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腿：一匹工作馬口述的故事（簡體中文版）

地球環境變了，人類社會變了。
我們是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馬，
祈求不做奴僕，盼望不再工具，
能與仁愛者分享協作相伴樂趣。

特別鳴謝：
章士宏 賈光偉 楊林村 郭海峰 Julia 李靜 陳瑜

引子：馬口中說出的故事

高大的楊樹上，5只剛剛破殼而出的小喜鵲叫得正歡。喜鵲媽媽一隻眼盯住饑腸轆轆的孩子，另一隻眼為樹下覓食的喜鵲爸爸警戒安全。
大楊樹旁邊是一個辛卯兔年建造的賽馬場。平整寬闊的沙地賽道，亮相圈、起跑閘、終點攝像、大看臺一應俱全。可以說除了架設在跑道內圈的標語鐵架略顯突兀，空空蕩蕩的投注大樓內缺少應有的機器裝置和服務人員，其它一切與世界各地的速度賽馬場並無不同。
6月初的幽都市，氣溫變得越來越高。賽馬場入口處，近百部摩托車夾雜著數十輛自行車和幾部小轎車，散亂無序地停在冷冷清清的停車場上。
時濃時淡的霧霾，若隱若現地包裹在整個賽場周圍。巨大的標語牌上，“堅決執行中央文件規定不搞賽馬博彩！”的肥碩字體，用鮮紅刺目的油漆塗抹出霸道囂張的雄壯氣概。
就在喜鵲築巢的楊樹正下方，有一處面積不大的圍欄場地。一匹喜鵲媽媽熟悉的老馬悠閒地待在裡面，啃草消磨時光。
露天看臺坐西朝東，幾十個穿著土裡土氣的觀眾隨隨便便地散坐在佈滿灰塵的水泥地上。既然不允許投注博彩，他們的心境情感就無法與場上的比賽名次聯繫到一起，所以只能懶散無聊地坐在那裡，一邊用本地土話聊天，一邊慢慢地吃喝觀賞駿馬飛馳的身姿。
3200米賽程的速度比賽已進入最後400米衝刺階段。
參加這場比賽的10騎人馬當中，一匹喜鵲認識，名字叫作赤流星的馬此時領先其他對手大約5個馬位。騎在牠背上的人並不急於揮鞭，而是經驗老到地抖動水勒韁輕拍馬頸，然後揉動腰腹發力推馬。赤流星顯然不是第一次接收這樣的信號指令。牠的身體在騎手合拍的，有節奏的推動下猶如秋千一般越蕩越開，輕捷剛健的四蹄剛一觸地立刻彈起，重心高高飄起的腳步越跨越大，猶如禦風而行的鷹隼飛掠向前。
由南向北，赤流星的衝刺步伐越來越快，終點標誌與人馬之間的距離不斷縮小，80米―，70米―，60米―，突然，一隻喜鵲從賽道內圈欄杆下的矮松牆裡鑽出，撲拉撲拉地拍打翅膀，貼著地面由東向西橫穿賽道飛行。在牠行進前方的看臺上，一個被牠注意觀察很久的3歲孩童剛剛把吃剩的半塊麵包丟棄在地。
兩眼緊盯麵包的喜鵲和全力向終點衝刺的人馬誰都沒有發現對方，然而命運卻讓他們在時空交匯的瞬間彼此碰撞。喜鵲的長尾巴被疾馳的馬前腿狠狠掃了一下，牠的身體在空中扭動著連續做了幾個翻滾，卻很快恢復平衡飛走了。
赤流星可沒那麼幸運。雖然僅僅220克的輕柔飛羽與重達370千克的四足動物發生碰撞接觸，對於後者的身體影響完全可以忽略不計，但是突如其來的心理衝擊卻讓赤流星本該落地踏穩的右前肢稍微猶豫了半下，這個輕微的收縮動作傳導到半蹲在馬背上的騎手右腿，隨即導致騎手與馬的身體重心分離。失去平衡的人體歪倒著砸向馬肩膀，讓原本運動有序，各司其職的肢體互相纏絞在一起。霎那間，滾成一團的人馬就重重地摔在說平不平，說不平也平的沙土地上，後面9騎人馬只有做緊急避讓，才勉強躲過了危險。
俯視樹下的喜鵲媽媽，把眼前發生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憑經驗，憑感覺，牠禁不住拍動翅膀喳喳地叫出聲。
果然不出所料。
身體縮成一團的騎手爬起來，搖搖晃晃地朝著賽道外面走去。赤流星掙扎著起身，卻只能用三條腿原地站立。牠那條左前腿，管骨下端與系關節的連接處變得搖搖晃晃，宛如一條內瓤折斷，外皮卻還相連的老絲瓜吊在秋風蕭瑟的瓜菜架上。
真是太慘了！喜鵲媽媽的心一下子收緊。牠不忍再看那可怕的傷腿，轉而把目光瞄向叼住麵包飛翔的喜鵲。“渾小子，就知道吃！”喜鵲媽媽憤怒地喊道，“你越界打食不算，還闖下如此大禍。趕明我非得在群裡說說，讓族長好好收拾你！”
喜鵲媽媽再次低頭，發現原本悠閒自在的老馬沿著封閉的圍欄焦急而無奈地來回跑動。牠的前胸緊緊抵住欄杆，拼命向前探出的頭頸不停抖動，全然不顧多次摩擦造成的皮毛損傷，只是一個勁兒地嘶鳴，嘶鳴，對天嘶鳴。
幾分鐘後，獸醫來了。幾十分鐘後，一輛小卡車也開過來，停靠在獸醫診療使用的六柱欄架旁邊。
一眼瞥見小卡車車輪拴系著黑黃兩色布條，老馬好似看到了魔鬼。牠身體僵直，呆呆地站在那裡，唯有脖頸上的鬃毛好似受到叮咬般不停抖動，兩隻耳朵向前高高豎起，一雙眼睛死死盯住人們的舉動。
直到赤流星被人抬上小卡車，轟鳴的馬達聲似乎驚醒了老馬。牠在圍欄裡再次轉圈亂跑，忽而人立起揚，忽而俯身低首，仿佛是在用古老的儀式送別同類走完生命最後一程。躺在車裡的赤流星，經過老馬身邊的時候微微抬起頭來，睜開沾滿沙土的眼皮，抖動著磕破出血的嘴唇似乎想說些什麼。然而小卡車卻與圈馬的圍欄漸行漸遠，終於，消失在道路拐彎的盡頭。
與賽馬場為鄰多年的喜鵲完全理解老馬。這樣的事情不是第一次，也不可能是最後一次發生。唯一不確定的是，厄運下次將會落在誰的頭上。
老馬像只洩氣皮球躺臥在樹下圍欄的地上，完全沒注意有人從背後朝牠走來。一米七八的個頭，身體不胖不瘦，T恤衫外面套著攝影馬甲，快速行走的步伐中透出些許蹣跚老態，喜鵲可以肯定從未見過此人，但是從他直奔目標而來的架勢看，好像他與老馬相當熟悉。
“我今天路過這個馬場，進來隨便逛逛。聽說養著一匹花腿馬，我有些好奇。沒有想到真的是你！”來人把手伸到老馬鼻子前，臉對臉親切地說道。
“馬博士你好。”老馬看上去表情很不自然，似乎還沒從失去朋友的悲痛中恢復過來。
“什麼博士！”那人臉上帶著笑意，口中卻有些嗔怪地答道，“你知道我最不願意聽別人叫我這個外號。多年未見的朋友，不要一見面就叫外號好不好？”
一人一馬舊友重逢，兩雙老眼裡開始放光，兩張佈滿皺紋的臉上洋溢著百感交集。
“花腿你怎麼會在這裡？”那人顯然比老馬還要吃驚，“庚辰龍年咱們分開時，我記得你是去煙雲繁育馬場做了種公馬。後來我去找你，人家卻說你轉到別處去了，也沒留下任何位址資訊。怎麼樣？配種工作爽歪歪吧。能在這裡遇到你，真是又意外又高興！”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連一次配種機會都沒有得到，當種公馬只是一場空歡喜，連過眼雲煙的體驗都沒有！”
“真的嗎！怎麼會呢？”
“唉，一言難盡，以後慢慢聊罷。”
“別讓我著急，我現在就想知道。”
“你想知道的事情多啦，舍飼馬的群體交流在哪裡？”
“是啊，在哪裡？蜘蛛呢？”
“別提什麼蜘蛛。這個馬場每週一次連清掃帶噴藥，蒼蠅蚊子都難存活！你說說，這樣的環境讓蜘蛛怎麼過日子，張起網喝西北風嗎？少扯這些沒用的老皇曆。快說正經事，把欠我的東西拿出來！”
“我欠你什麼啦？”
“你欠我的多啦！咱倆在一起的時候，什麼傳統馬業升級換代，商業博彩賽馬為公益扶貧服務，鄉下失業的農牧工作馬可以進城市賽馬場工作，過上與進口運動馬擁有同等權利的好日子，就是死後，也再不會――你跟我說了那麼多，比唱得還好聽！可是，有TM哪一條兌現了？”
“沒有兌現不是我一個小百姓的責任。我當年跟你說的那些話只能算我自己做夢發癔症編出來的胡言亂語。能說什麼能幹什麼，不許說什麼不讓幹什麼的權力掌握在政府手裡，他們――”
“賽馬開了嗎？”
“這不――今天還賽了嗎？這個賽場我第一次來，房子蓋得很漂亮！”
“漂亮那是給人看的。你怎麼不提觀眾人數呢？我們馬想要的，是通過博彩賽事產生的，連帶能讓本土馬和本土農牧民受益的，真金白銀的經濟效益！”
“今天的體育賽馬挺正規的。”
“正規個毬，我一個同伴就在你來之前剛剛跑折了腿。”
“啊！是真的嗎？那可太令人傷心了。”
“斷腿―來車―拉走―，你給我說實話，他們把赤流星拉到哪裡去了？”
“咱們都活在這個行業裡，你應當理解人類功利實用的苦衷。當然，我也理解你的感受。我同情死傷者，我很難過。”
“你們人有什麼難過的？真正感到難過傷心的是我們馬！生無價值，死得屈辱！我雖然是馬，也同樣希望好生好死，起碼也應該占一頭吧？
活在幾乎無人關注的比賽場上，有什麼價值？要有客流量，才有社會效益，才有你我所有人馬的使用價值和生存價值！你們人不是最講功利嗎？那為什麼不能有商業博彩賽馬？”
“這種事情你們馬不懂。功在國家，利在自己，功利之上還有權力為自己打算的額外考慮。”
“是什麼考慮？你說出來！別翻著白眼不吭聲。你不說，我替你說。要在這個極不平等卻偏要說平等的社會裡活明白，非得知道什麼事又說又做，什麼事只說不做，什麼事只做不說，什麼事既不許做也不許說！比如我這話不知你是否同意：農牧工作馬在尋求關愛的道路上奔走幾十年毫無結果，因為在玉龍國這片土地上，掌控一切的權力根本就沒有打算給牠們關愛！”
“你懂得不少啊。”
全都是在那個地方學的。當然，你也知道我是怎麼學的。
“是啊，咱們倆觀點一致。你希望用公益博彩賽馬籌款幫到你老家那些失業的農牧工作馬。我希望用公益博彩賽馬籌款為民眾提供免費醫療和職業教育。只可惜，我們的願望都很難實現喲。”
“那咱們還說這些不掙錢，光花錢的狗屁賽馬有什麼意義？少廢話，趕快把欠我的東西拿出來！”
“什麼東西？”
“書。你當年在馬房裡答應過為我寫書。”
“是，是，我是對你有過承諾。當年你在馬房裡口述自己經歷的時候，我連聽帶記，非常認真。可後來你去做種公馬，我以為你爽得把這件事忘了。再說，我文筆有限，咱倆又失聯多年。要給你寫書，我得仔細回憶，就連筆記放在哪裡，我現在都不記得。我，我――”
“你什麼你？告訴你，今天真正是蒼天有眼！老天爺讓我把你堵在這裡。你居然還敢對你答應的事情這麼言而無信，要不是看在相知相通的老交情份上，我真想抬起我這條老腿，狠狠給你一蹄！”
“你不要這麼衝動，有話慢慢說好不好？”
“就在那年3月，我姐兌現承諾送我到繁育場做種公馬。那個事你肯定記得，還是你送我上的車呢。可是到了那裡我卻無人問津，直至7月份配種季結束，整整120天沒有任何馬主讓我為他們的母馬配種。繁育場老闆對我說，並非馬主人有偏見，只因為我出身草原，屬於本土混血品種。如果用這樣的馬做繁育，生出的後代經濟價值不高。養馬人要追求利益最大化，就必須找適合體育運動的洋種公馬配種，以期獲得外血含量高、市場價格高的後代。那個老闆還說，配種用的種公馬是什麼類型直接表明產業是什麼屬性。依靠引入外血改良，說明玉龍國馬產業還處在依靠外力推動的低水準階段。什麼時候繁育市場對我這樣的本土速度馬優良基因產生需求，什麼時候產業才算真正升級轉型成功。”
“是啊，他說的直言不諱，很有道理。”
“做種公馬失敗的羞辱讓我憤恨不已，有一段時間我簡直是怒不可遏，卻又不知應該如何發洩，只能躲到不為人知的地方悄悄隱居。很久之後，那個繁育場老闆的話讓我想明白一個道理：想搞清自己究竟要什麼，必須從源頭尋找。工作馬族群在玉龍國為什麼得不到公平，世世代代一直遭受侮辱傷害？以我的親身經歷看，沒有大愛，就沒有平等。沒有平等，就難以索回我們馬生來應有的尊嚴和權利！”
“過去聽人講，有位叫什麼愛玲的女士說過，能夠說出的委屈不是委屈，能夠說出的悲傷不算悲傷。沒有好的文明信仰制約而任憑權力和資本主宰一切，我們馬在這片土地上無論繁衍生存多少世代，到頭來都要被剝奪名譽，改換名字，銷聲匿跡地默默死去！馬為人類流血流汗辛勤勞作，為什麼臨終時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能正大光明地保留？這到底是為什麼？我們不求別的，只求活有活的希望，死有死的尊嚴，保持馬與生俱來的精神自由！那個愛玲愛什麼我不知道，反正人家有手，用筆寫下了自己想說的話！我沒有手，但是我的心一直在思考：要想個什麼辦法告訴世界玉龍國工作馬的生死狀況。
如果你平伯是真正的愛馬人，如果你真心同情鄉下失業的農牧工作馬，如果你還認我是你的朋友，那你就幫忙把我的經歷和訴求心聲寫出來！能讓大家瞭解真實情況，就是我這匹無用的老公馬死了，也算為後世歷史留下點兒什麼！”
老馬講完這話，他倆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兒，那人俯身摸摸瘦骨嶙峋的馬腿，抬手拍拍眼窩凹陷的馬頭，又貼近嘴唇下垂的馬臉說了些什麼就低頭離開了。
“可憐的老馬！下午的意外事故讓一個同伴完蛋。傍晚好不容易見到熟人，還沒說幾句又分開。唉，老了老了，生活真難！”喜鵲媽媽在樹上搖頭歎氣轉過身來，看看叫得聲嘶力竭的孩子，這才想起要找找牠們的父親去了哪裡。
待到喜鵲爸爸從遠處返回巢窩，暮色已深。困倦的小喜鵲們閉上粉紅色的眼皮，只有張大的嘴巴還在等待食物。馬廄的燈光照得裡外通明，和老馬談話的那個人又回來了。只見他進入值班室放下一些東西，然後動作熟練地打開老馬居住的單間房門，靠在水泥砌就的馬槽上，從背包裡掏出紙張和筆。
馬嘴裡，低聲細語；人手上，紙筆抖動。寂靜漫長的暗夜中，兩個搖曳的身影時不時融為一體。

平德（Weeping Pinto）
中國馬文化學者/畫馬藝術家/速度馬訓練師/馬心理師。
1952年生於北京。1969年在白城軍馬場開始其職業馬人生涯。
1982年在北京師從韋江凡先生學習中國水墨寫意畫馬。1990年赴美，在美國馬藝術研究院院長Jean Bowman女士指導下學習相馬/畫馬/馬心理學。1994年返回中國從事養馬研究/馬企業管理/博彩賽馬組織/速度馬調教訓練等工作。1999年、2004年兩次為中國馬術協會設計會徽、2005年為北京奧運會設計馬術運動紀念章（超越障礙和盛裝舞步各一套4枚）。1999年訓練並率隊參加第6屆中國少數民族運動會/第1屆中國速度賽馬錦標賽/第1屆中國馬術協會杯等全國速度賽馬比賽，共獲得6項全國冠軍，其中混血馬〝傑妮〞在上述三次比賽中連續三次奪冠，成為中國速度賽馬史上首個〝三冠王〞。

目錄

引子：馬口中說出的故事

第一章　生在農家
第二章　媽媽的話
第三章　快樂奔跑
第四章　家鄉困境
第五章　乘車出門
第六章　憧憬未來
第七章　冒名頂替
第八章　血色魅影
第九章　死裡逃生
第十章　後院寵物
第十一章　遭遇變故
第十二章　進場打工
第十三章　接受調教
第十四章　雛驥接客
第十五章　勞動模範
第十六章　夢奔小康
第十七章　遊客墜馬
第十八章　疤眼司機
第十九章　禍不單行
第二十章　無家可歸
第二十一章　馬市資訊
第二十二章　夜路彎彎
第二十三章　天下馬匯
第二十四章　交流相知
第二十五章　金玉牢籠
第二十六章　馬房風波
第二十七章　蛛絲馬跡
第二十八章　九十九夜
第二十九章　人馬對話
第三十章　整頓衛生
第三十一章　再次對話
第三十二章　應許之愛
第三十三章　山重水複
第三十四章　柳暗花明
第三十五章　喜憂參半
第三十六章　速度賽馬
第三十七章　密室傳音
第三十八章　利益集團
第三十九章　賽前博弈
第四十章　訂立賭約
第四十一章　集訓備戰
第四十二章　何去何從
第四十三章　義無反顧
第四十四章　崎路英豪
第四十五章　賽後休整
第四十六章　前途何方

作者簡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