來看，書中第四輯「游牧」的壓尾之作〈颱風〉值得一提。一方面，這首詩最能對準書名—因為根據維基百科，颱風就是「熱帶氣旋」（tropical cyclone）——「是發生在熱帶與副熱帶地區海面上的氣旋性環流，由水蒸氣冷卻凝結時放出潛熱發展而出的暖心結構」。另一方面，這首詩或許最能呼應詩人所欲表達的一種「整體的情緒與氛圍」，和魚鷹一樣，詩人想像一種不同於「內陸國家」的向海目光，一種受水分子感染的氛圍。有趣的是，有如〈魚鷹二帖〉，〈颱風〉也分成兩小段——〈颱風I〉與〈颱風II〉，以下試讀之。
〈颱風I〉要用跨文化的角度來讀，因為熱帶氣旋的英文，其中氣旋（cyclone）和希臘神話中的獨眼巨人（Cyclops）有相同的字根，因為從空中俯視，颱風眼位居漩渦中心，好像獨眼巨人。因此敘事者啟始就說，颱風有如「獨眼巨人俯視海上」，這個空中視角有如魚鷹，然其尺度已拉高許多。再者颱風帶來狂風暴雨，這個失控的現象也被神格化——「神的衣裾款擺剪裁合宜╱足跡踏處，盡是浪與堤堆疊」，而其帶來的大量降雨，如「水分子四處逃竄舞步紊亂」，其所帶來的巨大恐慌，有如「神祇巨大瞳孔吸盡海水蔚藍」。
如果〈颱風I〉注重水分子的狂暴性，〈颱風II〉則強調其凌波曼舞的節奏性。從生態元素來說，水分子來自「海洋之母來自行雲布雨╱來自海溝深處無邊無際黑暗」。更重要的是，海洋佔地球的70%，五大洋的洋流與潮汐系統各自獨立卻又彼此相連，海洋中的水分子經常輕舞曼波，沒有一刻停歇，敘事者這樣形容其凌波舞步——
【楷體】
節奏傳至經度手掌
節奏傳至緯度腳掌
浪濤是一面龐然的羊皮鼓敲響
節奏傳至神經細胞觸角伸展

傳至陸地傳至年輪軀幹
傳至迎風獨立新芽龍舌蘭【楷體】
想像如果地球被擬人化，經度是手，緯度如腳，那麼海洋浪濤跨越經緯，串流全球，水分子手舞足蹈的節奏具備抗殖民環境史學者查克拉巴提（Dipesh Chakrabarty）謂的星球性（The planetary）。海洋穿越經緯，波濤不斷，浪聲如鼓。串流全球之後，水分子彷若匯集馬祖，傳送給海邊吐露新芽的龍舌蘭。透過龍舌蘭，詩人目光向海，彷彿在說，陸地需要海洋，如同嬰兒需要母親。
台灣四面環海，但海洋作家數量並不多。從海洋文學的角度來看，蘭嶼的夏曼藍波安、花蓮的廖鴻基、澎湖的呂則之除外，馬祖的謝昭華可以從海洋詩人的角度來賞析。其詩作強調海洋環境的氛圍，水分子在大氣中的傳輸流動，時而狂暴，時而安逸。如詩人自敘——「我是安分的扇鰭魚吐著疑惑的泡沫╱思索著泥盆紀陸地背叛海洋的不安」。詩人眺望海洋的目光，如熱帶氣旋，升起。

推薦序——向海：《熱帶氣旋升起》中的水分子╱梁一萍
推薦序——島居之歌╱孟樊

輯一　行走
一
行走
大疫
事故
虛擬
島嶼甦醒
亮的島
飛越洛磯群峰
蚊旅
穿越時間的時間

輯二　遺跡
遺跡
一首為尋找亡者所寫的詩篇
人子，2050
天使
喃字
凌晨3：57
哀歌
大天使降臨
藍光

輯三　喧囂
如歌的行板
惡
善
喧囂
回家──悼亡詩
時光
普來氏月桃
核塵

輯四　游牧
游牧
相見
石蒜
秋日過牛角巷道偶見
穿衣鏡前的自畫像
節日
中風
葬禮
火焰詠嘆調
颱風

輯五　蜉蝣
虛擬城市
蜉蝣
邊緣
時間
陽光
雲端三帖
食人樹
魚鷹二帖
終章

一

字的根源，語言
的起始
以背向森林喧譁的姿勢
沿海岸線疾走
港灣靜默，船行入港如傷悲
的愛撫，燕鷗俯衝水面
之前的亢奮
風箏自高樓急速墜落
公路自遠方逃逸

一條人
一首河
一個臍帶
一根詩

行走

夕陽在海面燃起
森林大火
傷痛撕裂視網膜
曲曲折折燃燒

天空碎裂如灰燼
飛散星閃
記憶卡躲藏闃黑房間
鑲滿笑語和哭泣

如天秤
如雙子
如傾斜的繩梯
一顆心懸掛水面

你在水上行走
踩著柔柔的雲

大疫

總是無所事事混跡遊客中心
咖啡杯緣品嘗人生，青年民宿
侷促客廳裡哼唱陌生的民謠
前方海面遼闊，有成列抽砂船
放牧闃黑敻遠的夢境
用章魚籠捕捉
文件夾裡不慎遺落的字句
攜回支解養殖與復育
吆喝販賣，在鼠腥市場

大疫之年，我們或在斗室避居
或兵馬倥傯於載運瘦弱單詞的街道
謠言遍野，安魂曲無人演奏
遊樂場寂靜著昔日兒童的嬉鬧
空蕩街道飄揚人心荒漠
影子單薄遭陽光背棄
無數襤褸棺墎棄置於野
黑色形容詞流瀉自顫抖雙手
孤單終將在病床上孤單離世

大疫之年，我將用詩篇
將你包覆，用充滿愛意的連接詞
綑綁你，用瘋魔動詞哭泣
用散落的標點符號致意
拱手諂媚擊拳觸肘
愛是一張張透明塑膠薄膜
清晰可見，層層相握互擁
手機裡跳動的火星文為你佐餐
早安圖問候微笑與傷感

詩歌遙唱迷濛的遠古記憶
百年一遇災變降臨猶如神啟
遍地烽火四散謠言
不經意的手勢
謾罵詆毀暗黑啜泣
病毒在咽喉唇舌繽紛指尖
在餐桌門縫低沉嗓音
在車門扶手公園座椅
在推特臉書你心的荒蕪日記

事故

昨天的微笑還留在座位上
你不見了，像風吹過半掩窗扉
像電腦關機後忘記存檔的懊惱
桌面上遺留的文字只是電子墨水殘跡
被支解的甲骨文無法象形你唇角笑意
眼神遺落在空洞眼眶
博物館玻璃展示櫃裡頭顱安靜地凝望
記憶一頁一頁消失如腐敗肉體
滲進陣陣秋雨之後轉冷的泥土
意識已移植至金屬肢體末端

你不見了，但你還在
可以回答可以交談可以訴說昔日種種
千古一瞬的故事輾轉復輾轉
流傳再流傳以文字以影像以聲響
金屬般冷凝的眼神渺渺暗夜投向

破碎海岸曲折破碎礫灘
峻奇山勢是一面面聳立高牆
嚮導帶領旅客沿時間走向
沿斷崖隧道又隧道立霧溪
沿縱谷南下比西里岸努瓦里

先後獲得第十三屆聯合報小說獎附設新詩獎（不分名次）、創世紀詩社四十週年詩創作獎優選、新詩學會年度優秀詩人獎、第三屆台北市文學獎新詩評審獎、第二十二屆時 報文學獎新詩評審獎。一九九七年發表第一篇小說作品（魚狂），並獲第十一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評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