煩惱娃娃的旅程

也斯（梁秉鈞）

七○年代初開始小說創作。小說結集有《養龍人師門》、《剪紙》、《島和大陸》、《布拉格的明信片》、《記憶的城市．虛構的城市》和《後殖民食物與愛情》等、詩集有《雷聲與蟬鳴》、《游離的詩》、《東西》、《蔬菜的政治》、《普羅旺斯的漢詩》等。評論有《書與城市》、《香港文化》、《文化空間與文學》等。遺作《守望香港》剛由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

一　回程

回來，又坐在同一張桌前，拿起筆來。

我剛在外面度過一段長長的日子，回到香港來。我打開日報，走在路上，遇見朋友。我感到置身在親友間那種放鬆而沒有顧忌的氣氛，我又感到像一個陌生人面對某些敵意的刺痛。我想解釋，口裏說不出話來。我拿起筆，紙上出現了回程所見的事物。

回來發覺許多事其實已經改變了，所以有許多話想說清楚。比如對外國社會文
來，反而是比較簡單的一段記遊，只是間接而不是直接地涉及自己一直想的問題。化的感受，對香港現況和風氣的擔憂。心裏有許多故事，希望一一寫出來。但最深的感受，未必可以一下子說出口，真正的憂慮，不是那麼容易來到嘴邊。拿起筆來，反而是比較簡單的一段記遊，只是建間而不是直接地設集自己一直想的問題。

三藩市、紐約和巴黎，認識的人都去過了。為甚麼還想追記下來？大概是因為，那些地方遇見的人事隱約對我有某種意義；不是我一直思索的，也不是我已經清楚的，而是我想通過文字反省而會變得清晰的某些東西。這是關於兩個人揹着沉重的行囊（裏面包括三盒十八個危地馬拉煩惱娃娃）去探訪三位舊朋友的一個旅程。一次匆促決定、沒有詳細閱讀資料的旅程。一個已然過去、逐漸成為記憶的旅程。一個可以記下來，正在記下來的旅程。

但我記得多少呢？記憶與幻想已經混淆了，我已分不清真假。我會小心，不要用文字來歪曲或傷害真實的人物，我會小心，不要輕浮地出賣一個地方，別別嘴否定一條街道。我會沿着格子走到沒去過的地方。不過，我的文字能走多遠呢？能走到我要去的地方嗎？結果會走到哪裏去呢？
現實的旅程過去了，現在是文字的旅程。這是我的回程，我需要這一段旅程，幫助我回來。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七日，在凌晨四時醒來並且想到把這一切記下來。這是在巴黎，蒙馬特（我瞥見櫥窗中模糊的羅特列克畫作複印在杯子上，但那時我們正在匆忙找一個地址，沒有時間停下腳步）萊比尼茲路附近一所小旅館中。不是關於巴黎的風景速寫，而是關於新見和失去的事物，時間時間在朋友和我們自己身上造成的轉變。這一切感覺緣於一張紅葉藍花的地氈在一日不同時刻的諸種樣貌。當我們白天推門進入那幢大廈，我們看見美麗的地氈整齊地鋪在樓梯中央，蜿蜒爬上六層樓，隨着那些緊閉的門後法國家庭烹飪的香味，一同在七樓消失了踪影。但當我們在夜晚爬上樓梯，就只在黑暗中感到觸腳的柔軟物質，走到頂樓就沒有了。沒有地氈的七樓是冷硬的，白日所見房前的盆栽現在只是黑暗中隱約的尖刺，頭上小的天窗也不能照明我們站立的地點。我摸索觸及日間留下插在門縫的字條，明白我們的朋友還未回來。我突然有一個感覺，彷彿我曾經來過，做過同樣的事，在一小個我已記不起來的時刻。

然後當我們在附近的小館子進食並且喝了紅酒，當我們沿着地圖的指示走向比較繁華的區域，想像那兒是聖心教堂，有那些長長的梯階，兩旁擺起畫架的藝術（不，你錯了，在晚上他們是不在那裏的。）還有聲音嘈雜的熱鬧的攤檔逐漸成為不過是旅遊手冊上的公式描寫，於我們沒有切身關係，逐漸離開了我們。另外的感覺逐漸清晰，盤據在我們心頭。擔心，不明白為甚麼與這位朋友失去了連絡，憂慮不知有沒有發生其他事情。想到已在紐約遇見的那位朋友以及將會在巴黎（或遇不見？）的另一位朋友。在深夜的路上我們的腳步逐漸放緩，猶豫地停在紅綠燈前，沒有橫過斑馬線。我們失去了朝蒙馬特名勝區走去的慾望，又轉回來，走過黑暗的小路，覓路走回無名的萊比尼茲路。那幢建築物頂樓數個瞭望的小窗仍然沒有燈火。

萊比尼茲路靜悄悄的。路中央一排樹木脫落了葉只剩枝椏，在白天看來像一幅特里洛的街景，現在在深夜裏只剩下黑線的輪廓，冷了也更硬了。時光令它變化，明天早上它會變為柔和嗎？路上仍有積水的閃光。今天早上曾經下雨。當我們沿着奥曼大街前行，看過聖奥古斯丁教堂以後，在那附近的小巷迷了路，怎樣也沒法走到凱旋門去。我自以為是看地圖的好手，但以為應該是出路了，跟着走，每一次都走回原來的地方。蒙騷路的路名又再出現眼前，告訴我們不過是兜了一個圈回到原處。然後雨就落下來了。雨越下越大，使迷路的人疲倦。我們走進路旁一所咖啡館避雨，喚來大杯的牛奶咖啡。他們在杯子裏倒小半杯咖啡，再傾入半杯熱奶，熱騰騰、美味、芬芳、令人開懷。巴黎的咖啡總是美味的，不管是小杯的黑咖啡，大杯的牛奶咖啡，不管是在大餐廳，或大學的休息室，彷彿他們對日常生活最瑣細我記得牛奶咖啡的味道。

我記得牛奶咖啡的味道。至於凱旋門，我只記得車廂皮衣和酒的氣味。那是在凱旋門附近，兩個意大利人在汽車裏向我們招手，告訴我們他們剛辦完一個服裝展覽，正打算開車回米蘭去，有兩襲多餘的男女裝長身皮外衣，看來適合我們的尺碼，願意免費送給我們。說着他們真的從後座提出兩個盛着皮外衣的膠袋，遞給我們。我們愕然站在那裏，對於這樣隆重而無用的饋贈不知如何是好，不知該婉拒，還是該接受陌生人難得的好意然後把禮物轉送適合的人。

陌生的意大利人仿如一個乘鹿車經過的聖誕老人，想把膠袋盛着的皮衣越過搖下的車窗遞到我手上，我嗅到一陣濃烈的皮革氣味，對這突然而來的好意不知如何是好。他們用意大利語交談，然後他轉過頭來。「還有一個小問題，」他說，「與這無關的，」他的手拍拍膠袋。「我們現在正開車回去，但昨晚在美心看表演喝香檳，把法郎用光了。不知你們身上可有一點法郎，可以借給我們沿途付電油費？」他說到「一點」的時候，把拇指揑住食指，加強語氣。我們樂於效勞，為萍水相逢異鄉人解決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