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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詩詞的女兒-葉嘉瑩
童話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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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話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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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律可以修改一百萬遍。
但是被害人只有一次程序,一次人生,一次復原的可能。

我喜歡看她們寫我的名字。
一次、兩次、三次,像訂正考卷一樣。
沒寫好,就不准穿上衣服……

二十年前,初出社會的律師張正煦,首次承辦的案件便是震驚社會的補教名師性侵案。被告湯師承以童話寓言誘騙女學生,更假借交往名義與她們發生關係。涉世未深的張正煦為求表現,想盡辦法要替湯師承奪下官司勝利,卻沒發現自己心儀的女高中生嚴新竟成為湯師承的獵物,兩人雙雙落入湯師承所設下的圈套之中。

二十年後,事件重演,一樣的童話、一樣是女學生,被告也一樣是湯師承。張正煦已然成為老練世故的律師,不願多管,但社工妻子的一再請求與受害少女的茫然無助,卻讓他塵封已久的罪惡感襲上心頭,也迫他直視當年不堪的記憶。這一次,他決心要站在權勢者的對立面,討一個二十年前的公道,也讓二十年前的他與她,都能在回憶裡安然微笑。

一律推薦

P律師|粉專「P律師:漫畫法律人生」經營者
巴毛律師|權麒法律事務所所長
王玥好|勵馨基金會執行長
吳志光|輔仁大學法學院院長
李依倩|作家、東華大學華文系副教授
陳孟秀|大恆國際法律事務所合夥律師
陳明莉|世新大學性研所教授
陳宜倩|世新大學性研所教授
馮喬蘭|人本教育基金會執行長
劉珞亦|法律白話文運動社群總監
羅珮嘉|臺灣女性影像學會秘書長

作者簡介

唐福睿

於臺灣取得法律碩士學位,並以律師為業五年後,獲得教育部公費獎學金,赴美國加州藝術學院(CalArts)攻讀藝術創作碩士,主修電影導演。以成為編導並重的創作者為目標,得益於法學訓練及訴訟經驗,擅長以寫實手法描繪法律制度下的人性困境。首部編導電影《童話.世界》以權勢性交為主題,獲選為2022年臺北電影節閉幕片,入圍包括最佳影片、最佳編劇等六項大獎;另創作小說《八尺門的辯護人》探討死刑與族群,榮獲第二屆鏡文學百萬影視小說首獎,成書後再獲2022年臺灣文學獎蓓蕾獎、2022年金鼎獎文學圖書獎、2023年臺北國際書展大獎小說首獎等三項文學大獎,並親自擔任同名影集之編劇、導演。

後記

我在二○一七年夏天開始構思《童話世界》的故事。當時是在美國加州藝術學院(CalArts)電影導演研究所的最後一年。初次挑戰電影長片劇本,為的是在畢業時能有一部完整作品。即使無法預期能夠立刻投入製作,至少可以對業界介紹自己:這是我想講的故事,這是我的風格云云。

不諱言地說,故事的選題與精神受到該年四月臺灣發生的女作家自殺事件,以及年底美國爆發的#MeToo運動啟發。基於自己律師執業的見聞,有感於許多公眾討論未能釐清,關於權勢性交,乃至於性侵事件在司法程序中的侷限,故決定以律師角度出發,設計故事與人物。

電影劇本於二○一八年底獲得拍臺北劇本銀獎後,竟順利獲得投資人青睞,由我出任導演親自操刀。拍攝歷時一個月左右,於二○一九年底殺青,隨即全球COVID-19疫情爆發,等待足足三年才終於在院線上映。對於初執導筒的我,票房與奬項成績雖不理想,依舊是一段收穫豐富的旅程。

將電影改編為小說《童話世界》有很多原因。旁人看來應該有些愚笨。因為這個故事大概沒有影視化再利用的可能,版稅也不若撰寫新劇本來得有經濟效益。尤其小說又是一項耗費心力時間的苦差事……但是我自己明白,電影能承載的資訊太少,並非我心中故事全貌。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我無法放下這些人物。張正煦和嚴新,還有杜子甄與湯師承,他們日夜糾纏我,想要被訴說、被理解,還有被記憶。於是我在二○二二年初翻出多年前的劇本筆記,著手構思小說大綱,決心給他們一個交代。

創作小說之初我曾反思,這麼多年過去了,故事是否還迫切?會有這樣的懷疑,多半來自於我在留學時所受的創作訓練。師長們總是不停地要求我們思考,為什麼講這個故事?為什麼是我講?為什麼是現在講?為什麼?

回顧二○一七年至今,關於權勢性交的爭議,比較知名的有新莊五甘心物理治療所的廖泰翔案、臺南新市國小張博勝案、勝利國小尚志剛案以及臺中居仁國中黃紀生案。二○二三年臺灣爆發的#MeToo運動,範圍除了校園機構外,更廣及政治、藝文與演藝等等各界,也帶出另一件高雄數學補教名師性侵案,其過程與小說極其相似,受害者年紀竟更小。

為什麼?我自問。
因為還沒有結束。

這又讓我想起一件拍攝電影《童話世界》時的小插曲。因為題材關係,電影製作過程中遇到很多阻礙,尤其很難借到補習班或學校場地。這件事不難理解,也無從苛責。唯一讓我耿耿於懷的,是某知名女子高中發函,禁止劇組設定女主角為該校學生、穿著該校制服,也不准我們在假日於學校周邊道路拍攝。對,就連圍牆都不能入鏡。絲毫不給對話餘地,甚至揚言不惜走上法律途徑。

而這間學校唯一這樣做的理由,是幾百字的電影簡介。

我猜測他們深信自己的學生絕對不談師生戀,沒有性侵問題(或許也不會去補習班),所以一部虛構的電影會輕易地抹殺校譽、學生形象,以及他們在教育上的努力。

問題出在哪裡?

回顧過去知名的影劇作品,該校學生可以換很多男朋友,也可以因課業壓力自殺。

但不能被性侵。

這就是我們的教育掌權者。

當時我讓步了。整部電影沒有任何一位學生穿著該校綠衣黑裙配色的制服。

因為電影必須繼續拍。

因為,創作者能做的只有為社會留下記憶。

《童話世界》的電影與小說能夠完成,得力於社工師周雅芬與李培瑜,以及新北地院法官張景翔。他們在公忙之餘,提供我豐富的實務經驗,補足我對性侵事件與法律程序不同面向的觀察。我也必須向我的妻子呂詩婷致上最深謝意,若沒有她的包容與犧牲,我不可能如此程度地瘋狂做自己。

電影上映宣傳時,我意外接觸到許多倖存者。他們看完電影後,分享了自己的經驗。我沉浸在許多悲傷故事之中,同時覺得自己沒能做得更多,心情鬱悶又激憤,似乎有了替代性創傷。加上居仁國中事件正好爆發。斯時湧入的許多資訊,還有各種感受與情緒,後來都成為小說的生命。我想或許是老天安排。早或晚一點寫這個小說,都不可能如此充分。

這段六年多的旅程,經歷創作劇本、執導拍攝、宣傳電影,然後完成小說,我唯一確認的事情是,我們對性侵被害者的了解還是太少。所以這個故事目的不在指責特定感情觀或性癖好,也不應該著重於正邪對抗。因為批判是一件太過容易的事情,致使我們停止思考本質。

法律懲罰慾望的合理性在哪?得以介入保護的邊界為何?我們必須不斷探問,才能正確辨認權勢,並對偏見保持警覺。法律也才能擺脫個人好惡,真正從當事人的角度思考。

如果不能持續挑戰那最幽微的界線,我們總有一天會忘記自己在反抗什麼。

目次

第一章 陳年往事
第二章 長大成人
第三章 黑暗覺醒
第四章 早逝青春
終 章 空白人生
後記

書摘/試閱

第一章 陳年往事

二○一九年(1)

張正煦整理前額稀疏頭髮時,發現手掌上遺留剛才那位女孩子的味道。

白麝香混合花梨木。

不是非常好的香水。後調過於單薄,甚至到呆板的程度。手腕則有過度塗抹的嫌疑。不過在混合著汗液與漂白水味道的健身房裡,還是忠實地發揮著作用。

那女孩是健身房常客,這半年來經常出現——至少相當頻繁地與張正煦固定出現的時段重疊。她運動後臉頰上的一抹紅暈,使得平庸五官不那麼乏味,凸顯她所擁有的最後優勢——青春與體態。張正煦記得她初到的幾個禮拜,慢跑區那群鬆弛的跑帶突然都上緊發條。後來她嘗試重訓,竟也在那堆永不妥協的鋼鐵筋肉中,注入溫柔的表情線條。

她重複與流俗的衣著與配件,透露著向環境匹配的過度努力。她的眼神收斂但質樸,稍嫌笨拙的動作,拆穿她對世界的無用防備。張正煦偶然幾次聽見她與旁人交談,難以掩飾的南部口音更坐實他的推論:一個在稍有規模企業中,占據不需要太多經驗,但講求俐落效率的文書職位,比起外貌品味對於自己能力更有自信的北漂孩子。

張正煦和紅暈女孩的對話起因於上禮拜的一次緊急默契。

當時她被一位乍到的年輕小伙子盯上。即使應付難纏追求者有一定經驗,她尚未能淬鍊出果斷而絕決的能力。面對能在跑步機上以時速十五公里衝刺十分鐘的無畏跑者時,互動仍是捉襟見肘——精神或物理的意義上皆然。直到張正煦遞上自己那塊乾淨毛巾,女孩的困窘才稍微獲得掩蔽。

張正煦的行動絕對稱不上英勇,旁人看起來甚至有些莽撞。他偏矮的身高,還有窄扁的體型,在偌大的健身房裡無足輕重。更不用提明顯後退的髮線,以及與收入互為因果的厚重眼鏡。

「我好了。十五分鐘後門口見。」張正煦對紅暈女孩說,然後向無畏跑者露出微笑,向他宣示比賽在還未開始時就已經結束。多年律師執業所造就的肅穆氣質,完全壓制了那躁動而魯莽的生物。

張正煦從容朝更衣間走去。紅暈女孩則有默契地用非語言的方式擺脫跑者糾纏。這是在廣袤的蠻荒賽道上,屬於文明與智慧的一場微小勝利。

然而無畏跑者並非浪得虛名。他隨後在更衣室中找到正在收拾衣物的張正煦:「阿伯,有必要這樣嗎?你女兒都這麼大了,聊個天也不行嗎?哈哈哈哈哈。」張正煦聽懂他的諷刺,但接受挑戰:「如果那是我女兒,你的問題就不會只有跑步姿勢而已。你會需要……」他懂得恐嚇成罪的界線:「一個很好的律師。」

張正煦後來又見過無畏跑者幾次,不過後者沒再多嘴。張正煦想,他或許還在思考那句話的意思吧?這就是法律的力量。

健身房廣告標語「變成更好的自己」並非張正煦鍛鍊的原因。他已經夠好了。在堪稱穩定勝利的四十四歲人生裡,他唯獨盼望維持與複雜案件周旋的體力,以及撐起手工剪裁、價值數萬元西裝縫線的胸膛與肩膀。雖然他也理解,自己對於體態的執著,部分來自年少時挫敗的感情經驗,但他現下自信的來源,絕非倚仗生物性的原因。

張正煦的事務所位在松江路某棟新建的商辦大樓內,客戶多為企業法人,商務非訟為案件大宗,一般不接個人的民刑事訴訟。開業至今邁入第十五個年頭,他憑藉殷實態度與強勢作風,在企業界小有名聲。事務所規模不大,卻是有意為之。底下兩位律師、兩位助理,皆是他親自栽培的好手。

事務所以他為名:「正煦律師事務所」。他習慣以「正義的正、陽光和煦的煦」為介紹方式。如陽光般和煦的正義,不僅能即時建構客戶對自我案件的美好投射,也為那些深陷訴訟泥淖的倒楣鬼帶來一絲(毫無意義的)快慰。

除此之外,家庭是構築他勝利人生的一塊重要拼圖。小他兩歲的妻子簡云,職業是社工師,服務於市政府家庭暴力暨性侵害防治中心。兩人結婚十二年育有一女,名為張愷庭,十二足歲,即將自小學畢業。像張正煦這種天分一般、性格保守的人,健全家庭生活意味著穩定的事業發展。他苦幹實幹的態度在這樣完美的框架下,得以極大化地發揮,造就今日他所擁有自由寬裕的一切成果。

張正煦沒有期待紅暈女孩歸還毛巾——他當然幻想過,但那完全出於男性基因自動推演的生物邏輯。若按經驗與理智判斷,他可以全然公正地排除那樣的可能性。畢竟除了與妻子的相遇外,張正煦的羅曼史可以說是,沒什麼好說的。

與生俱來的資質並無道理。不具可看性的五官——如銀魚般細小的眼睛、鯰魚式寬闊的嘴,配著前突的狹小臉型。雖然瑕疵不算極端,但放在一起也無力達成平衡的美。平扁的胸腰,偏窄的斜肩,再加上比例稍短的四肢,從來就不適合仔細端看太久。即使他憑藉著專業自信與健身訓練,奪取自己所能擁有的最佳狀態,那也是後來的事了。

張正煦真正的問題在於,缺乏將抽象感受做為整體去接收的能力,以及透過該能力去體驗邏輯與經驗以外的事物枝節——這不該歸罪於法律,雖然很多法律人都有這樣的毛病。在他毫無彈性的心智底下,主觀與客觀沒有交會的可能。法學上所謂的折衷混合理論也不過是兩者疊加,而非交錯。

曾經他對某位心儀的女孩說:「如果妳想要的話,我的筆記可以借妳。」但那所謂的如果,純屬階層分析下的合理分支。所以當女孩回他:「如果我想要的話,再跟你說。」張正煦也就欣然地接受了——同樣也是階層分析下的合理分支。他甚至還感到有些興奮呢。

幸好張正煦一直在進步,不論是做為律師或普通人。他在法律專業能力成熟至足以掩蓋自卑的程度,同時放棄執著於浪漫關係的那個微妙時刻,遇見了簡云。

當時年方三十的張正煦剛結束受僱律師的身分,在板橋地方法院 附近的巷弄內,便宜租了間舊公寓單位,做為自立門戶的起點。為了省錢,他自己清潔、粉刷和布置,連門口的招牌安裝都打算自己處理。他借來電鑽和工具,擺弄半天,卻什麼也裝不上牆。四周很安靜,他一個人坐在樓梯間望著事務所的招牌發呆。

「祝你好運。」簡云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他身邊:「你沒有裝好的話,肯定被告。」

張正煦望著簡云,明白她將自己誤認為裝潢師傅——沾染油漆的T恤與短褲、髒污的雙手還有散落一地的工具。

「律師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你知道的。」簡云看著未完成安裝的招牌材料,以哲學家的理性語氣,暗示這個結論不需要任何邏輯支持。

張正煦點點頭,無法否認。眼前這個女孩環抱著公事包,簡樸套裝恰當地修飾了稍微豐腴的身材。烏黑長髮柔順下放。臉型圓潤,下顎稍寬,但深邃五官標示著那份溫柔擁有自己的領域——尤其是那雙眼睛,像晨霧中的青色湖面,映照著初升的旭陽。安靜又清明。

張正煦後來才知道,簡云當天是來訪視那棟公寓的某個弱勢家庭。沒有兒少案件不悲傷,簡云最後這麼補充,也沒有律師不王八。

「他們會說自己是為了公平正義,但想想他們拿了誰的錢?」簡云坐在階梯上,語氣不帶情緒:「阻礙真相的發現,然後將責任推給法官。律師只是天平的一端啊、做決定的是法官啊、我們只是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啊,等等類似這種不負責任的話。好像全天下最偉大是他們,最委屈的也是他們。」簡云的聲調逐漸微弱,只剩執拗眉心不肯妥協,繼續無用的抗議:「他們總覺得法律可以解決所有的問題。是啊,人死了問題當然就解決啦……」

張正煦感覺到她內在的哲學家正在消失,想起某人曾經也這麼挖苦自己。不是每件事都可以用法律解決。他當初以為是機智反諷,但後來終於瞭解,玩笑總在掩飾真心,反諷通常出於絕望,都與機智無關。他沒有理由反駁,於是靜靜地在簡云身旁坐下。沉默像是在說,如果有人能了解,那也就此生一回。

所以他們墜入愛河。

張正煦愛上簡云的善良與不講道理的分明,即便與法學精神有根本上的衝突,他反而輕鬆許多。不想辯論時,閉上嘴就好。在某些純然時刻,他甚至能在簡云的說法中,發現與概念法學相互輝映的線索。

簡云對他的愛意則更純粹,是無理性的東西。張正煦笑稱,你所逃避的,會永遠存在。簡云對這個註解的精準與無情程度訝異不已,但竟然不覺得冒犯。因為相遇那天,張正煦的哀傷眼神,讓她得以一種親密的角度讀取這個人,和他藏在大陸法系那種演繹高於歸納的精神背後,暗自舐傷的靈魂。

十二年的婚姻中,張正煦是絕對忠誠的伴侶、慈愛的父親。在高度自制的個性下,他即使偶有正常男性的趣味,也從未踰矩。例如故意約長得好看的女性客戶多開幾次會,並在費用與時數上給予最大方便。畢竟法律是他天屬的戰場,致命的劍圍。他享受自己的成熟模樣:敢說能做、掌握全局,大膽卻知進退,既無情又仁慈。

但他完全明白一切機緣皆應有界線。因此當一個禮拜過後,紅暈女孩在重訓區將毛巾還給張正煦時,他只是謹守分際地收下。

毛巾被細心摺疊著,散發出應該會被命名為「田園香芬」或「清新大地」的洗衣精味道。女孩手掌包覆過的部分,則殘留淡淡香水味。

白麝香混合花梨木。

沒什麼不好的。

張正煦接受那香味,然後在更衣室把手上的味道洗去。

他從置物櫃中拿出背包,發現手機有數通簡云的未接來電,和一則簡短訊息。

「南港分局,現在。」

***

張正煦在車上撥了幾次電話,簡云皆未回應。現在是晚上八點多,在這個不尋常的時間,南港分局?張正煦不由得胡思亂想起來。他在基隆河堤邊停妥車,快步穿過巷弄間發出模糊噪音的鐵工廠,走到分局門口時已經汗流浹背。

值班臺的女警領著張正煦走進辦公廳。十來張桌子並排著,雜亂地堆著案件卷宗。警員和當事人或坐或站,以一種完美的隨機性分布其中。某處角落傳出警械碰撞聲,窗外傳來遠近不一的警笛。日光燈帶著強迫的意圖,以冷漠色調挾持整個空間。

張正煦迅速看見簡云正和一名警員嚴肅溝通。兩人眼神交會。簡云一步上前,不等張正煦抱怨,壓低音量說:「有一個案主要做筆錄。」

「案主?」張正煦還沒從緊張的心情中回復:「你要不要看看你的手機?回個訊息有那麼困難嗎?」

「拜託,這是突發狀況。性侵。」

張正煦聽見性侵二字,警覺地望向簡云來處,才發現一名女孩坐在桌邊。清湯掛麵式的及肩短髮,上半身著淺色T恤,裙子明顯是學校制服的百褶裙樣式,白色襪子包覆半截細直小腿,安分地併攏在緊握的雙拳之下。她低頭看著地面,讀不出表情。張正煦語氣一沉:「你知道我不接這種案子的。」

「我臨時找不到其他律師。」

「可是我們有利益衝突。」

「如果是義務幫忙,就不會有問題。」簡云顯然把事情都想透澈了。

張正煦才要拒絕,簡云瞥見一名便衣男警靠近女孩,趕緊上前關心。

便衣男警拿起桌上資料查看,然後轉向女孩,試著舒張眉心與厚唇,露出不甚成功的笑容:「妹妹,你叫郭詩羽?是嗎?北一女的?」

「請問您是?」簡云迅速介入。

「我偵查隊的,來了解一下狀況。」

「在這裡?」簡云難以壓抑情緒:「這種案件的詢問要適當隔離,你不知道嗎?」

四周不相干的人士聽見簡云的話,都不由自主地看向這裡。

「目前人力不足,我們還沒有要開始做筆錄。」便衣男警面露不耐,指著手上資料問:「這份社工報告是你做的?」

「是。」簡云答。

「被告叫喆第?有人姓喆嗎?」

「那是補習班老師的藝名。他的本名叫湯文華。」

張正煦站在遠邊,依稀聽見「補習班老師」這幾個字,下意識皺起眉頭。

「有驗傷單,或者其他證據?」便衣男警繼續追問。

「裡面有郭同學口述的紀錄,案情說的很清楚了。」

「那個不行啦,那個是審判外的陳述,不能當作證據。」便衣男警揚起粗短手指,向張正煦搖晃:「你問大律師就知道。」

張正煦向簡云搖頭示意。警察說的沒錯。

「張正煦!」簡云刻意壓低音量,眼神帶著慍意,催促他做點什麼。張正煦卻毫不掩飾消極態度,別過頭不願惹事。

便衣男警闔上社工報告,放回桌面,接著問:「妹妹,老師對你做那件事的時候,辦公室外有沒有人?」

郭詩羽低著頭,沒有回應。

「那很重要嗎?」簡云忍著脾氣說。

便衣男警抬高音量,透露不容質疑的權威:「重不重要是我們決定,不是你。」隨即轉回郭詩羽:「妹妹,你有沒有求救?還是反抗?」

郭詩羽抬起頭,一臉茫然,在腦袋裡搜尋適當的字詞。

張正煦望著窗外熙攘的街景,心裡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拒絕承辦性侵案件已經好多年,許多技巧與規則,卻是直覺反應。哪些話該說,哪些不該說——

「沒有。」郭詩羽說得小聲卻肯定。

便衣男警皺起眉頭:「什麼?沒有反抗——」

喀砰!張正煦用力推開身旁椅子,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今天到此為止。」

便衣男警看向他,訝異漸漸轉為不滿:「大律師,這些都是必要的程序——」

張正煦揮手示意簡云立刻將郭詩羽帶走,然後走向便衣男警,伸手取走桌上的社工報告,保持該有的禮節:「警官,謝謝。」

「大律師,沒有筆錄,我們不會展開調查喔。」

張正煦看著簡云和郭詩羽走出門,旋即臉色一沉,拿出律師本色:「是誰跟你說性侵一定要反抗的?」

「性侵難道不應該反抗嗎?」

「你告訴我刑法哪一條,規定性侵以反抗為要件?」

「這件事在補習班裡面發生,如果她有呼救、反抗,還會被性侵嗎?這不是很合理的懷疑嗎?」

「法已經修二十年了。」 張正煦絕對不容許眼前這個笨蛋有任何回嘴的空間:「警官,多讀點書,或許你就可以不用再忍受這份工作了。」

張正煦走出警局,看見簡云和郭詩羽站在路邊。他走向兩人,劈頭就對簡云說:「你知道第一次筆錄有多重要嗎?她根本沒有準備好。」

「知道了……我們可以再約——」

「請你另尋高明。這種案子,我幫不上忙。」張正煦明確拒絕,轉身離開。

「簡老師,沒關係,我不要告了,沒事。」郭詩羽靜靜低著頭,聲音淹沒在吵雜車聲裡。

簡云一臉憂心,不知怎麼安慰,抬起頭望著張正煦離去的背影,心裡愈發凝重。

張正煦直直穿過黑暗巷弄,回到車邊,卻沒有停下來,繼續走上河堤。肅然夜色下,對岸籃球場的水銀燈光芒,在基隆河中擺盪浮沉。

他想,關於工作上的事,簡云從未麻煩過他。

所以簡云肯定無法理解。

這件事真的不應該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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