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色文革」二部曲：文革之火

河北大平原上兩個相鄰的村莊；山東大運河畔一座古老的縣城；東北大山裏幾處簡陋的軍營，文革成了貫穿整齣狂熱時代下荒誕大戲的主題。「麻色文革」三部曲完整記述了一個家庭的變遷，?說了一個普通青年的苦澀感受，為家庭出身決定論和階級鬥爭學說留下精闢的註腳。

南懷沙

本名臧寶興，一九五○年出生於河北，三歲遷至山東。讀高中時遭遇文革，驚慌迷茫兩年有半。筆碎從戎，當了六年士兵。退役後歷任汽車調度、政工幹事、機關公務員、外資企業高管，現已退休。

自序

所謂老三屆，指的是中國大陸文革開始那年正在中學讀書的高中和初中各三屆的學生。其實稱呼為老六屆才更能盡言其詳。這六屆中學生，多數出生於一九四六至一九五三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之際是十三歲至二十歲。

本人出生在一九五○年，高中一年級沒有讀完，就趕上了文革，算是老三屆中的老高一。老高一有時還會被人稱作一九六八屆高中畢業生。

現在回頭來看，老三屆無疑是特殊時代造就的一個特殊群體；是一個受騙最久，受害最深，受苦最多的群體；是一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經歷無可複製的群體。

自打我們降生在中國的土地上，一場場政治運動便接踵而來：土改、鎮反、抗美援朝、公私合營、抓胡風、合作化、反右派、大躍進、人民公社和四清，連喘息的間隙都沒有，直至波浪滔天烈焰滾滾的文化大革命。我們這一代人是吮吸著政治運動的狼奶長大的。是誰從小就把我們當做狼崽子來養的呢？

我們剛剛識圖認字，家長老師報紙書籍戲劇電影，教育我們的全是這主義那思想甲模範乙標兵，冷酷無情的人是英雄。誰個告訴過我們世界的真相？何人給我們講解過什麼是慈悲與憐憫？什麼是善良與寬容？什麼是真誠與尊重？

正當我們身體成長發育需要營養的時候，卻趕上了亙古未有的人為饑荒；我們吃糠咽菜含辛茹苦就讀到中學，學業卻被「史無前例」無情地終止。

文革伊始，狼崽子們就露出了冷酷殘忍的本性。我們焚燒圖書；我們砸毀文物；我們橫衝直撞；我們「文攻武衛」；我們批鬥侮辱刑訊關押逼死校長和老師；我們謾罵毒打杖斃無仇無冤無罪無辜的人。所作所為幾乎都是對人類價值觀的否定，每一樁罪惡幾乎都可以被列入人類文明史上的登峰造極。

文化大革命方興未艾，老三屆就被無情地甩下了決策者的戰車。紅衛兵小將成了文革犧牲品中的又一批，也是人數最多下場最慘的一批，幾乎囊括了整整一代人。所有的老三屆都淪為了失學青年和失學少年；千千萬萬城市裡的老三屆被發配去了山區邊疆農村。老三屆們從此落得一無所有，只剩下一句尷尬無奈的口號：「青春無悔！」老三屆的命運何其苦啊！

日月如梭，時光荏苒。最年輕的老三屆如今也都年逾耳順了。正所謂「江山不幸詩家幸」，我們老三屆人人都是江山不幸民眾遭難國家蒙羞的見證者。我們要肩負起歷史見證者的責任，我們應該把當年的經歷見聞感悟一五一十地說給後人聽，避免類似的悲劇在他們身上重複再現；我們也希望把歷史的真相告知於自由天空下的人；我們還要說的是：老三屆並非是突然降臨地球的天外來客，我們的所作所為既是中華文明的傳統延續，也是人類歷史的組成部分。

近年出現了不少老三屆秉筆直書往事的文章，有的已經出版成書。本人有幸也加入到了這一行列，沒承想鍵盤啪啪噠噠竟然敲出來七十多萬字。

我把敘事的筆端嘎然停止在了一九七五，那一年我二十五歲正當年。老三屆的青春無一不是來自荒漠的歌，我的這一曲或許也蒼茫。如此多的文字記述了一束人們不曾聽到過的陳年往事，我現在敘說起來仍悲涼。

如果介紹自己是序言的必要內容，我只能並不謙虛地說：我是一個普通的人，是一個普通的北方人；我生長在一個普通家庭；我家之所在是一座普通的縣城；我讀書的母校是一所普通中學；我服役的軍階是一名普通的士兵；退役後的幾十年，我依舊是普通了再普通。所以我展示給讀者的只能是一個普通人的所經所歷，一個普通人的所見所聞。

普通人的故事或許低沉卑微，卻也不缺少酸甜苦辣跌宕起伏；普通人的感受往往難以慷慨激昂豪情萬丈，卻最容易讓讀者產生共鳴；普通人是組成社會肌體的基本細胞，普通人心跳的聲音才是國家民族最真實的脈動。所以我執著地相信：普通人的所經所歷同樣可以用來書寫歷史，詮釋歷史，傳承歷史。

就在本書即將完稿的時候，我閱讀到一位朋友在她的書中寫出的一句話：「切莫因生命的平凡而放棄神聖的記憶權利。唯千千萬萬樸實的生命記憶，才能熔鑄成不可塗改的歷史真實。」這也正是我要說的，希望每一個讀者都能從我的書中閱讀出「歷史真實」。

南懷沙
二○一三年三月

自　序
前　言

第八章　文化大革命──一九六六
一、四十七頁筆記與一卷廢紙
二、文革風起
三、縣委派來了工作組
四、批判《國慶十點鐘》
五、改名
六、破四舊
七、掘墳燒屍
八、橫掃一切牛鬼蛇神﹙上﹚
九、語文教師孫誠
十、也是語文教師的高百祥
十一、體育教師張士仁
十二、榮主任
十三、憨老孟﹙下﹚
十四、政治課教師賈連城
十五、上中農﹙中﹚──紅紙做一個「紅衛兵」
十六、橫掃一切牛鬼蛇神﹙下﹚
十七、成者為王，敗者為寇
十八、《狐狸、綿羊和狼》
十九、一張兩個字的大字報
二十、一顆十五年前的地雷
二十一、選代表去北京見毛主席
二十二、大串聯﹙上﹚──濟南
二十三、大串聯﹙下﹚──北京
二十四、買像章
二十五、我的懺悔之一：揭發馬登洋同學
二十六、我的懺悔之二：砸碎武訓的雕像
二十七、我的懺悔之三：皮鞋與罐頭盒
二十八、我的懺悔之四：對聯與漫畫
二十九、我的懺悔之五：「你把軍裝脫下來！」

第九章　文化大革命──一九六七
三十　、燒掉黑材料
三十一、批鬥縣委書記
三十二、三二三奪權
三十三、炮轟與捍衛
三十四、「東方紅」
三十五、「井岡山」
三十六、七一造反兵團
三十七、脫坯
三十八、七三事件
三十九、濟南辯論
四十　、攻陷中型廠
四十一、逃亡
四十二、北京上訪
四十三、捍衛派的遠方戰友
四十四、第五生產隊
四十五、魚訊
四十六、祖母的中秋節午餐
四十七、吃撈麵
四十八、拾柴火
四十九、榮枝媽

第十章　文化大革命──一九六八
五十　、築長城戰鬥隊
五十一、放風箏
五十二、糧票油票肉票雞蛋票
五十三、 復課鬧革命
五十四、校長受辱自殺
五十五、校醫群毆致死
五十六、會計菜刀刎頸
五十七、數學教師魏固軒
五十八、反復舊
五十九、魏延領人來抄家
六十　、風雨同舟鬧革命，永遠忠於毛主席

第十一章　文化大革命──一九六九年及以後
六十一、工人游擊隊
六十二、康莊學習班
六十三、《批示十條》
六十四、清查「五一六」與「一打三反」
六十五、一份清查「五一六」辦公室的彙報
六十六、「畏罪自殺」者一百三十七人
六十七、一份被列為機密的《情況反映》
六十八、「反共野戰兵團」
六十九、暗殺張部長
七十　、美人計
七十一、「叛逃到蘇修去」
七十二、一份關於家屬鬧事的報告
七十三、袁英之死
七十四、南郊會議
七十五、康聖莊人民公社
七十六、「勒令你把它喝下去！」
七十七、清理三種人
七十八、兩個縣委副書記
七十九、王澤國
八十　、丁司令
八十一、路司令

附錄 「麻色文革」三部曲總目次

二、文革風起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實質上是在社會主義條件下，無產階級反對資產階級和一切剝削階級的政治大革命，是中國共產黨及其領導下的廣大革命人民群眾和國民黨反動派長期鬥爭的繼續，是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階級鬥爭的繼續。

這次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對於鞏固無產階級專政，防止資本主義復辟，建設社會主義，是完全必要的，是非常及時的。

以上兩段文字是文化大革命進行到一九六八年的時候，以毛主席最高指示的名義為那場狂熱的動亂所下的抽象定義。第二段文字裏的「完全必要」和「非常及時」，未免讓人有武斷的感覺，顯現出運動的發動者和領導者，好像並不是底氣十足。

現在回頭看文化大革命，它就像是一個以整個中國為舞臺，場面宏大熱鬧非凡的連續劇。連續劇包括正劇、鬧劇、醜劇和喜劇，結局則是貨真價實的悲劇。

連續劇的男主角是一位曾經集智慧韜略勇氣權威魅力於一身的老人。他苦思冥想了幾年之後，決定傾注自己畢生的積蓄來建造一座空前絕後的大廈。沒有規劃，沒有設計，沒有圖紙，甚至沒有施工人員，只有一個心懷叵測的合夥人和幾個另有圖謀的包工頭。工程開工以後，匆匆忙忙地招聘了一批沒有經驗的年輕民工，一邊設計一邊施工。中間發生了許多傷亡事故，不斷地更換施工隊伍，懲罰辭退了部分包工頭，合夥人也死於非命。大樓越蓋越大越蓋越高卻始終無法封頂。最後，老人年邁體衰，積蓄也所剩無幾。面對奇形怪狀無法完工無法使用的大廈，老人一聲聲長歎很不放心地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假如上面的比喻成立，我們這些一九六六年在校的學生：幾十萬大學生、一千多萬中學生就是毛主席招募的第一批民工。關於文化大革命的起止時間，現在公認的日期是從一九六六年中共中央《五一六通知》發出，中央文化革命領導小組成立開始，到一九七六年十月江青、張春橋、王洪文、姚文元等人被逮捕結束，共十年四個月的時間。

毛主席謀劃醞釀文化大革命的過程還要往前追溯好幾年。毫無疑問，歷時三年多的四清運動可以說是文革的鋪墊；一九六五年十一月，上海《文匯報》刊登了姚文元的《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可以看做是文革的序曲；至於一九六六年五月批判北京市吳?、鄧拓、廖沫沙的三家村，全國各地工農商學兵猛烈向三家村開火，各地紛紛揪出類似三家村的黑店，則可以看做是正戲開場前的一陣鑼鼓。

響亮的號角，緊湊的鑼鼓，並沒有讓生活在臨清縣城的人們立即認識到將要開場的是一齣什麼戲。不僅我們這些年輕的中學生，即便經歷多次政治運動，政治嗅覺非常敏銳的縣委縣政府的官員，我們臨清一中的領導們也都沒有意識到即將到來的是一場什麼樣的風雨。

臨清一中的文革烈火沒有像北京的大學中學那樣迅速點燃。除了聽聽高音喇叭的廣播，學學《活頁文選》﹙一種專門登載報刊社論和重要文章印刷簡陋的三十二開本小冊子﹚，各個班級依舊照常上課，高三年級的學長們都在認真地準備高考，晚自習的教室裏坐滿了溫習功課的學生。

星期天回家，兩個在小學讀書的弟弟押韻地吆喝著一段叫花子創作社會廣為流傳的快板：

說吳?來道吳?，吳?炒菜不放鹽；
說鄧拓來道鄧拓，鄧拓炒菜沒有鍋；
還有一個廖沫沙，炒菜忘了放蔥花。

我聽了後覺得很好玩。

直到一九六六年六月初，中共中央國務院關於停止大學招生的通知傳達到學校以後，臨清一中的學生們才真正意識到，投身文革是每一個人面臨的唯一選擇。

這個通知讓在校學生都很震驚。高三的學長們考大學的報名費都已經交上。臨清一中的升學率每年都在百分之七八十以上，他們距離朝思夢想的大學僅有一步之遙。對於大學停止招生的消息，高三學長的感受肯定比我們高一的學生更震驚更深刻。

儘管這樣，憤怒迷茫失望之後，臨清一中的學生們還是陸續貼出了表態支持黨中央決定的大字報。中央的通知說大學僅僅是推遲招生，誰也沒有想到這一推遲就是十一年半，我們這些在國家經濟困難的時期含辛茹苦吃糠咽菜攻讀中學的學生，從此就永久失去了進入大學殿堂的機會。

毫無疑問，中共中央國務院發出《關於改革高等學校招生考試辦法的通知》，肯定是經過毛主席同意才下發的。這一看似並不十分重要的《通知》，在文革的發動過程中所起到的作用非同小可。它或許是毛澤東為淵驅魚的謀略。千萬個被斷絕了出路的中學生，將成為最容易被驅使著衝鋒陷陣的士兵。我相信作為異常精明的戰略大師，毛澤東完全能夠把黨內複雜鬥爭的技巧謀劃到如此精密。