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與鐘聲

月亮與鐘聲
夜已深，大地在酣睡中，只有我和咕咕鐘醒著。
窗前樹梢上掛著一輪冷月，分外大、分外圓、也分外明亮。誰說 「外國的月亮大」？誰說「外國的月亮圓」？這個月亮怎會是外國的？她就是咱們故鄉的那個月亮 啊！
月亮是亙古不變的，今夜的月亮，即曾是與詩人李白隨行的月亮；蘇東坡赤壁泛舟時，出於東山之上的月亮。
月亮和我，是很熟悉的。幼年的夏夜，在庭院乘涼時相識。後來，在流亡途中；在孤寂的校園；在行軍道上；在崇山峻嶺；深谷荒野的游擊區，我們經常相見。老父在逃難途中去世，我悲痛咯血，不敢讓人知道，只能向她傾訴。雙牌一戰，我受了傷，仍須支撐幵和敵人周旋。每當倚槍待曉的靜夜，她便穿過繁枝密葉，來到我身邊，安慰我，鼓勵我。那年離開國門，她一直送我踏上羅湖橋。而今，異域相逢，自是格外親切。
十幾年前，家住香港太古城，長窗朝東，對幵維多利亞海港。那天，是農曆月之十五，畫家李苦禪老人到訪，談興濃，不覺天色已晚，只見皓月自海上冉冉升起，苦老突然凝神不語，隨即索紙筆、墨硯，寫下「問月樓」三個大字。
不寫「望月」、「賞月」、「邀月」，或「歌月」，而寫「問月」，令人深思。
古詩有「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是的，月亮能穿越時空，照遍人間，照過多少成敗興亡，多少悲歡離合，多少真、多少假，她見過太多人間事！我以為，若要知道世事的真相，不必求諸歷史記載，只須問月，就能得到解答。
寫到這裡，傳來若有若無的鐘聲。距離我家不遠，有間天主教堂。在這深沉的午夜，為甚麼敲鐘？推窗靜聽，只有風吹樹枝、夜鳥撲翅的聲響，何來鐘聲？啊！我明白了，這鐘聲來自我的心底。
你知道嗎？每個人的心底，都有一個月亮，也有一口鐘。
這個月亮，一直照幵你的內心深處，你的成長，你的思想行為，唯有她，最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也唯有她，才能給你這個人以公正的評價和真誠的勸導。至於這口鐘，當你有迷失的感覺時，不妨屏息靜坐，尋聽心中的鐘聲，這鐘聲能讓你找回自己。
那年回國，邀同丫角時的夥伴（豐子愷前輩的長女豐陳寶、幼女豐一吟）遊蘇州古剎寒山寺，楓橋已無客船，寺中寮房不留女客，因此，無法聽到破曉前，僧眾早課誦經時的鐘聲。出家人慈悲，該寺住持不忍令我失望，帶我上鐘樓撞鐘。
鐘樓狹窄，一口大鐘佔了大部份空間，吊著的大木槌，很粗，必須雙手把握。我抓緊木槌撞去，鐘聲喑啞，根本不是響徹楓橋流水、驚宿鳥的鐘聲。驀然記起舊時的鐘，早已被日本人奪走了。這口鐘，是仿照原鐘重鑄，送還中國的。想到國家寶物，任由異族予取予攜，想到日本侵略中國，老父埋骨異鄉，一霎時，國仇家恨湧上心頭，不禁淚如雨下。住持默然合十，朋友默然不語，他們無法安慰我，因為不了解我為甚麼傷心。
寒山寺老方丈是書法家，寫下「寒山鐘聲」四個大字條幅，很慎重交給我，要我毋忘寒山寺的鐘聲。
〈叩鐘偈〉中有：「聞鐘聲，煩惱輕，智慧長，菩提生，離地獄，出火坑。」聞鐘悲泣，怎能輕煩惱？執幵於家國哀痛，又如何長智慧？今日，世界戾氣瀰漫，眾業深重，不就是地獄、火坑嗎？我雖愚鈍，卻誠心禱祝，鐘聲能使眾生遠離地獄、跳出火坑，不管是實質的鐘聲，或是心中的鐘聲。
一九九八年七月

胡不歸
朋友來信，說她月前回故鄉，深切體會了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中的意境，提到「悅親戚之情話」，更是甜馨透紙。
又說，表親家造了新房子，屋前築了大馬路，汽車可以直達門口，屋很大，有浴缸和抽水馬桶。希望我今秋回國，她陪我重訪舊家園，不會再讓我在羊棚裡上廁所了。
大概六七年前吧，我到過那裡。她表親家的廁所在羊棚裡，我走進去，一隻特大的老羊，很不友善的瞪著我，我真怕牠一頭撞過來，把我推下屎坑，嚇得面青唇白，冷汗直流。這件事一直被她們取笑，同時，她們也佩服我這一股入鄉隨俗的勁兒。
我去她的故鄉，主要是想看看稻田、耕牛，聽聽拂曉雞鳴，喝一杯鄉下人自釀的米酒，這都是我嚮往的農村生活，我當然想再去住幾天，即使老羊不許我跨進牠的「私家重地」，我也願意提鄉下人家慣用的木桶，只是希望一切沒有改變。現在，道路拓寬了，原來那些彎彎曲曲，處處竹籬藤繞、野花遍地的小徑沒有了，會令我有失落感。
那年，我曾在禾桿堆上歇息，看牛𡡷徜徉田野，用狗尾草編織我的故鄉夢。仰望飛捲的白雲，靜聽潺潺流水，嗅幵陣陣的泥土香。只是，這白雲不在我故鄉的天空上，這流水不在我故鄉的堤邊，這泥土也可能不及我故鄉的香呢！
我見過鄉村孩子用狗尾草編草狗，我怎的也織不成，狗尾草在我手上一根根的折碎，我的故鄉夢也折碎了。
我常說我的故鄉是長沙，並不很正確，我曾問老哥：「我們的老家究竟在哪况？」
他說：「在長沙『東邊鄉里』。」
「我要回『東邊鄉里』看看。」
他搖搖頭：「不必去了，對你來說，那是個很陌生的地方。」
我大聲喊：「抗戰時回長沙，我見過佃戶郭滿爹，他挑著大籮筐的臘肉、雞蛋、紅薯片、黃豆、芝麻來探望我們，我認識他的︱︱」 話未講完，被老哥那罕見的眼光驚醒了，是的，如果郭滿爹還在世，應該有一百多歲了。
陶淵明的《歸去來兮》中有「胡不歸」句。我怎麼不想「歸」？即使歸去了，有誰歡迎？有誰候門？有酒可自酌嗎？有南窗可倚嗎？有親戚可情話嗎？
算了！還是在夢中尋找我的故鄉吧！
一九九六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