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現代文論與哲學(修訂版)（簡體書）

俄國形式主義者的方法卻沒有那麼思辨，那麼複雜。他們運用的是經驗現象的對比方法。把詩歌語言與實用語言對比，把敘事的情節與作為其來源的本事對比，由此發現詩歌語言的諸特徵和敘事文學的情節結構特徵，這些特徵就是作為文學本身的“手法”、“文學性”和“純形式”。把“反常化”感覺與日常感覺對比，由此發現前者就是審美感覺，並由此確定“反常化”感覺與文學形式的關係是：“反常化”感覺本身是純形式的，反過來說，文學的純形式能引起“反常化”感覺。
從以上比較看出，俄國形式主義者對美的界定及其所用的方法都與康得的先驗的、形而上學的美學不同。它帶有經驗主義美學的性質，因為後者就是把審美的感覺經驗作為出發點，或者說從審美感覺經驗上去把握美的特徵和規律，而這又是基於經驗主義哲學的，因為經驗主義哲學的基本特點就是注重感覺經驗，一切都從感覺經驗出發。不過，俄國形式主義的美學觀與經驗主義美學觀也有重要的不同之處。經驗主義美學不但重視生理感覺經驗，更重視心理的感覺經驗，如想像、情感等，所以經驗主義美學所確認的美往往並不是單純的感性形式，而是有想像、情感等心理內容的。例如英國經驗主義美學就相當重視情感因素，其代表人物休謨、博克等提出審美“同情”說，它是近代德國的審美“移情”說的基礎。而俄國形式主義者不僅排斥理性思想，甚至也排斥審美感覺中的心理內容。他們宣稱“情感在形式之外”只承認生理上的感官刺激及其快感或痛感的效應，所以那審美感覺就只是毫無內容的純形式，因而美也只能是純形式的。
俄國形式主義的“純形式”文學本質論既具有康得的形式主義美學性質，又具有經驗主義美學的性質，可以說它是經驗主義的（或者說具有經驗主義特色的）形式主義文學本質論。
由於具有經驗主義性質，俄國形式主義者的“形式”概念與康得的“形式”概念就有很大的不同。首先，如前所述，康得的審美形式不只是感性直觀的，它還包含著想像、情感等因素，並潛在地蘊含著知性乃至理性等主體意識。而俄國形式主義者的審美形式甚至排斥心理經驗，幾乎只是單純的生理感覺經驗。就繼承康得的形式主義美學而言，他們已經完全剝離了其豐富的主體性意蘊，而只是對其單純形式性的片面發展。當然，這種對主體性的剝離和對形式性的片面發展早在20世紀的唯美主義者那裡就開始了，後經象徵主義者們在詩是純音樂形式等語言問題上的張揚，至俄國形式主義者提倡“無意義的語言”（俄國形式主義者因而物件徵主義者重主觀表現性一面表示不滿和反對），可以說已走向極端。在創作上與之相呼應的是當時俄國未來派詩人對寫作無意義語言的實驗，以及後來西方各種主要是文字遊戲性質的文學創作。所有這些，可以說是康得形式主義美學在現代的惡性發展，已背離康得美學中“形式”概念的本意。
其次，康得把美分為自由美和附庸美。康得說對自由美的判斷是“單純依形式而判斷”，“那鑒賞判斷是純粹的”。所以，可以說自由美是只涉及形式的美，是純粹的美。但如上文所述，這種只涉及形式的美只是無通常意義上的內容，即關於真理知識和善惡利害等的內容（所以說它“只涉及形式”），它自身其實具有獨特的內容，即消融了知性和理性等主體性意識於其中的審美情感的內容。附庸美卻不只涉及形式，它依附於有關的知識和功利目的的內容，即通常意義上的內容。康得指明花草等自然美是自由美，藝術中無歌詞的音樂也屬於自由美，其餘包括詩、文學在內的大多數藝術應是附庸美。我們認為，就附庸美即非純粹美的某一藝術品來說，其中美的因素本身仍然只涉及形式（在這種意義上，康得的“美只應涉及形式”的命題是有普遍意義的），但那整個藝術品卻並非只是形式，而是或多或少地具有關於真和善的思想內容。這即是說，藝術一般不只是美，因而也不只是形式，它往往包含有一定程度的真和善的內容。藝術一般是真、善、美的結合體。只是其中的美應是藝術的特質：藝術正是以美這種特質而區別於屬於真的科學和屬於善的道德等東西的。俄國形式主義者卻把文藝看成是純形式的，純美的，這是對康得美學的誤解和片面理解。這種誤解和片面理解其實是整個現代形式主義的共同特點，這即是說，在現代文藝理論和文藝創作中，往往美與文學、藝術不分，往往把文藝等同純粹的美、純粹的形式，從而排斥關於真和善的思想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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